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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3 ...

  •   说话之人须发半苍,双手被缚从容不失,丁格见他开口先施礼:“老大人肯说话了?”

      老人转开脸,提高声音以使城下的赵昶也能听见,他并非怒骂,也非求饶,而是一一说明被缚男女与赵昶的亲缘,哪个是兄嫂弟妹,哪个是远房亲眷,哪个只是家中杂役,娓娓说来,连声音都不曾抖。他每说一个名字,赵昶握剑柄的手就抖一下;何戎许琏开始明白老人的意图,相顾失色;白令眼中煞气顿起,双剑业已拔出;军中起初还有窃窃低语,到后来连咳嗽都听不见……城上老人的话到了尾声:“至于老夫,特进侍中太子太傅、贯亭侯赵岳,是城下此人的叔父,亦耻为韩曲授业之师。”

      不知不觉烈日悬中,丁格额上汗意渐盛,早就醒来的孩子在他怀里扭个不停,却被母亲教导不许哭喊。面对城墙下死寂的队伍他背后泛虚,赵岳一家不关己的镇定加上赵昶的始终不语让他大为烦躁:“赵昶,我再问你一次,归是不归!”

      丁格高举怀中少儿,孩子终于扯出凄厉尖锐的哭声,赵家女眷大多也随着哭号,纷乱的哭声传到阵中更是惨不忍闻。

      在赵岳目光冷冷扫视下,女眷们再不敢发声,孩子的哭声就格外响亮,丁格面孔狰狞:“你不决断,我就不敢扔吗?”说完当真用力一掷,哭声在沉闷的坠地声后戛然而止,赵家人中顿时有人晕了过去,惟独赵岳还是冷然:“刚才扔下去的是他远方表侄,穿褐衣那个的与他血缘更近。”

      赵昶在孩子的啼哭声中抬起头,漠然正视前方,握剑的手松开,无力地垂下,无论随后丁格怎么样把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扔落,就是默不声响,只管看青石城墙根上三尺鲜血。

      丁格每扔一个孩子前照例问一句“归降不归”,在所有孩子坠城后还是一个字的回答都没有得到。赵岳看他满头大汗,安详说道:“你不妨先推我下去,他十岁起由我抚养,或许能让他回心转意。”

      “老匹夫!”丁格破口大骂,“我偏让你看尽家人死绝再送你归西,反正他也不会归降,你且看我敢不敢赶尽杀绝!”

      墙角尸体越积越多,先是女眷,再是男丁,不同孩子的尖叫哭喊,每个被推下的人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点声音仅是肢体坠地的短暂闷响。一点一点,溅起的血染红半面城墙。赵昶身后,许琏早撑不住别开眼不愿再看,何戎勉强扶住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即使有话要对赵昶说,声音也全卡在喉咙里。

      赵岳被推下去之前眯起眼睛看了看下方的侄子,可惜老眼昏花中看不仔细,他只能安抚一笑,接着似乎也看到赵昶对他点头微笑。于是他闭起眼,在腾州士卒动手前先一步,踏出城墙。
      最后一声闷响后,城内外只剩风吹动两方旗帜的猎猎声。

      满身是汗的丁格阴笑:“既然杀一人与杀一家没区别,我就杀给你看,人已杀了,你又如何!”

      赵昶这时有了反应,转过头静静注视身后群情激愤的将士,眼中全然干涸,一双眼睛却红得像要滴出血来;白令眼中阴狠乍现,高举一剑,喝道:“杀!”

      凝固的队伍在白令的吼声中蓦地活过来,应和声震得腾州城墙随之震动,赵昶抽剑出鞘,三尺青锋映日犹寒。

      ……

      腾州城下的惨事还未传到东冀,许璟先行接到天子离京的消息。月前良秭夜半忽发地震,死伤无数,宫室损毁,少帝便在内侍和少数老臣护送陪伴下仓皇离开良秭避灾。朝中分握财权兵权的是原先梁冲手下幕僚与武将,灾后也不迎回天子,任其仓皇流离;天子由良秭一路东奔,路经各州郡无人接驾,一路落魄于近日到达东冀、闻郡与东阳交界的小城,景况甚是凄凉。

      许璟听罢详情,问带来消息的东方诚:“东阳也是任由陛下车驾经过而不迎么?”

      “不仅东阳,但凡陛下途经州郡,皆以各种理由拒陛下于城外。”

      “此事对大人而言是难得的机会……” 许璟略一沉吟,对东方诚说道。

      东方诚把这个消息告诉许璟的最初目的是想找他商量如何把天子“请”出东冀与闻郡,而许璟长久的思索显然不是与东方诚抱着同样的目的。当许璟提出让东方诚带兵守住启城时,东方诚大为不解:“如今天子形同虚设,大可随意打发,何必这样慎重其事?”

      许璟并不解释:“修武信我一次,在我去腾州期间,牢牢守住启城,尽力款待陛下,无论何人要带走陛下,一律不允。”

      “你要去腾州?”

      许璟郑重非常:“事关重大,我定要亲自告知并说服大人。”

      东方诚看许璟这般严肃,呵呵笑道:“子舒既然要去,我派一百精兵护送。你不要担心,现今其他州郡对天子惟恐避之不及,不会有人来抢。”

      许璟苦笑:“如是这样再好不过,万一真有人强行带走陛下,也要告诉陛下是大人尽力守护陛下,只是力有不逮,日后定将迎回陛下,记住了么?”

      待东方诚似懂非懂地点头,许璟又说:“事不宜迟,我即刻出发,不用人马随行,轻装简行反倒安全。”

      “可是……”

      “修武切记,此事于大人关系非常,千万不可有半点差错。”

      许璟眼底近乎热切的光芒东方诚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依然不明白许璟此举深意,却在这样的目光下,慎重至极地点头。

      毕竟是叛乱之地,无论许璟如何坚持,东方诚依然派了两名心腹跟在许璟身侧。三人连夜奔驰,片刻不停,不到十日赶到腾州郊外,随从看远处的腾州城不见烟火色,无伤兵流民,只道我方大获全胜,腾州已在掌握下:“沿途波澜不兴,也不闻伤兵哀号,看来腾州尽在大人手中了。”

      “不忙,先慢些走,找个路人问明再定是进城还是与大军会合。”

      眼看离腾州城越近,却不见一个路人,许璟疑惑骤起,命随从中一人靠近城池打探究竟,自己则和余下那名就地等待。等待的过程中他不只一次朝腾州城方向看去,艳阳下的城池看上去坚固非常,看不出破损伤痕。许璟突然不安起来,这是秋收时节,郊外的田地上大部分麦子都未收割,本不该这样安静,只要战事一停,无论胜负,腾州的百姓都会尽快割麦确保收成……
      可是这里太静了,静到不像战场,不像一州中心。

      他不得不警觉。

      跟着许璟的随从也发现异状,牵着马四周打量,武人的直觉告诉他此地异常,但鸟鸣和风声却表示没有任何危险。正当他们紧张惑然之际,腾州方向驰来一队人马,赵字大旗迎风飘展,行在最前的正是何戎。许璟暗笑自己多心,很快双方会合,许璟喜悦溢于言表:“看来是大胜了,大人现在何处,我有急事要禀报。”

      何戎却没有喜色,心不在焉地说:“刚才听说子舒来了,我们还当是笑话……未料你当真赶来……东冀还好吧。”

      “如仲平预料,未遇外敌。既然战事已了,我这趟来的正是时机,仲平带我去见大人吧,事态紧急,不宜拖延。”

      “子舒不忙,这边走。”何戎指个方向,率先领路。

      许璟心情大好,走到半途方惊觉何戎指引的是条弯路,离腾州反而远了。心中一凛,拉紧缰绳问:“仲平要带我去哪里。”

      “子舒不是要去见大人吗,全军不在腾州城扎营,要见大人就要走这条路。”

      何戎说话时眼睛始终没看许璟,握缰双手不停在动,这些异状许璟看在眼里,安静听他把话说完,微微一笑:“仲平,阿连在哪里,他还好么。还有,我那封信他可有收到?”

      “好的,文允很好。至于信……恐怕子舒要亲自去问他了。”

      “是么,” 许璟收住笑意,素来温和的目光锋利如剑,“仲平何故一再骗我,阿连若是无恙,为何来迎我的会是仲平你。”

      何戎双手一颤,面色大变,这更证实了许璟的想法,他再逼上一句:“你们在瞒我什么,大人现在何处,这一仗,究竟是胜是败。”

      许璟口气咄咄,目光寒锐,何戎心中有事,被揭穿再不愿隐瞒,苦苦笑道:“本以为我来可以瞒你到回营,哪知还是出了破绽。子舒勿忧,韩曲战乱已平,我军全胜而归……”

      “仲平还在搪塞我,我一再问大人如何,你还是只字不提。”

      何戎艰涩无比开口:“大人攻城时重伤,自城破之日昏迷,至今未醒。”

      许璟倒吸一口凉气,不知为何觉得眼前事物晃动不停,好一阵工夫方回复原状。

      “此战这样艰难?城破后你们可找到大人叔父一家?”

      此言一出连何戎在内的所有骑兵统统低下头,很快许璟听到声压抑的哭声,虽短暂也足以衬显四下的寂静。许璟终于发现异常所在,拉住何戎道:“攻下腾州至今几日?”

      “三日。”

      一把推开何戎,许璟死命抽打坐骑,掉转马头赶往腾州,也不理会何戎大喊“子舒留步”,手上马鞭挥得更为急促,同时发现无论离腾州城多近,路上就是看不到人影,不说人影,就连鸡鸣狗吠也听不到半声。成熟麦子的清香渐渐掩盖不住腥味,当看清城墙上一道道蜿蜒而下的血痕时,他停住抽鞭。

      接着,许璟看到了除本方将士外的第一个人。

      那人高高挂在城门外的木桩上,不知挂了多久,脚下的血迹全变成黑色,并不断有新的血滴滴下;城外的原野上看不到任何厮杀痕迹,没有污血,也没有残破的尸体,柔和秋风拂遍,其状平和。

      腾州城门洞开,从许璟所站位置看去,宽阔大道笔直伸向前方,许璟咬咬下唇,驱令坐骑走进城中。

      豁然开朗。

      青石铺就的道路平直前伸,石上留着车驾碾过的痕迹,道路两旁屋舍俨然,若有往来如织的人群,定是繁荣昌乐景象。

      只是这腾州城里,和方圆数里一样,看不到一个人。

      微弱的寒冷和恐惧自心口一个小小角落窜出,尔后以燎原之势往四肢蔓延,许璟拉紧缰绳维持平稳,无奈冰冷的手根本不听使唤;他狠狠从马上摔落,跌在石板路面上,已凝成黑紫色的血擦上浅色的袍靴,也粘上他的手脸。马受惊奔走,踏上青石的落蹄声清脆响亮,就像匆忙的敲门声,可是放眼望去,没人从敞开或半开的屋门中走出应答一声。

      摔倒时手磨过光滑的石路,灼热的痛感让许璟蹙眉,挣扎着站起来,欲抚平弄皱的下裳,新陈血迹淋漓着划过,像苍白皮肤上的一丝血痕。

      他踉跄前行,路上每一道沟壑里聚满血,路面上滩滩血迹触目皆是,血腥的气息铺天盖地,可是他还是连尸体都看不到。

      温暖的双臂蓦然环住许璟。

      “阿兄,腾州已是空城,不要再向前了。”

      忍着心口的钝痛许璟半转过身,许琏和更后面的何戎满目焦急不安,他们之后,除了血迹还是血迹,许璟重重合眼,两行清泪猝不及防地呈现在许琏、何戎眼前。许琏骇得松开手,拼命后退直到何戎揽定他,眼泪坠地的同时许璟复睁开眼,泪水堆出的水气遮住一切眼神,他的声音依然平静,目光辽远地越过面前二人投向天边:“回营吧,我为急事而来,耽搁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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