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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行行重行行-2 ...

  •   我再对一旁的下人说:“这是二公子与我的故交,我领他去吧。把灯笼给我。”

      他素白的袍子簇新,能看见褶皱的痕迹;我与其他人也都是披麻着孝,惟独他身上的白颜色刺目得诡异。灯笼那并不明亮的光芒之下,他满面尘灰,奔波之色一望而知,秋夜湿寒,顺着额角滚落的,也不知是汗还是夜露。

      他身后随从二三人,都没有随着进来。我握住灯笼走在前面,身后沉滞的脚步声闷闷扣在地上,周遭沉重得近乎凝固。我无意让这令人窒息的气氛持续下去,开口说道:“刚才下人来通报,我都没想到是你。既然能来,想必是大胜而返了。只是我重孝在身,就不向丞相致喜了。”

      赵昶并不搭腔,我也无意听他答我,索性静静走完下面的路程。走出百来步已经转了几道弯,这路我从未走过,渐渐脚步慢下来。而我才慢下来,赵昶却忽地加快脚步,从我身边插到前面,走得又快又急,但毫不犹豫。

      我快步跟在他后面,无论怎么追还是离他颇远。我见他穿廊过院,如入无人之境,但我一味跟着他时却根本无暇分顾走的是否是回去的路。追到实在无力再追下去,我站定,稍稍提高声音:“丞相莫要忘了,这并非丞相府第。”

      他猛然顿住脚步,缓缓地转身。我赶到他身边,冷笑才浮到一半,他低下头看我,眼底摇曳的光陡然泄露出让人不寒而栗的凄楚来。我以为他会发怒,或者至少解释一句,但他什么也没有说,目光转到面前的三岔路上,指了个方向:“有劳李夫人带路。”

      顺着所指的方向,我看见此时许家唯一还有一星光的一处:“方向没错。不愧是丞相,连从未来过的地方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还没走到灵堂,堂上最后的微光也被风吹熄。不远处一片漆黑。他又一次站住。

      灵堂就在眼前,停下等他:“不进去了么?”

      赵昶整个人藏在阴影里,白袍倒是显眼,我不理他,先走进去,一盏盏地由内而外把灯点起来,点到一半,余光瞥见他一步步拖进来,每一步走得看似费力至极,与方才飞快的脚步真是判若云泥。并未停下手上事务,背对着他说:“他说丧事从简,但我做不得主,明日就下葬,丞相既然来了……”

      话还没说完,就听得砰然一声巨响,震得我手一抖,急急转身,也忍不住讶然出声——

      他跪倒在灵前,头埋在地上,不出一丁点声音。我看见他的肩抽动不止,最初只是最细微的抖,渐渐,双肩的颤抖愈见起伏,手指死死抠住地板的空隙,十指关节扭得发白……但是,万籁俱寂之下,连最微小的声音也听不见。

      稍稍冷静之后,意识之下第一个反应还是冷笑。我走过去,原想淡淡说一句“何必呢,此时再无旁人,方寸尽失痛心疾首,俱不必学得这样辛苦”,赵昶在这一刻直起身来,煞白的脸上竟然浮出笑意。

      不由大怒,但定睛再看才知那并非是笑,而是所有神情扭曲模糊之后剩下的那个不知究竟该算什么的表情。我见他怔怔盯着牌位和棺椁,伴着似笑非笑欲哭无泪的诡异面容,心底还是一惊,满心怒气和嘲讽散了大半,也落了个茫然无端。

      陡地想到他初来我家的景状,那个笑容不休的半大孩子仿若和眼前这个面如死灰的男人毫无干系。这么多年过去,我们俱已成为旁人。

      我俯首凝视眼前之人,并不明白忍着千里风霜奔丧而来,到底所为哪般。子舒说下毒之人并非是赵昶,但他一心但求速死,忍常人之不能忍,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赵昶。他不必亲手下毒,甚至不必明说,总有人替他打点一切。

      叹息一声,碰了碰他:“不敢当丞相如此大礼,还是请起来吧。蒙远道而来……”

      他喉咙深处翻出奇怪的声响,重重栽下身,声音压抑不住,渐响起来。之前我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非哭非泣,而近似干喊,撕心裂肺一样的喊声就连我听在耳中,也是觉得不忍卒听。

      但我并不怜悯,投在他身上的目光始终没有减去一分冰冷,他是为何而恸?为失去知交,为断缺股肱,抑或是其他?但这声音中毫无遮掩的后悔在我听来,还是为的自己。

      疹人的喊声不多时就引来守夜的下人,他们担忧地围过来,小心翼翼地探看。觉察到下人们已聚来不少,我到堂外去吩咐他们退开:“这是故交,千里之外赶到,一时忘情而已,你们去吧。”

      人刚退去,堂上的声音骤止。才松一口气,随之而来却是闷重的捶打之声。反应过来赵昶捶的是什么,我也急了,赶回去拉开伏在棺旁的他:“我容你进堂吊唁,你竟如此!”

      他双手鲜血淋漓,却恍然无觉。我拉不动他,又急又气之下使劲一推,他踉跄数步,被台阶一绊,险险摔倒。

      我不管,疾言厉色道:“子舒他功浅位低,不敢当您拜祭。逝者已往,还请丞相念在昔日微薄情分上,还此处一分清静吧。”

      赵昶站稳之后目光掠过我,顿起的戾气和杀意闪过后,始终干涸的双眼最终还是回复木然的平静。他重重地喘气,死死掐自己双手,竭力让自己镇静。待寂静稍加恢复,他嘶哑着开口:“我还有几件事请教李夫人。”

      先他走到灵堂外,片刻也不愿再让他待在这里。在门外我冷冷答腔:“请教不敢,堂内清静,请出来说。”

      他又拖着脚步出来,头也不回地一直走到离灵堂很远才停下。他立在廊柱旁,声音呕哑难辨,听完之后许久,我才明白他问的是:“到底怎么回事?”

      有些想笑,鼻子一酸眼内发热:“何有此言?他因何而死,你反而问我?”

      经过方才一闹,我一身是汗,赵昶背对着我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见刚刚那句话,自顾自地说道:“我赶回来,还是晚了,没有见他最后一面……这几个月毫无音讯,他们说他伤了手……”

      费尽全力我听清楚他的一字一句,这些话我统统听不懂,但他的絮叨和无辜让我愤怒,我提高声音,慢慢地说:“到底为何、他因何而死我不知道……不,不是手,手伤不算什么,你要是还不知道,我告诉你,你如果已经知道,不妨再听一遍……你与心何忍,你要杀他,为何还让他受这等苦痛!”

      最开始,是头痛,陆陆续续地发作,来得毫无征兆,前一刻还是好好的,下一刻却痛得面无人色,从早到晚,终日不休。我四处问药,但无论是哪里的大夫都开不出药方。还是根本不敢治?我连想也都不敢深想。本以为头痛就是一切,眼看着发作得愈发频繁,能用的方子都用上,只求他少一分苦痛,能有一夜安眠,但入夏之后,头痛未有丝毫起色,一日他静静问我,天怎么还不亮。

      越到最后,我越是一刻不曾离他,看他满身冷汗痛得蜷在榻上却一言不发,还是无法设想那是怎样不能忍受的痛楚。最可怕的或许不是痛,而是痛得生不如死意识清明分毫不减。唯一一次他说出痛字是去世的前一天,我为他擦去汗水,一面还要笑着陪他说话,或许是真的痛得狠了,他半晌无语,我推他也无反应,正要庆幸他能睡着,他模糊地问几时了,我说还早,他说他痛得厉害,想睡一会儿。

      最初我不知他为何只求速死,最后连我也在祈求上苍,让他少受一日折磨。

      不知不觉泪湿双颊,我狠狠咬住嘴唇,逼回哭腔,再去看几步外的赵昶。天色开始亮了,发白的蓝色从黑幕深处挤出一线,他还是维持着最初的姿势,在我说完良久,他挣出一句:“是什么病?”

      “不是病。”

      他的“一无所知”并不在我意料之外,但说出之后反而解脱了,再不窒息恐惧。也对,他当然要装一无所知,哪怕他真的不知道,此时此刻,他还能说什么。

      “不是病!”赵昶低声咆哮,冲过来,眼底火光冲天,“人人对我说是重病,你和我说,不是病!”

      “除了抱恙而终,你还想他如何死?自尽是么?”

      “不会是自尽……他不……”赵昶闭上眼,再睁开时双目赤红,却干涸依旧,他压低声音,低到不能再低,“他痛得这么厉害……没人告诉我……”

      说到这里他又奇异地冷静下来,问我:“他临去之前,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最后一夜他问我……

      我没有深想,不去想,冷冷告诉他:“无关朝务,只是琐事。”

      赵昶又转过身:“你告诉我,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天下想借除他而蒙你青眼相加者何止百千,你自己去想,会是什么人?如今天下尽在你手,只要你想,总有知晓一日。”

      死寂之下他死命猛击廊柱,我似乎都听见骨头碎裂之声。这时我跪下,说:“恳求丞相一事。”

      “你说。”

      “陛下赐封万户侯,我等孤儿寡母不敢受,但屡却不准,如今还望丞相代为辞去此封。”

      “这是他交代的?”

      “他未置片语于丞相。是我替许沂恳谢丞相。”

      赵昶的声音里带着冰冷的笑意:“李夫人,你觉得这件事由我请奏最好,是不是?天下人皆知是我杀了他,只有我,才能名正言顺向陛下请旨改封。”

      “我一介女流,不懂丞相深意,仅为儿孙积福,还请丞相成全。”

      他低低地笑了,笑完问:“他去的时候,是怎样的?”

      问完他全身僵硬,我也知道他这一问的意思,不能不答:“睡去的。”

      然后补上一句:“我代沂儿谢丞相。”

      天色大亮,这时有下人持着几面旌幡来问。我一夜未眠,又有赵昶忽然来访,此时已精神难济,看了一眼后说:“那就用家里准备的。从雍京带来的已然旧了。”

      赵昶瞥见摊开的旌幡,脸色巨变,踉踉跄跄不自觉后退,我就问他:“再两个时辰出殡,您若是念在昔日相交一场的情分上送他最后一程,就先为他上柱香吧。”

      可他充耳不问似的,逃也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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