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幻]众神之国》婉央

16、第十五章【捉虫】

　　他们在日出时动身。宽溪城的日出特别早，几乎是才闭一闭眼，里奥就被亚摩推醒，他睁开眼，亚摩手里执着火把，熊熊火焰照亮他冷淡的面庞。周围还是一片黑雾，地行亚龙与驴子相安无事地隔着瑟朵儿的刀锋关在一起，因为被一头头牵走上缰绳而发出错落的低鸣。

　　“天要亮了。”亚摩将他撑起来说：“吃点东西，我们要出发了。”

　　亚德弥拉牵着自己的亚龙走到篝火边，和里奥坐在一起。她拿起亚摩先烤好的肉，一条条撕开喂进坐骑嘴里，而那头亚龙温驯谄媚地讨好自己的主人，每吃上一口肉都轻轻地叫上一声。里奥看着他们，那是一头鸟属亚龙，和用于运货的巨型地行亚龙不同，这种坐骑背上长着薄弱的膜翼，可以在奔跑时张开类似滑翔地前进，速度极快。不过它们凶猛桀骜难以驯服，产卵量也很低，在瑞安平原上，这算是相当少见稀有的猛兽了。

　　亚德弥拉见他在看她，便也望过来一眼。“你还好？”声音毫无温度，只是礼貌性地询问。但她是那样高高在上，高贵得连这句问候也珍贵得让人感激涕零。里奥有些惶恐。“我……我还好。”亚德弥拉回过头去，开始吃自己的东西。

　　“你会坐在驴车上。”她说：“你负责看好我们的囚犯。”

　　灰头土脸的乔伊斯不由一抖，但他十分乖觉，老实地缩在一边，默默吃肉。里奥被亚摩塞了一嘴的肉，来不及出声，赶紧恭谨地点点头。亚德弥拉并没有把乔伊斯放在眼里，她看他的眼神像看个物件。她甚至懒得分派属下在他身上多花心思，她直接将从前的奴隶派去看守旧主。假若乔伊斯敢妄动一下，等着他的就是狮人的利爪。

　　这当然也是对里奥的考验。里奥懵懵懂懂，只觉得自己似乎接下一个相当意味深长的任务，但他又分不出这到底意味深长在哪儿。他看了看乔伊斯，心里只希望他乖乖听话，不要惹亚德弥拉不快。至于乔伊斯的前路在哪儿，他现在也是一脑袋浆糊，不知道拿他怎么办。

　　他们吃完早餐，喝了水，这时蒙蒙发亮的天边现出一道金光。温柔的草坡起伏上是满布天穹的长云，地平线上氤氲的雾里，太阳光芒万丈。

　　“今天天气不错。”瑟朵儿说。今天有雾有云，是个不那么晴朗的天气，但也不会下雨，空气微润，适合回程。他们收拾起来，货重新搬回驴车上，借宿的费用昨晚就和村民结清，此时将白袍罩上，亚摩把里奥半扶半扛进车里，让他和一堆棉布坐在一起，乔伊斯垂头丧气地跟过来驾车，一抖鞭子，在瑟朵儿的后面走了起来。

　　瑟朵儿指了方向向西。他们背着朝阳走了半小时，影子长长拉在地上。当水囊里的水下去三分之一的时候，他们来到瞭望塔的岗哨。

　　这里是瞭望塔视野网的最外一端，带着一个流动补给的工匠村落，魔导阵和石砖栅栏组成一个还算可靠的防护网，与要塞连接成便捷的瞭望与运输线。向护墙外面去，就是茫茫草原深处，没有商路和人烟，冒险者和佣兵有时从这儿过，捕猎猛兽或是搜索死尸。

　　这时已经有人活动。铁匠生起火叮当敲打，皮革匠在外摊晒毛皮，两个膀大腰圆的女人坐在门外飞针走线，脚边摊着一堆灰扑扑的衣服，几个冒险者来回走动笑谈，手里拎着劣质酒壶，不时喝一口，浑浊的水流从他们的胡子上流下来，毫不犹豫地滴在肮脏敞开的衣领上。

　　运货的驴车来这儿倒是少见，更别提前面还有那么三头惹人眼热的珍贵亚龙。守门的士兵上前意思意思地问问：“你们要去哪里？”他们谨慎地握着枪，缩着头，小心地不碰到亚龙凶恶的头颅。瑟朵儿的坐骑恶劣地朝他那边一伸脖子，士兵本能地往回倒了一下，它咧开嘴巴，露出一口锋利牙齿。

　　瑟朵儿拽了拽缰绳，把它的脖子扯回去。钱袋里掏出几个银币，叮叮当当地落在地上，守卫们的脚边，他们贪婪地将眼向下望了望，但还是没先捡钱，尽忠职守地接着问：“要去哪儿？做什么？”

　　守卫的主要职责并不是侦测拦截不良人群，而是询问所有进出人的去处和目的，不光是为了要塞过滤需要，也是因为万一人们有什么失踪不测，好知道能从哪儿找到大致线索。那些接到任务和委托出去捡尸捡宝的佣兵们，没有一个不和守卫勾肩搭背过。

　　瑟朵儿给了个理由：“去捕猎亚龙。”回头看了眼驴车补充一句：“里面的东西，不能见光。”

　　无论捕猎哪种亚龙不是件容易的事，它们踪迹难寻，凶狠善战，守卫看看前头三个白袍人的装扮，强大的实力奢侈一点也无可厚非，加上这句额外嘱托，想起昨天传来兽人被一颗宝石卖掉的流言，这就对驴车减低了几分疑虑——购买强大的兽人奴隶，在这儿确实是件不大愿意招人眼的事情，会在宽溪城杀人劫财的可不只有强盗。他们用自己的那点心眼完成了整个脑补，又看了看缩着脖子低着头的乔伊斯，退开一步放开了地方。

　　乔伊斯身上冷汗直流，他先还探头看几眼，可瑟朵儿回头来看驴车的时候，那双眼对他弯了弯，一个冰冷的笑。他哪里敢妄动，这些不知道来自哪里的、和里奥友好谈天的什么女王护卫，难道还敢毫无凭依地深入人类的宽溪城？他们一定很厉害，乔伊斯想不出的厉害。或许他们敌不过人类的魔导石抢，但只是在门口砍瓜切菜再大摇大摆地逃入荒野深处，那真的不费多少功夫。

　　乔伊斯欲哭无泪，手上握着的鞭子仿佛是握着命运，而他连眼巴巴地看一眼守卫都不敢，全程低着头，跟着瑟朵儿的亚龙，驾着驴车走向了自己注定黑暗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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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的行程走了很久，比乔伊斯和里奥想象的都久。方向是西北，亚德弥拉绕过了塞隆斯峡谷，在兽人监狱与人类要塞的夹缝中巧妙地前进。里奥发现他们似乎有固定的宿营地，因为第三天的日落时分，他们在一个地势较低的小水洼边扎营。水洼边有一个用石块和散落的巨叶掩饰过的，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凸起处，扫开来便是一个旧灶。

　　里奥猜那就是他们中途落脚的地方，因为驴车的速度很慢，所以亚龙会等待他们，但其实如果按正常速度来看，第二天晚上就应该在此扎营——那么说，特弥拉部落的人观察宽溪城，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其实有灶也没省多少事，但至少点火可以有个直接丢柴的地方。季节已经入冬，气温一天比一天下降，被他们抛在身后的宽溪城已经开始整理行李，由有经验的牧民和佣兵观测天气，抓紧在落雪前穿越瑞安平原，返回人类的世界。只是在遥远的草原深处，在这孤零零地行走的五个人之间，时间还是缓慢得近乎停滞。

　　瑟朵儿请亚德弥拉在火堆边坐下，然后揪起乔伊斯去搭建帐篷。里奥为了节省驴子的力气下来走了半天，现在也累得动不了，亚摩给他换药和固定的棍子，里奥感激地低声道了声谢，另一边好的手在亚摩给他指的地方刨着坑。帐篷他是睡不下的，晚上他可以带着乔伊斯睡在火堆边，刨个浅点的坑，他们就不会睡着睡着滚到火里。

　　亚德弥拉翻出储存的肉在火上烤，水囊里倒了水出来在小铁锅里，撒一点菜干进去，煮一锅能入口的糊糊汤。即使她身为女王也并不只等着服侍，人人都有事做。一会儿后食物烹饪好了，大家围在一起沉默地吃了肉喝了汤，身体酸痛应该早早休息，明天还要早起赶路。

　　亚摩将吃剩的东西收集起来拿到远处去埋，亚德弥拉问里奥：“你来过这里吗？”

　　她没有补充更多的内容，但里奥明白她指的是何事，他摇摇头：“没有，我们没有往这儿走。”他嗫嚅了一会，这件事之前只是浅浅提过，时间所迫，没有能交流更多。

　　“那时候……十二年前，有人去你们那儿吗？他们找到了你们吗？”

　　当年兽人迁徙有两个选择，一是向南前往风暴海，寻求海族支援，二是向北找到传说中特弥拉的神殿，也即是亚德弥拉所在的部落。现在的确是知道有这样的地方存在，但当年那只不过是个遥远的故事。大祭司在痛苦的抉择后领导大家向风暴海前进，那时他们人太多了，没有这样的牺牲和余地去追寻传说。里奥远远看着前辈祭司们送走一队抱着必死决心的勇士，然后几百万兽人分裂成两半，一半断后，一半逃生。

　　无论选哪一边都是穷途末路。里奥曾经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可连哭泣和哀悼都没有力气和时间。亚德弥拉说：“他们遇见了人类的军队。有两个掉下深谷，一个当场摔死了，另一个靠吃了他活着。五天后，他死在特弥拉的战士怀里。”

　　一百个最勇猛的兽人性命在亚德弥拉口中如风逝去。里奥叹了口气，默默向神祝祷。亚德弥拉说：“那以后，我们知道了雷乌斯，并且明白，战争已逼近。”她的目光平静而坚定，望向未知的黑暗。里奥也跟着她望，但目光却是不同的，他的神情悲伤而温暖。狮人祭司和部落女王如同在不同起点同时出发的棋子，不同的选择走不同的路。十二年后的交集，双方无论是哪一面都已天差地远。亚德弥拉重复道晚安：“好好休息，里奥。”

　　她站起身来走开了，声音一如既往，酷寒而冷漠。里奥说：“也请您好好休息。”他目送这位女王钻进帐篷，她心中的坚冰从未裂开过。

　　第五天他们来到被称为“世界尽头”的裂谷，也是塞隆斯峡谷的最边缘。草地已在他们身后褪去，裸露出狰狞石地，坚硬的地面走起来砰砰作响。乔伊斯、亚摩和里奥拼命拉着驴车向上爬，瑟朵儿和亚德弥拉先前探路，偶尔回来，一起搭一把手。花费了几小时时间，最后来到悬崖边上。亚摩顾不得擦汗，几步走到裂缝边缘，前方云雾缭绕，伸手难辨，他哗啦一声展开翅膀，单翼呼呼扇动，青年的面目扭曲液化，随即薄唇突出拉长成鹰喙。他扬头长啸一声，声音飘飘渺渺荡进雾中。须臾，谷下振翅声起。

　　两头巨鹰在他们面前升起，翼展张开达十数米。振翅激起狂风，它们口中呼应亚摩的啸声，在空中长唳，而后向下俯冲，阴影袭来，遮天蔽日。

　　亚德弥拉说：“上去吧，里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