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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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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蠢货。”
说实在的,里奥被人骂蠢货也不是第一次了。很久以前在塞隆斯峡谷的神殿里,长老们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一团墨水的羊皮纸骂他。后来被抓走,沦为实验品和苦役,人类们将他挂在架子上当众鞭打,嘲讽而蔑视地骂他。很多次逃走在路上,有时候他独自一人,有时他能救出一些同伴,那些同伴们的性命会成为人类军队追击和玩弄他的手段,当他们被魔导军团追击到绝路,向他丢来的谴责里,蠢货不过是其中一个侮辱程度最轻微的词汇。
里奥真的不是一个聪明的狮人,大多数时候他觉得自己确实是个蠢货。如同面前的瑟朵儿,她解下白袍,露出美艳面庞,毫不客气地环着胸居高临下地问他。“你是个祭司?”
“这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你是个祭司,这就是你向视你为敌的人换取活命的唯一资本?那如果你不是祭司或是他们不相信你,你又打算如何逃过宽溪城的制裁呢?”瑟朵儿冷冷地说:“如果我们没来买你,你还有别的手段?”
里奥无言以对。他是想不到那么多东西,比如走一步看三步,或是玩些花样和人类周旋。他被囚禁了十二年,期间多次的逃跑经历充其量只让他学会如何越狱和荒野求生。他有些无措地看着土屋外,他脑袋旁就有个透气孔可以给他看看外面的情况。夕阳正在西下,璀璨的阳光下那些原本属于乔伊斯的驴子和车正在被那名白袍人中的青年赶到一边好挪出空地。蔫巴的草绿被炽阳烤得干焦,已经被拴好的两头驴子被关在栏里,一口一口悠闲地吃草。它们看起来是这处小房舍里最无忧无虑的生物了。
那个青年收拾好驴子,然后回身开始处理猎物——他刚打回来的,一头巨大的火牛。剥皮、割肉、清洗,整理灶堆、生起火,开始烤。里奥艰难地想到辩解的话。“我……是最后一个祭司了。”
在很多年前里奥还是个小祭司,刚刚测试出神力被选入神殿没几年,能做到最不寻常的事就是制作一个三级魔法卷轴或是释放一个小治疗术。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在那场绝望的大迁徙中逃过一劫,所有兽人祭司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杀死了,只有他这个没用的废物还留在大祭司身边。神也死了,祭司能有什么用呢?里奥用他卑微得可怜的力量与兽人族里最被尊敬的精神支柱互相扶持。后来他们被带去人类的王都雷乌斯。临上飞空艇那一眼,是里奥见过大祭司的最后一面。
他不会回来了。里奥知道。因为这就是兽人们仅仅沦为奴隶而不是像精灵帝国那样被灭国的原因——人类需要一个活体——不管是什么东西也好,来研究神力。听起来这有点荒谬,狂热地煽动民众和军队消灭神祇的人类帝国渴望研究神力,但就是这样的。人类甚至还逼迫他在余下的族人里甄选后续者。但神死了,那道光怎么可能还会出现呢?里奥听到这个要求的时候,他就很明确地知道,大祭司已经死了。
从那时起,他就是最后一个兽人祭司。他是仅存的唯一一个了。人类或许会折磨他,或许会虐待他,但他们不会杀他的,永远不会杀他。
他很努力地积攒起力气,尽量简洁地把这件事告诉瑟朵儿。而女人的回应是扬起眉毛冷笑。
“他们都把你卖了,你竟然还认为他们不会杀你?”
里奥静了一会,突然缓慢地“啊”了一声,歪歪头,那张狰狞的脸上的神情甚至可称作是天真无辜到傻。
“把我……卖了?”他有些反应不过来。“没错……但……但不是……苦役营?”因为研究毫无成效而被从魔导高塔转移出来的后九年,里奥一直在各式各样的监狱、矿场、采石场、或者什么其他的苦役劳动场所转移。是送还是卖有什么区别呢?虽然押送的人和方式都有点奇怪,这次难道不是一样的?瑟朵儿看着他的眼神可谓是毫无温度,像看着块脑子是团烂泥的虫子,或者里奥本来就是条没脑子的虫子。
“这儿是宽溪城。宽溪城有什么?一个已经被改造成监狱的塞隆斯峡谷,好等你去解放你的同胞?”她冷笑:“还是把你吊在架子上抽,判决处死你,然后最后一刻把你放下来告诉你这只是个玩笑,这会比较别出心裁?更别提还把你卖给我们,毫无留恋地目送我们把你带走——告诉我,你有哪一点值得人类军队关心?”
里奥的眼神跟着她放在一边昏迷的乔伊斯身上。少年的手脚被房子另一边角落的铁链锁起,旁边一堆被翻出来的小玩意,账本、印章和装着宝石的钱袋都被拿走了,现在是他沦为阶下囚。瑟朵儿告诉里奥:“要不是我们来,你就被杀了,蠢货。”
然后门嘎啦一响。夕阳照射着一个为了迁就门的高度而弯腰走进来的青年,他身上的白袍退了一半,露出精悍的上半身和俊美的脸孔。他半长至肩的黑发简单地束在脑后,发根微翘露出修长的颈项,左鬓边用银线扎了根细辫,蜂蜜色的皮肤紧致结实,绿眸望过来一眼,锋冷如同鹰隼。
瑟朵儿和里奥眼看着他侧着弯腰,在里奥手边放了个木托盘。托盘有点小,在狮人粗糙的掌心下显得精巧而玲珑,但上面的内容倒是很丰富——几块油汪汪的、洒满喷香佐料的烤肉,刚从火上撤下来,在盘子上滋滋作响,跳动令人垂涎的油花。肉旁则是一大杯烧热的草根茶,还咕嘟咕嘟地响,冒着温柔的香气。
说句实话,这比里奥过去十二年的伙食都安逸和奢侈。青年掀起眼帘看了一眼,确定浑身扎满绷带的里奥是没有自己进食的能力了,他盘膝坐下来,抽出腰后皮套中的匕首,开始把肉割成一块块的。瑟朵儿问:“食物送给大人了吗?”
“送去了。”青年简洁地回答。
“我们身后有军队或眼睛吗?”
“没发现。”他说。
“魔导之类的东西呢?”
“也没有。”
里奥才发现瑟朵儿不是对他的话完全嗤之以鼻的,她确实有那么一瞬间怀疑里奥的身价比她想象的高。但青年回答后就会知道这忧虑完全多余,里奥是实实在在地被人类抛弃了。不管这中间有什么误会,他现在似乎就真的就是个单纯的奴隶。瑟朵儿看了一眼一旁昏迷的乔伊斯,里奥下意识地开始为曾经的主人担心起来。
他现在也自身难保。青年切好了肉,开始一块块地用匕首扎着喂给他。里奥艰难吃下第一口,瑟朵儿冷哼:“你还能这样轻信,连我们都弄不清是谁,就毫无防备地吃下我们喂给你的东西?”
里奥第二次发懵,他的眼神投向青年。“你们……不是特弥拉的人吗?”他与青年那绿眸对视,随即目光落在他的耳朵上,透过阳光他第一次看清他的面容,没被发辫挡住的那只耳朵,微长,微茸,在空气中颤动着,露出因为和肌肤颜色太相近而几乎难以发现的,边缘一圈细细长长的褐羽。
特弥拉是塞留斯的姐妹。传闻很多年前这对神灵中的姐弟发生了无可挽回的争吵,特弥拉带着她的信徒远走他乡,兽族与羽族从此分裂。那是里奥出生前很久远的传说了。里奥一直不知道这是真的,直到他看见这青年带着羽翼的耳朵。
瑟朵儿冷冷道:“我是人类。”
里奥想了想说:“我相信您。”老狮人的目光真诚而友善,出口还是谦卑的敬语,这简直不像一个在虐待和殴打中忍耐了十二年的人。考虑到他之前逃亡被抓的原因是那么可笑,这种毫不犹豫的信赖甚至轻易得有点廉价。瑟朵儿待不下去了。她冷冷地剜了里奥一眼,说一句:“我去找大人。没问题的话,你喂完饭,大人就来。”青年点点头,女人撩起白袍,风一样地大步走出小土屋。
青年继续喂饭,匕首刀尖扎起一块递到里奥嘴边,等他张嘴吃了,咀嚼,咽下,然后喂一口热茶,再继续重复。这整个过程都非常沉默而冷淡,直到里奥把东西吃完了,他摸了摸他的肚子,确定是吃得半饱。青年像是解释地说:“你受着伤,不能吃饱。临睡前半小时我喂你再吃一顿。”
里奥温驯地点点头。见他把托盘收起来要走,他想了想才出口问:“我是里奥·狂狮……能问问您的名字吗?”
青年低头看了他一眼。“我是混血。”
一个人类,一个混血。里奥几乎想象得到特弥拉带走的羽族后来遇上了什么。这个部落或许已经不能再算是兽人的一员了。就算互相交换名字,那也不会说这几个买下了他的人对他就能有什么友善之意。瑟朵儿说的“大人”,那个可怕而神秘的女人,他还没见过她,还不知道她的态度,还不知道他们带走他,是要打要骂、要杀要剐。
可里奥仍然很快乐。“没关系。”他甚至得寸进尺地问:“您……有羽毛吗?有的话……能送我一根吗?”
青年沉默一会,这才说:“好吧。”他背上展开一只翅膀,巨大的翼展在光下投下阴影,铁灰色羽毛根根笔直地在他脊背上列队,光滑而流畅地延伸向天空。随后那只翅膀尖端轻柔地折下来,在他耳边稳稳停住。他头也不回地拔了一根,二十厘米长的巨羽带着钢铁的光辉递在里奥手上。
“亚摩,亚摩·阿尼尔。”他顿了一会重复:“还有,不必对我用尊称。”
“……好,谢谢你。”里奥说:“亚摩。”
亚摩没有反驳他,那就是默认他可以用名字称呼他了。里奥珍而重之地把羽毛攥在胸前。这一瞬间,他觉得或许死去也毫无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