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幻]众神之国》婉央

19、第十八章

　　乔伊斯在那之后就再没见过亚德弥拉。他被里奥抢救回来，然后因失血过多在那小破木屋里躺了近五天。他们两个看起来都特别凄惨，乔伊斯有两天病得说胡话，里奥伤还没好，满身绷带还没拆，手上还打着夹板，还要给自己上药，还要给他喂粥喂水换洗衣服，还要想办法修补木屋、建造兽栏。这听起来都是一个让人抓狂的起点，但事情也远没想象的那么差。大堆千头万绪的齐头并进虽然让各种进度进展缓慢，但不管怎样，一切在慢慢变好。

　　里奥情绪很高。他仿佛有一种到哪里都能安家落户、开荒拓野的乐观精神。当初在宽溪城营地，他勤勤恳恳地给乔伊斯的帐篷打扫清理，遛他的驴，刷洗畜牲和车辆，给它们喂食喂水。如果不把他看作随时会被卖出去的奴隶而是乔伊斯的仆从，那他做的那些事情就没有什么违和感了——如今到了特弥拉部落，本质上来说，他干的和过去没有什么两样。

　　说实在的，这和兽人原本粗枝大叶的习性不太相像。但里奥这十二年的经历实在太过深入骨髓了，他不知不觉中就融入了蚂蚁们的天性：囤积、劳动、永不停歇。里奥认为这是冬天要来了的缘故，不过他自己内心深处明白，他每一天都在为此快乐。

　　因为里奥目前也算是不良于生活的伤者，亚摩安排人定期上门送粮食，里奥则从自己被慷慨赠予的那些财物里算钱给他。瑟朵儿在这五天里来过一次，查看里奥可有什么需要。老狮人客客气气地将她送走，告诉她：“我在这里很好。请转告亚德弥拉，若有吩咐，我随时可以前往。”

　　瑟朵儿冷笑：“亚德弥拉还没有缺人手到这个地步，需要一个断手断脚的老家伙给她干活。安心养着吧，有使唤你的时候。”这房子里的两个人都不讨她喜欢，床上躺着的乔伊斯算是在瑟朵儿那里挂了号。美艳的女侍卫还从没见过能在神坛底下逃脱的祭品，这都是里奥这个不识趣的蠢货的错。他不知感恩、得寸进尺，胆大包天地请求女王饶恕她的奴隶——怎么，乔伊斯难道还能归他处置？他自己都是亚德弥拉手下的俘虏！瑟朵儿冷冷地向房门里望了一眼：“那小子怎么样？”

　　缩在毛毯子里的乔伊斯竖起耳朵正好听见这话，吓得悄悄把自己的身体再往角落里卷一卷。他几乎被吓死。瑟朵儿把他丢在地上，亚德弥拉单手把他提进神殿，充耳不闻他的求饶，像杀鸭子一样往他手上来了一刀。乔伊斯昏过去时以为自己从此就结束了，然后等他醒来的时候就浑浑噩噩地躺在里奥的毛毯子里，里奥小心翼翼地往他手里塞了一个热乎乎的木杯子，让他安心别怕，亚德弥拉不会杀他了。老狮人现在也挡在门外，好像这样就能阻止瑟朵儿进来把乔伊斯揪出去似的——他吞吞吐吐地说：“他还没好。”

　　乔伊斯心里一毛，不知道他装病不爬起来的事情有没有被狮人发觉……看在塞留斯神的份上，他还是个没满十八岁的、身体虚弱的、饱受惊吓的人类幼崽呢！

　　瑟朵儿很不客气地指出：“你这白痴，弄清楚你的身份！他是你的奴隶！你究竟明不明白？要是让我知道你还敢把他当主人待——”她顿了一下，她其实并不能拿乔伊斯怎么样。乔伊斯已经被亚德弥拉给了里奥了。说实在的，乔伊斯一被里奥背出来她就看出端倪。哪个献祭的奴隶不是脖子上割个口？还能等有个天上掉下的幸运大翻身又烂好心的前奴隶去救？早死透了！亚德弥拉在乔伊斯手上那一刀，未尝没有自己的考虑。

　　她愤愤闭上嘴。里奥陪着笑：“乔伊斯现在还病着不能下床，等他好了，我就让他干活。”

　　全是套话，瑟朵儿根本不相信他知道什么叫使唤奴隶干活，这蠢货已无药可救了。她懒得跟他废话，一踢哈顿的肚子，风驰电掣地跑远了。

　　乔伊斯自此算是过了明路。里奥有些尴尬地告诉他：“你……你好好养病，不用在意瑟朵儿的话。”他看起来也不知如何对待乔伊斯。不论是他那短暂的小祭司生涯还是后面十二年被囚禁为奴隶的时光，这些都导致他都更习惯被人使唤，以至于不知道要如何使唤人。虽然如果借鉴自己当奴隶的经验似乎也是可行的，但问题是，狮人祭司从来都不觉得他的新奴隶有哪里需要责骂和被惩罚。

　　被惊吓和失血过多，养病不是正常的吗？他是人类孩子，没有力气，扛木头和扩建房子的事情当然也应该是他来。乔伊斯并没有不干活，他在床上好几次表达了要起来帮忙、他大义凛然、知情识趣，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病痛，随时准备豁出自己的生命听从里奥吩咐，是里奥自己不要他帮忙的。再说他力气这么大，真要责罚，一巴掌就能把这个孩子拍死了。

　　无论如何，乔伊斯对里奥很好，至少里奥这么觉得。他给他肉和水，药和绷带，也没有打过他，也没有叫他干粗活，他逃跑被抓后他还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奔走免他于死。【？？？】而且乔伊斯是被自己牵连来到这里的，里奥觉得自己应该对待这个曾经的小主人更好一些。他一边提醒自己，一边提醒乔伊斯：“我对亚德弥拉说，你了解雷乌斯，还有……还有重炮研究所的一些事情。你不是有个侏儒养父？亚德弥拉答应了。”

　　他黄褐色的眼睛小心翼翼的看过来，像被人踢了一脚的小狗，他仿佛天生就不懂得什么叫种族隔阂、政治立场、阴谋欺骗和间谍潜在分子。

　　“或许你可以整理整理，以防亚德弥拉找你时答不上来，惹她不高兴。”他嗫嗫嚅嚅地说，仿佛乔伊斯已经站在女王面前支支吾吾答不上话来，亚德弥拉冷冷地看着他，然后这个聪明伶俐的人类孩子就要大祸临头。

　　就乔伊斯看起来可能更需要整理整理以防万一的人是里奥自己。乔伊斯·罗罗是谁？他可是闪金商行的老板！十七岁的年轻老板！吓，在雷乌斯里，有几个人有他这样的心机和手段？他从小在诡谲狡诈的王都小商人们——那些更适合被称之为骗子、恶棍、黑心的流氓、金钱的奴隶、权势的投机者——他在这些人的中间长大。那时侏儒们刚被解放雇佣，地位还没有现在这么高。孤儿与刚被释放获得合法身份的奴隶，他们在这些人眼里简直就是肥羊。

　　嫩嫩地养在羊圈里的肥羊，每天有那么些时候探头探脑地出来咩咩叫，随时揪过来一刀杀了，痛快吃肉喝血，还不用担心有狼前来报复。

　　乔伊斯明白自己在那些人中间是什么身份。有侏儒罗罗在，他们或许不会被明目张胆地抢劫，但其他坑人的手段也不会比这费上更多力气。乔伊斯曾经努力得很辛苦，异族的养父并没有给他多少温情。他们之间除了一纸关系契约，除此之外根本没有情感可言。

　　侏儒，罗罗。他曾是乔伊斯家的奴隶，那时做这买卖的是乔伊斯的父亲。底层的愚昧百姓只听来一个消息说侏儒奇货可居，这个奴隶贩子胆大包天地买入了一个侏儒，然后议会席位纳入侏儒族的消息传来。侏儒的地位一飞冲天，这个曾经的金子宝贝理所当然地被砸在手里，每天关在地牢里好吃好喝地喂养，不能杀也不能放。

　　然后王都百日战役爆发。整个雷乌斯风声鹤唳，家家门户紧闭，人们面目狰狞地持着武器到处搜索，把所有面目不同于他们的异类一个个杀死，兽人死光后就轮到自己内部算账。乔伊斯家没能免灾，他在这场浩劫里家破人亡。乔伊斯在地牢里哭了很久，头顶上躺着他流干了血的父母和被打砸的家，他不知道怎么办。这时罗罗对他说：“放了我的话，我倒是可以充当你的父母。”

　　乔伊斯拿来钥匙放了罗罗，从此他们互惠互利。年幼的人类孩子得到一栋能栖身的房子和不被欺凌的后台，以此做代价，他要养活自己和把他视若无物的侏儒——对五岁的孩子来说，这是个基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开始乔伊斯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做，他拖着被打伤的身体和被抢掠一空的小拖板回家，捏着空空的钱袋在夜里独自圈着膝盖哭泣，肚子饿得扁扁，不耐烦的罗罗不止一次告诉他：“如果你没用就把你卖掉。”拥抱和抚慰？侏儒对异族的孩子哪有这样的怜爱。但只要活着一切都可以学习，那些因天真不知事而受到的各种讹诈和蒙骗都成了他成长的养分。乔伊斯知道奴隶和任人欺凌的人是什么样，他绝不能沦为那样的人。他为了活命和那些狡诈的大人们斗嘴、讲价、做买卖拼杀。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除了那些闪亮亮诱人的金币，谁也休想从他口里掏出一句完全出自本心的温言好语。

　　乔伊斯躺在床上讨好地露出笑容对里奥说：“谢谢您，主人……还有，希望小的过去对您做的那些无礼的事情，您能宽宏大量地原谅。”他说这话的时候口气又虚弱又喘，好像受尽□□伤害和心灵上的折磨。

　　里奥看起来更加手足无措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没关系，你对我挺好的。”然后再次把一个热乎乎的木杯子塞到自己的奴隶手里，刚烧开的草根茶，看着他全喝下去，连脸也被热气蒸腾得发红——里奥松一口气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乔伊斯想：好的，再来试试。这家伙不会比侏儒更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