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玖随笔集》苏氏阿玖

6、药师之夺心

　　他是闻名天下的医圣传人，奉师命替秋水神宫的二宫主医治。
　　梧竹居。
　　“先生请好好歇息。”
　　黑袍人抬手取下头上的纱帽，露出了一张与其打扮完全不符的年轻面孔来。
　　谁能想到，闻名天下的医圣传人，竟然是个不过双十年纪的青年。
　　药师翻身倒在了床上，身下的被褥温暖柔软，奔波了两天的身体一下子松懈下来，转眼便进入了梦乡。
　　…………
　　药师是被一阵萧声给唤醒的。此时正值深夜，萧声是由园子外的水榭楼台一路飘送过来的。
　　药师思忖片刻，便打开房门，循着萧声走了出去。
　　粼粼的湖面上微微晃动的莹光与夜空中的弯月两两相印，四周水汽氤氲，如同梦中景象。
　　水边静立着一个持萧的烟紫色背影。
　　药师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一曲将尽未尽时，余音缭绕，药师忍不住拍手赞道:“我本以为天下间最好的乐师在皇宫内，没曾想会在这里听到真正的仙曲。”
　　不料，乐者受到惊吓，拔足便要往桃花林深处走去。
　　“请等等……”
　　药师心中一急，想要拽住乐者,不想反而把乐者的衣袖给撕下了一片。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药师大窘，退开了几步。
　　乐者一言不发，只是拽紧了裂开的袖摆，匆匆走向花苑的那一头。
　　“喂，你到底是……”药师还想上前，不料迎面吹来了大风，夹着粉色粉雾朝他扑来，阻挡了他的视线和脚伐。
　　等风停下来，乐者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药师握着手中滑若无物的衣袖，看着水雾迷蒙的湖面，心跳突然漏了半拍。=================================================
　　半夜，药师被惊醒。发现自己中了药，好在他平日行走江湖，也在自己身上做了些手脚。
　　药师慢慢睁开眼，看清床前晃动的一个人影。单薄的月光隔着窗纸透进来，药师能感觉到来者是个白衬的绝色女子。
　　女子似乎在翻找什么，最后在床头找到了药师留下的那片衣袖。
　　“该死的家伙，果真还留着这个！”
　　就在女子要拿走衣袖时，药师抓住了女子的手。
　　“无礼的家伙，你给我松手！”
　　药师呆呆着看她，女子得不到回应，黑眸一暗，拿着碎片的手掌轻轻一扬，烟紫的锦帛成了一缕青烟。
　　女子毁了衣袖碎片，似又想起了什么，看了眼身体不太灵活的药师，冷冷笑道:”还以为是多么有能耐的人，不过是浪费我的时间。”
　　“姑娘便是秋水宫的二宫主吧？”药师缓了缓神。
　　“哼。”女子冷哼一声。
　　“在下方尧，敢问姑娘芳名？”
　　女子没有回答，素手一扬，直接把药师给迷倒。
　　…………
　　药师最后还是知道了女子的名字，素锦。
　　秋水神宫的二宫主昏到了，婢女急切的请来了药师。
　　诊视的结果让药师很是惊讶，素锦患的并不是普通晕眩，而是先天的心疾。一般来说，患此症的孩子大多早早夭折。而素锦过了及笄之年，还能如常人般活着，这的确是个奇迹。
　　如果不是她一直在服食师尊精心配制的药物，再加上深厚的内力护心延命，估计她早就夭折了。
　　药师惊讶之余，却是满满的担忧。
　　因为再过些日子，缺陷的心脏会渐渐承受不了身体的负荷，而运用内力时，气劲给经脉带来的冲击随时可能造成心脉断裂而亡。
　　药师坐在女子床边，第一次近距离打量这个不易亲近的女子。
　　女子面目苍白，即使是在睡梦时也微微蹙起了眉毛，长长的睫毛垂盖下来，投下浅影。
　　药师的目光落在女子紧抿的唇上，有这样习惯的人，一般都有着坚强执拗的性格。
　　“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经历，让你这么不肯信任别人，明知道自己身体不好，还不让人守在身边。”
　　在药师思索间，婢女端来了药汤。
　　只是，婢女怎么喂，女子就是咽不下去。在婢女急得几乎要哭出来时，药师接过了药盏，并让婢女出去等候。
　　“你醒着的时候那么讨厌我，要是知道我在给你喂药，一定不肯喝的。”
　　药师尝了一口药汤，五官立刻苦得拧在了一起，“这药这么苦如果我是你，也不愿意喝它。”说到这，药师笑了起来，竟忘了这根本就是自己开的方子。
　　“唉，算是我自作自受吧。”
　　…………
　　药师从里面出来了，嘴角还残留着一些浅红的药汤。“你们主人很快就会醒来了，你进去照顾她吧，我还要去藏书阁找点东西。”
　　在婢女走进去后，药师抬手触了触自己发苦的嘴角，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属于自己的体温……==================================================
　　在药师研究期间，素锦又昏迷了一次，她的心疾每发作一次，都意味着病情在恶化。
　　药师还缺少了关键的一味药草，必须出岛去寻找。
　　“你跟我一起出岛吧，我不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素锦对于药师依旧是爱理不理的态度，药师也不在意。
　　……最后素锦还是同意了。==================================================
　　云南山庄，是武林的第一世家，那里的主人也是当今的武林盟主，萧正楠。紫虎茸是云南山庄的镇庄之宝，也是药师要找的最后的一味药草。
　　两人乔装打扮，混入了云南山庄。
　　…………
　　素锦在梳洗，梳着梳着，就恼火地将梳子给扔了，随手拿起一旁的发带就要绑起怎么也梳不顺的长发。
　　一旁观看的药师连忙拦住了她的手，“这么好的头发，胡乱束了多可惜。”
　　她横他一眼，“这么乱糟糟的，怎么见人？”
　　“你要不介意，我来侍候你如何？”
　　她见药师一脸诚恳，不出声，便是默许了。
　　“你的头发真好，不像我们这些男人都是乱糟糟的，干得像稻草样。”手中的发丝像极了上等绸缎，入手冰冷滑腻。
　　素锦能感觉到他捧着自己头发的手指十分轻柔，生怕会弄疼自己似的。
　　一坐一立，映在微暗的铜镜里，如同一对柔情缱绻的壁人。
　　“昨晚睡得好吗？我隔壁是那群老头子，唠唠叨叨一夜没完，不知道你这边怎么样？”
　　“……”
　　“苏姑娘？”对方没有了回应，身体也慢慢靠在了他身上。
　　许久，靠在身上的人毫无动静。
　　药师大着胆子伸手抱住了女子，怀里的躯体柔软带着体温。
　　“你要是醒着的时候也能对我这么毫无防备，那该多好啊……”他低下头，轻轻掬起手底的一缕青丝，在指尖缠了缠，终于凑到唇边。
　　“醒着的时候，你总是不爱听我说话，三言两语就把我赶走，我的心思什么时候才能让你知道啊……”
　　温柔的呢喃贴在怀中人的头顶，里面的浅浅心酸，却只有说话的人自己知道。
　　“明明脾气这么坏，人又一点都不温柔，可是我怎么就喜欢上了你呢？”
　　………==================================================
　　紫虎茸拿到手后，两人就奔波回了山谷。
　　……
　　“药师，我今天心情特别好，我们好好说说话吧。”
　　药师微讶，索性在旁边坐下。
　　“你说一个江湖人，最想要的是什么？”
　　“这个不太好说，人跟人都不一样的。”
　　“如果有机会，让你做武林盟主，但代价是我的性命，你肯不肯？”
　　“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你是习武之人，为什么不希望成为天下第一的武林盟主？”
　　药师不答，走过去伸手把她拉了起来。
　　“来来来，你看，你看到了那里的星星了么？”药师指着天际。
　　“我能够站在这里欣赏它们的美丽，不是因为我是武林盟主或者是我有多么崇高的地位，而是我此刻觉得快乐……”药师侧过头，温柔地看着她迷惑不解的眼睛，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觉得快乐的原因，是因为你在我的身边。”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竟让素锦平生第一次红了脸。
　　药师摸着鼻子笑了笑，“你说，如果有人要你拿自己的快乐去换取毫无意义的头衔，一个只会给你带来无穷争斗困扰的虚名，你会答应么？”
　　许久，她低低开口:“跟你说话，也不是全无乐趣。”
　　“我一直都很乐意跟你说话，是你嫌我烦罢了。”药师眨眨眼。
　　“如果你不是这么麻烦，也许你早就活不到今天了。”素锦被逗笑，嘴角微扬。
　　忽然夜空中轰隆一声，两人同时转头，绚烂的烟火绽放开来，半面天空被照耀的明如白画一般。
　　“今天是过节么？”药师好奇的问。一双柔软的手把他的脸转了过来。
　　“药师，你喜欢我很久了，对么？”
　　药师霎时心如擂鼓，怦、怦、怦！
　　那人的笑声就在耳边，脸上的手没有移开。
　　“我不信你不知道。”纵然药师有千言万语，也不过吐出了几个字。他始终摸不透她的心思。
　　“笨蛋就是笨蛋，我若是讨厌你，怎能容你到今天？”那声音带笑，像一片羽毛轻轻拂过药师乱跳的心，将它弄得酥酥痒痒的。
　　脸上的手突然移开，女子的笑脸骤然放大在眼前。湖面上的烟火闪闪灭灭，每一次腾空而起，都带着模糊的笑声从夜风里远远吹来……
　　清晰的，只有眼前人的笑语，“记得你那夜在湖边撕下我的衣袖，那时候我在想，这个胆大的家伙如果不是安兹的爱徒，我真该把你埋了做花泥……”
　　“你…现在还想用我做花泥么？”
　　“想呀，等你治好我，就把你埋到月心阁的院子里去，天天陪着我。”女子的眼眸弯了起来。
　　“我不要做花泥，就算能天天陪着你，我宁愿一年来见你一次，然后被追杀到老。”药师原本放亮的脸色又暗了。
　　“噢，你的算盘倒是打得响。”女子笑得毫不收敛。
　　女子笑着笑着突然停了，朝着一旁软软倒了下去。
　　药师脸色大变，连忙把她抱起来，朝房间奔去，“苏姑娘，苏姑娘！你撑住，我去拿药给你。”
　　她拽着药师的衣襟用力喘息，“不要叫我苏姑娘，叫我……素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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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锦一天比一天憔悴，药师花费所有心力配置的药剂，仍然没有效果。
　　她靠在药师的怀里，看着满天的星光，“你说，我还能活多久？”
　　“胡说什么呢，而已经派人给师尊送信去了，等他回来，我们一定能治好你。”
　　“你骗我，安兹早就跟我说过，我这个毛病没有人能救得了……”
　　素锦感受到药师的悲伤，往他怀里靠得更紧了，“药师，我有点冷呢。”
　　“相信我，再等一等……一定会有办法的！”药师抱紧怀中人。
　　“药师，我想再听你说一遍那天说过的话。”
　　“哪一句？”
　　“就是我让你记住的那句。”
　　药师笑了，轻轻吻她的乌发，“你说过的话我每一句都记得。”
　　“是扬州那晚说过的。”
　　“那晚我说了很多话，你说的是哪一句？”
　　“你说，‘不管你是什么人，我都会喜欢你。’”
　　“对。”
　　“什么叫‘对’，我要你再说一遍！”
　　“唔，说多了就不值钱了……”
　　“你本来就不值钱。”
　　“嗯，那就更不能说了。”
　　“不说我就杀了你。”
　　“……”后面的话语，都被吞进了两人缠绵的吻里。==================================================
　　九月初九，各派江湖人士和傲龙堡一起攻入了秋水神宫。
　　只见谷内四处烟雾弥漫，血流成河，尸遍横野。
　　药师心急如焚，趁众人不注意，向着月心阁狂奔而去。
　　他早该知道的，她当时送他出谷前的种种态度，都说明了她的异样。
　　远离月心阁的谷中偏僻角落，梧竹居的院子里。
　　紫兰藤榻是躺着一袭白衣的素锦，黑眸半阖，苍白的容颜遮不住病容。
　　她素来心性凉薄，无父无兄。这一辈子只觉得对不起一个人，好在那个人，是不会再见面了。
　　婢女见她似要坐起，连忙过去扶着，“宫主，你还发着热，何苦起来。”
　　女子目光渐散，“傻孩子，你不该回来的，我并不需要人陪葬。”
　　说完这句话，她突然觉得周围的空气似乎在慢慢抽离，呼吸越来越困难，她下意识用手抓紧了胸口的衣襟。
　　这么快就要到最后了么，这半心之身，果然已经支撑不下去了吧……
　　天地开始旋转，她感觉身体不受控制，向后倒去，耳边是婢女的呼唤，她的视野渐渐泛白，随即被黑暗吞噬……
　　在最后一刻，她心里想的，脑中所念，都是那个人……
　　药师，药师，你在哪里？
　　药师，药师，经年之后，你是否还会记得，我最初的样子？
　　药师冲进梧竹居，一眼看到屋檐下无声无息倒卧着的那人，刹那间肝胆俱裂。
　　药师扑过去抱起女子，在发现女子还有一息尚存，才稍微放下心来，“素锦，我回来了，你快醒一醒！”
　　怀里人没有回应，药师这才注意到，女子一头如墨的长发已变成了雪银色。
　　“素锦，你再撑一撑，师尊马上就赶回来了。我把心给你，你不会死的！”药师从怀里掏出一枚药丸，小心翼翼地把它喂进她的嘴里。
　　那是三十年才得一炉的续命髓丹，虽然不能治好她，却能再延她三天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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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那个笨徒弟，不知道有没有给宫主添麻烦？”药师安兹笑得一脸暧昧。
　　“当初与左护法约定的换心之术，看样子是可以执行了。”素锦倒是一脸坦然，没有半丝尴尬。
　　“哦？看来宫主已经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我自然是喜欢他的。”说完之后，素锦才想起:当初说好要得到二心之子的爱意，怎么反倒成了承认自己的心意？
　　不等她发问，药师安兹主动交代:“方尧的确是二心之子。其实上古神谕还有半条，整条合起来是:要取心，必须先得二心之子的爱。而二心之子必须得半心之人的爱，否则活不过而立之年。”
　　素锦一时气闷，没想到聪明如她，居然被这只老狐狸算计了。
　　药师安兹笑得狡猾，“一心换一命，你们谁也不吃亏，老头子我一点私心，成全了佳偶天成。”
　　可怜什么都不知道的堂堂医圣，就这么被自家师傅给卖了出去。
　　…………
　　“师傅走啦？”
　　“你舍不得啊？说是来得匆忙，去拿换心的药，明晚就动手。”
　　药师脖子缩了缩，“你说得好可怕，我又不是猪，怎么叫‘动手’啊？”
　　“你要不是猪，那我身上这只四处乱动的，是谁的咸猪手？”
　　药师摆出‘我怎么知道’的表情，手却顺着怀中人的细腰滑了上去，“你刚才好凶哦……”
　　“你嫌我凶，去找个温柔的好了。”
　　药师嘿嘿傻笑，手更加不规矩，凑在她的耳边，轻轻咬着她的耳垂，“在那之前你是不是就喜欢上我了…好素锦，告诉我吧？”
　　“你想知道，我偏不告诉你……有本事……你就拷问出来……还有你的手，再解开半根我的衣带，我就砍它下来种花……”
　　“你说起情话来，还是这么凶狠。可惜我知道，你绝对舍不得……”
　　“偏不……嗯……告诉你……自己……去找……”
　　蓝天上，一行大雁正在慢慢飞过，白云朵朵，在草地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这一刻的静谧，只属于浓情蜜意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