《愚人码头》湛泸承影

2、第二章

　　一夜不眠，景骁焱见到简之晗的时候不免就顶着两个黑眼圈。

　　“骁焱，不是辞职了吗，怎么还熬的这样？”她低呼。

　　扫视过四周，景骁焱低声说：“晚点再打电话给你好了——我可以进程总的办公室吗？”简之晗通知她的时间是两点一刻，现在还有五分钟。

　　“今天中午程总有应酬，不过我想应该快回来了——你先进去坐。”她带她进了程毓非的办公室，“你先坐，我去倒茶。”

　　程毓非的办公室空间非常开阔，背面的一堵墙做了艺术处理，镂空成一壁书架，磊了满满的书。午后的阳光透过拉开窗帘的落地窗照过来，显得很是明媚。

　　只可惜，景骁焱的心情明媚不起来。

　　门外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很快又安静下来，接着是开门声。

　　景骁焱应声站起身来：“程总。”

　　不是第一次见到程毓非，有几次典礼中远远一瞥，他在人群中央谈笑风生气宇轩昂。

　　而眼前这个程毓非，简单的浅色棉质衬衫和牛仔裤，比她原来印象中的还要年轻一些。原来外界戏称程毓非足以藐杀任何翩翩男青年，也足以撑起任何少女怀春梦也不是空穴来风，原来简之晗常常点着男朋友的脑袋哀声痛呼“你有程总一半我就立地成佛了”也不是太过夸张。

　　人们常常抱怨上帝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通常他老人家会很偏爱极个别的人，从而让绝大多数人心存妄想和妒忌。

　　景骁焱低下头来——对于太过耀眼的人，不宜多看，而程毓非明显是个太过耀眼的人。

　　如果他的眼神能够不那么犀利深沉的话。

　　他走过来，带着浓重的酒味，一边指指一旁，示意她坐，自己一径在办公桌后面的转椅上坐下来。

　　“程总。”景骁焱将手中的个人资料以及设计样品轻轻放在办公桌上。

　　封皮上很大的三个字：“景骁焱”，龙飞凤舞，张扬有余，娟秀不足，让人很难相信那是个女孩子的笔迹。

　　程毓非拿过那摞资料，随手翻着。

　　眼角扫过对面正襟危坐的女子，清汤挂面。进到这个办公室里的女人，似乎她是唯一一个没有妆饰的，及肩短发随意披着，不经脂粉的脸上很明显的黑眼圈，白衬衣，工装裤，简单到简陋。然而那副简陋中，处处透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冷然。

　　“景骁焱...”这显然是太过霸气的三个字，至少是太过霸气的两个字。程毓非慢慢翻着设计图，一边抽出一支香烟，接着拿过打火机，蓦地想起对面有人，他又将烟扔在了一旁，一手把玩着打火机。

　　“简告诉我，你担纲华易的建筑设计师绝对没有问题。”手中的打火机被他重复着打开合上，发出细微的啪啪声，他把身体全部陷入软软的座椅中，或许是酒精的缘故，斜觑着景骁焱的眼神有些恍惚。

　　“是的，担纲华易的建筑设计师，我没有问题。”她并不谦辞，落落承认，甚至，带了些自负。——与一个看起来半醉的人讨论自己的资质问题，这让她有些不快。

　　这话引得他笑了一下，只是极浅极淡的一笑，且转眼即失。可在景骁焱眼里，更多的是不屑。

　　程毓非把那摞资料撂在桌上，定定地看着景骁焱的眼睛：“在景小姐看来，御景花园的楼盘设计算是你目前的代表作？”资料里，的确是御景花园的设计图被放在了最重要的位置。

　　那种犀利的眼光让景骁焱有些不适，可她没有回避反而微微扬起下巴直着迎了上去：“是。”

　　御景花园的设计在业界都是小有影响，也是唯一严重冲击过华易同期销售的楼盘。整体的设计典雅大气，细节之处又不失秀美，结构和布局也在保证合理舒适的前提下做到了匠心独具，作为设计的主力，她的确是费上了不少心血。

　　“可是你‘静水流深’的别墅设计获过奖，为什么不选择那个作品做你的代表？不是更有说服力吗？”他手中的打火机还在不停地被打开合上，带着些许心不在焉。

　　为了华易那足以让任何人动心的薪水，她决定忍下他的无礼：“静水流深是理想作品，别墅设计的限制本来就少，何况是一个并不打算拿去动工的参赛设计。我想华易的房产更多的是要去赚钱，而不是人道主义地推动中国建筑事业。”

　　他点点头，终于舍得放下手里的打火机，倾正身体胳膊搭在桌面上：“难道景小姐不觉得御景花园的设计有什么问题吗？”

　　“每个工程设计都要受到各个方面的局限，完美几乎不存在。”她依然保持着仰着下巴防卫森严的样子，意思很明白：御景花园并不完美，可想要进一步完善也绝非那么容易。

　　“我承认，御景花园的设计的确不错，但是为了维护这个设计，又不让工程校核打折扣，豪盛该是多砸了不少银子吧？”他别有意味地点点设计图上几个地方，然后看着她笑。

　　景骁焱脸色变了变，他点的那几个地方的确是御景花园的死穴，虽然工程量绝对达标，但是豪盛因此也过多投入了大量资金。

　　“御景花园，的确是太想追求完美了——如果稍有取舍，豪盛在这个楼盘上面的利润将会提高不止一点点。”他一语中的。

　　原来他没有喝醉。

　　原来他不止是个会玩儿钱的商人，或者说，他不是个只会玩儿钱的商人。

　　景骁焱不得不对他的敏锐犀利表示佩服，她目光滑落到桌面那一叠纸上：“那我告辞了。”领教了程毓非的过人之处，也该算是不虚此行吧。

　　只是....她有些后悔昨天的辞职了。

　　钱，是一个凌驾于理想、梦想和幻想之上的东西，具有着绝对的掌控权利。

　　“景小姐——”他站了起来，“你刚才说过，每个工程设计都要受到各个方面的局限，完美几乎不存在。”

　　景骁焱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目光中的恼怒已经清晰可见：“那么所以呢？”

　　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主人戏弄被观众取笑的猴子。

　　“所以你可以带着你的资料，去公司人事部走应聘程序了。”他重新坐回去，一手把玩着打火机，看着她笑，“我很希望我的员工都能明白华易的房产更多的是要去赚钱，偶尔人道主义地推动一下中国建筑事业。”

　　景骁焱沉默了一下，走近办公桌：“谢谢程总，我也可以原谅您的酒后失礼——再见！”

　　她甩手出去，门被不轻不重地带上，房间里瞬间安静。

　　长长出了一口气，程毓非仰靠在宽大的椅背上，闭着眼睛，神情露出疲惫。凭着感觉熟练地按下电话免提键：“简，一杯咖啡。”

　　解除了男女这一非手术不可逾越的限制，景骁焱在人事部的面试全面开花。——简从来不会随便下结论，这是她能够在华易在程毓非身边一干好几年的原因之一。

　　各种各样的手续和赵曦的住院消磨掉了景骁焱辞职之后的全部时间，所以她为了答谢简之晗而许诺的那餐饭一直拖到了她到华易上班的一周之后。

　　赵曦出院之后的情况还算不错，一如既往地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混沌着，而华易的工作尚在磨合阶段，所以景骁焱难得地有了须臾闲暇，很奢侈地与简之晗双双出现在一家咖啡店。

　　坐定后，简之晗从包里掏出一个大盒子，递给景骁焱，笑。

　　“什么？”她接过来就拆，里面是全套的化妆品，而且还是很好的牌子，“不会吧，这顿饭钱用不了这一支唇膏。”她从来不关心自己的皮肤，洗面奶是超市里货架上打折的，面霜是大宝。

　　简之晗笑意更深，带着一种恬淡的优雅：“程总是个很细心的人，他很看重公司和员工的形象。”

　　景骁焱皱皱眉：“我形象有差吗？——如果我像他那样有钱，我也愿意香车宝马霓裳丽影。”

　　简之晗含着半口咖啡摇摇头：“你慢慢就会发现，程总的气度，不是钱砸出来的。”

　　“不是？”她眯起眼睛看着简，眼角挂着嘲弄，“在他一岁的时候把他送去大西北，看看那个程毓非还能不能让你花痴起来。”

　　简之晗摇头苦笑：“我说不过你。——不过说真的，在程总手下做事，一点也马虎不得，还有规划设计部的秦部长，他入行多年，比较权威，而且还有些固执，你自己当心。”

　　“我知道的。”她也收起尖锐，喝了一口咖啡：“这次能进华易，我会珍惜，哪怕只为了这份薪水。”

　　“你该庆幸的不止是薪水，跟着程总，你不会吃亏，而且——而且你慢慢就会知道，他的确是个很耐读的人。”简之晗很少这么直白地点评别人，可面对好友，她没怎么顾忌。

　　眼前重现他狡黠的眼神，景骁焱讨厌他处处占尽先机。

　　“哪个成功人士是天上掉下馅饼？耐读的人海了。——再说，他要没有华夏创世给他撑着，能平步青云到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说道程毓非，她就总想抬杠。的确，华夏创世的当家人是程毓非的母亲，可华易走到今天，除了借用过那边的资金之外，与那边没有一丝丝联系，这事，被喜欢歌颂业绩的人吹过。

　　“得，算我白说，你一天到晚浑身是刺，都不知道哪个男人敢要你！”简之晗被呛了一下，却也不怎么介意，同窗五年，她了解她色厉内荏的性格，“你呀！”

　　“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不跟你坐了，家里还有事，我先回了。”景骁焱笑笑，稀罕地拍拍简之晗的手，“之晗，谢谢你！”

　　“你忽然这么肉麻我还真受不了！”简之晗拍开她的手，“有事就走吧——要不要我开车送你？”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和平时一样，她拒绝。

　　照顾赵曦睡下之后，景骁焱洗了澡，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今晚很破例她没开电脑，而是拧亮了桌上的一盏小台灯，从别处拿过一个镜子摆正，她开始鼓捣刚刚收到的礼物。

　　粉底、眼线液、眼影、睫毛膏、腮红、唇彩…….

　　一个小时后，她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唇红齿白，眉目如画——唇太红，照比的牙齿白，眉目一看就知道画过，而且像是用墨汁和毛笔画的。

　　看来，做女人的确需要天分。

　　心中有些烦乱起来，她利索地取过早就准备好放在一边的湿毛巾用力擦去糊在脸上的那层“油彩”。

　　翌日上班，依旧是素面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