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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行行重行行-7 ...

  •   佳德二十四年的元日,沂儿特意命人备好五辛盘说要为我洗头。我笑不可抑,问他这又是为了什么,他说有些话想与我说,还说从未尽孝为我洗过头,这次一定要让他了这个心愿。

      自他娶妻至今已过了半年多,我与他之间也慢慢缓和下来,看他这样认真我想了想,还是决心不拂他的意:“五辛盘就算了,晚一点与你们一起饮屠苏酒就是了。你要说什么。”

      “母亲就让我尽一次孝心罢。”

      我拗不过他,反复几次也就允了,他用煎好的五木汁为我洗头,一时间并未开口。我觉得头都要洗好,就是等不到他开口,于是问:“你要说什么?”

      他先摒去下人,见这样郑重其事,我心里也起了几分戒备。等下人退去后我又问:“到底什么事。”

      他似乎在斟酌语气,但最后说出来却是漫不经心似的:“父亲究竟是如何去的?”

      心下一慌,抬起头来,水溅得一身都是,也溅得他一头一脸。我盯住他:“谁人与你说了什么,元日里怎么问这个?”

      他慢慢为我擦去头上的水,慢慢说:“没人与我提起……母亲,您怎会想到谁告诉我什么事?”

      勉强地笑:“不,只是元日不惯听你问这个,何况这都十多年了,你都没问过。”

      他也在笑:“我随口问问,母亲若不想答,那就不答罢,只当我不曾问。”

      “有什么不能说的,你那时也不小了,总还记得一点。医理什么的我不懂,大夫的意思不就是说操劳过度么。”

      沂儿替我擦干头发,又把自己双手上的水气擦去,踱到几案前拿起笔来写了一些字,然后给我看:“药方,是这个么?”

      飞快地扫了一眼,那的确是最初曾大夫开出的药方。我已不能深究为什么他晓得这个,只觉得五辛盘的香气与熏香的气味在这温暖如春的室内压得我窒息,夺过药方,不在意地答:“不记得了。沂儿,总是有人与你说了什么,不然你何必好好问这个。”

      他露出平静的笑容:“母亲以为旁人与我说了什么。”

      “你怎么反问我?”

      沂儿的笑容更深了,扶我坐下,我又说:“你父亲因病故去,无论他人说什么,你都不该信,不然你怎么对得起你父亲。”

      良久,他静静道:“我若是信了,才是对不起父亲。”

      他说得很轻,但足以让我忍不住险些跳起来。皱起眉接话:“你又想到哪里去了,净胡说。他不是病故,又是什么?”

      “婚前几位长辈一一与我叙话,他们都无恶意,说他们与父亲交往时的一些事,关于父亲年轻时的往事,还有我小时候……都与父亲的病因毫无一丝一缕联系……但是,每个人说的话都不同,听来听去,自然不一样了……其实我一直以为是丞相,直到他们那样说,我仔细一想,才明白过来……父亲并非病去的,是不是?这些年我在扶央时常常翻医书,没有一本书告诉我,有什么病让父亲这么痛……”

      他说完盯着我不作声,固执地要等我给个答复。沂儿一提到当年子舒的病状我手心已经湿了,又提到赵昶,我更是如坐针毡,不知怎么答他。当年子舒的话犹在耳侧——不论将来沂儿知道多少,怎么问你,统统不要答——可是现在,教我如何是好。

      “尽信书不如无书,如果你父亲的病医书上有,何至于治不好。”

      一时间沂儿的表情有些奇特,倒像我看小时候的他犯错而极力隐藏时显出的神色。挥挥手:“这件事情你不要再问,我的确不知道。你父亲去时并无遗憾,无论是什么人,你都不能轻信……傻孩子,如若真有人害你父亲,会留下蛛丝马迹给你么……”

      “如若是何叔叔呢?”

      我重重扇他一巴掌:“你混帐!这种混帐话都说得出口!你走,不要再说下去了。”

      “我并无他意……”

      “这种话也是随口说得的吗,你出去,跪到你父亲灵前去,把你刚才说的话在你父亲灵前再说一遍。”

      他就是笑:“母亲,那时我已然记事了。”

      我哑然,才移开的目光重新移回去,他的手滑过纸:“一直没问过您,听说父亲下葬前一日,丞相到扶央了,真的么?”

      “胡扯!”我声音大了,再坐不住,在房内踱步,“扯得越发远了,什么无稽之谈都说出口了。他那时远在都殷,怎么能赶来?”

      “如若他真赶来了,又是他……那丞相真是天下沽名钓誉第一人……当初我以为是他的时候,一直不明白,他既然赶来,又不让人知晓,这沽名钓誉收买人心一步棋下来就全然无用了。母亲,您或许知道是什么人,或许不知道,但有件事您一定不知道,当年丞相出征都殷前,有人专程去尚书台见了父亲……”

      “你!”

      电光火石间,沂儿在娶妻前和我说过的一些话迅速闪过脑海,我大惊失色,那是从未想过的人,子舒当年决计不提究竟是什么人下毒,我一直以为是赵昶,他再否认我还是以为是他,没想到,没想到,没想到……

      “你莫要瞎猜,这样的大事,胡乱猜疑是作孽。”

      “这是元月,没有元月杀人的道理……您说得不错,这样的大事,胡乱猜疑害人枉死是大罪……我虽不在廷尉府,但礼法总是知晓的。既然如今我心中有数,一时也奈何不得,就不急在一时,是么?”

      “我已经说了这是混帐话,无边无际的,你还提什么礼法。”

      “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就是礼法。也许不要太久,丞相近来身体欠佳,他还有心病,不能不去……”

      我被堵得无言,沂儿脸上却只有倔强的平静。细细打量他的神色,想到他被子舒初带回来时,也就是个面色苍白的普通孩子,子舒说他慧质且善解人意,我也没有看出来。一晃若干年,这样一个孩子,是何时长成眼前这个平静却阴沉的年轻人的呢?

      还想挽回一些什么,不等我说话,房门开了,我看见她腆着肚子进来,所有的烦躁猜忌顿时聚集在一起,厌恶一时忍不住,流于表面,也不管她是不是看见了,硬着声音对沂儿说:“她身子不方便,你就不要她过来了。还有,这件事你只要问我,我还是那句话,你作这样的念头,如何对得起你父亲,你要是执意如此,也好,你本不是我的儿子,我也没有这样的儿子,随你去。”

      沂儿拉着那个有着梅影之名的女子一起给我磕头,她起初有些惶恐,估计是被我的言语给吓到,但还是安静地磕下头去。磕完之后沂儿一字一句说:“您是我们的母亲。您大可以怨我,但勿提对不起父亲。我也是那句话,如若我知晓一切而无所动静,才是对不起父亲。”

      “你哪里懂你父亲!”

      他不再答话,再抬起头是无辜的笑意:“我们去给您温酒,除却屠苏,椒觞也得饮几盏。”

      几日之后,我去了一趟赵府。赵昶确实在病中,却又在冰天雪地里看赵琰和萧庭下棋。赵臻的妻子和郑兰蕙各自抱着自己的孩子以及府中其他女眷在屋里陪夏晴闲谈,我本不准备去见赵昶,但更不愿与那些孩子待在一起,万般无奈权衡再三,还是选择去看他们下棋。

      那是一局残棋,两个年轻人怎么下赵昶都不作声,面无血色地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我见他脸色着实不好,就暗暗触了触赵琰的手臂,赵琰有所觉察,但看着我的笑容是十足的无奈。

      赵昶看他们下了不到百步,终于说了我站到棋盘旁的第一句话:“好了,你们自己下去罢。李夫人,请借一步说话。”

      “……好。”

      找到一个避风的地方,我们站定。我就说:“我事先不知丞相抱恙,不然就不叨扰了。”

      他俯视着我,目光中有一些眷恋。我知道这是透过我在看其他的人,或是其他的事。说来也怪,渐渐的,我并不如当年他强令我嫁到许家那样怨他,也不如他来拜祭时那样的恨,我可以很平静地与他闲聊,一如最初。

      “年纪到了,旧伤缠身,接下来的日子,也是多熬一年算一年罢。”

      这是我第一次在他话语中听出暮气,这给我小小的悲凉,虽然不承认,但是我们这一辈人,到底是老了。但我口头上还是说:“丞相正值春秋鼎盛,此话从何而来?”

      “岁末清扫,翻到当年你写给夏晴的信。里面提到子舒祖父下葬那日,其中有几句我记得很清楚。”

      他的话让我摸不着边际,犹豫了一下,但当他提到子舒这两个字时我没来由的双眼发热。事隔多年,我在很多人口中听到这两个字,听旁人提到他,却未想到此时此刻,赵昶竟也提及。他的目光望着不远处的树木,积雪簌簌而下,坠地时发出沙沙声响。

      “往吊者众,门庭喧嚣昼夜无别,檐下廊前不余寸土;至出殡日,为之拂引者近千,远观则蒸如云雪。诸人哀而不泣,皆歌,数里之外犹可闻也……”

      然后他转过头问我:“大致如此罢?”

      “隔得太久,我都不记得了,应该是罢。”

      赵昶对我微笑,同时紧了紧狐裘的领口:“前日,我梦见李大夫了。”

      “哦?”

      “是啊。”

      “你梦见父亲,与我这封信有何干系?”

      他略略沉吟:“其实也无甚干系。”

      但我忽然懂了,却没有说出来,一笑,说:“丞相也有闲情怀旧了么?”

      “偶尔也是有的。”

      “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过天下事千头万绪,忍情,算是最容易了。”

      我们很久没有说话,只在听簌簌雪声。站在他身边我总是觉得压抑,就在决心他再不开口我就托词离去时,他问:“其实我一直想问你。”

      “什么?”

      “你难道愿意说么?”

      “你若是觉得我不会说干脆不要问了罢。”

      “他最后究竟说了什么。”

      说完这句他迅速从我身上掠开目光,望向辽远的天际。负手而立,显得耐性格外好。

      “你不必执着至此。他说了不是你,你如要内疚,还是免了。”

      “是我。”

      他还是在等。

      最后,最后……

      最后他痛得累了,却不能睡,我扶他靠在我身上,说,你痛还是说出来。

      他还是一贯的安静,中途又发作了几次,折腾到半夜时,他嘶哑地问我:“我有一首诗记不得了,你背给我听听罢。”

      “什么?”

      “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下面是什么?”

      我就背下去:“……忧心如惔,不敢戏谈。国既卒斩,何用不监!节彼南山,有实其猗。赫赫师尹,不平谓何。天方荐瘥,丧乱弘多。民言无嘉,惨莫惩嗟。尹氏大师,维周之氐;秉国之钧,四方是维。天子是毗,俾民不迷。不吊昊天,不宜空我师。弗躬弗亲,庶民弗信。弗问弗仕,勿罔君子。式夷式已,无小人殆。琐琐姻亚,则无膴仕。昊天不佣,降此鞠訩。昊天不惠,降此大戾。君子如届,俾民心阕。君子如夷,恶怒是违。不吊昊天,乱靡有定……”

      背着背着感觉到他的气息趋于平稳,暗自窃喜他睡了,就轻手轻脚把他扶去睡,他又在这个时候醒了:“背到哪里了?”

      “你躺着,我背给你听。”

      “……式月斯生,俾民不宁。忧心如酲,谁秉国成?不自为政,卒劳百姓。驾彼四牡,四牡项领。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方茂尔恶,相尔矛矣。既夷既怿,如相酬矣。昊天不平,我王不宁。不惩其心,覆怨其正。家父作诵,以究王讻。式讹尔心,以畜万邦。”

      他再也没有醒来。

      他最后心中所系还是社稷……想到这里我苦笑一下,说:“是‘节彼南山,维石岩岩’。他不记得了,让我背完。”

      赵昶微迷起眼睛笑了:“‘昊天不佣,降此鞠訩。昊天不惠,降此大戾。君子如届,俾民心阕。君子如夷,恶怒是违’……”

      “就是这个。”

      “谢谢你。”

      “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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