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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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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玉道生等到刘崇德苏醒后,就要带他离开。
真正动起身时,刘崇德却突然有了犹豫。
“我以后还会不会回来……来看看这里?”毕竟是自己住了五年的地方,这里还有他和老和尚共同的回忆。
“不出意外,不会再回来了。怎么,”门口的男人转头轻笑一声,问,“你还念着苦日子,不舍得?”
“不,我……”刘崇德憋红的脸,又霎时白了下来,他想到河底长眠的释心,他没有能力把他从冰冷的河底捞上来,甚至没有钱财为他打一口像样的棺材、安置一方墓地。他脑海中一会儿想象出河水灌进释心耳鼻,然后挤爆他五脏六腑的死亡过程,一会儿又闪现出他没有痛苦、反而称得上释然的投河姿态。在崇德面前,释心一直是稳重智慧的长辈形象,似乎没有什么能够让他平静苍老的脸上漏出慈悲以外的神色。
“那就是你还念着那个老和尚。”玉道生神色漠然,掸了下阔袖,“他欠你的,合该他用命来还。”
“什么?”刘崇德撑大双目,眉间隐隐拢着一层淡淡的惊诧和不悦。他惊诧于玉道生认识老和尚,但是下意识地不想让人说老和尚的坏话。碍于他对玉道生近乎天性的信任,才没有表现出来。
男人却不再回答,左言其他;“我是个道士,若不是寻你,断然不想在佛堂里久待的。”
刘崇德一怔,倒是第一次知道他的身份。他略略隆起双眉表示歉意——五年的市井讨生活,已经赋予了他和常人打交道不怯场的能力。虽算不上八面玲珑,却也比前八年的懦弱强得多。
“……请给我一点时间收拾包裹。”男孩转身撸起袖子就要动手,玉道生一臂拦下,他唇角抿起一道恰到好处的笑容,雪光明霁色的气质,落落大方,他说:“不必带你那些家什了,你跟着我,虽算不上荣华富贵,却也断不会有苦日子过。”
“……”男孩还是犹豫了一小会儿,他瞥过那些破旧熟悉的物件:两人的饭钵、编了一半的一笼子草结、硬板床上单薄的被褥……他目光透过厚厚的厢房墙壁,仿佛又看见空荡佛堂内掉了漆的庞然佛像、案龛前褪了色的蒲团、老和尚每天敲打的木鱼……那些苦苦挣扎过的记忆,说放弃,就得放弃。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那……阿,阿玉,我们走吧。”刘崇德微微垂下头,他还从未如此亲昵地叫一个外人有些生疏的窘迫。
男人轻柔地拍了拍崇德的肩,拉着他走出了厢房。
崇德踏出大门的最后一刻,忍不住回头再看了这屋子一眼。他扫的那一眼太过笼统,实际上什么也没有看进眼里。这里于他而言,是他生存的一个证明,见证了他和老和尚的相遇相依,崇德为数不多的快乐来源于老和尚,而不是这乌糟的生活本身。因此那段从乞讨到卖草结的流亡生活本身,被刘崇德关在了大门背后,和这间古旧的厢房一起尘封了起来。
外面金色的阳光一下子淹没了他,温暖到让人忍不住眼眶微熏。其实他应该有很多问题的,他看着这个牵着他的男人的背影,好像尽得天地精华一般,快要融进这片糜璨的阳光里。他的外貌对崇德来说很陌生,但是气质却意外地熟悉,也意外地令崇德安心。他其实应该怀疑的,这个人是不是朝廷派来抓我的?他为什么要带走我?他和释心是什么关系?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之前认识我么?为什么会让我唤他阿玉?他……但是他什么也没有问,他求生的警觉也无法令他对眼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产生什么不好的抵触情绪。
他记得有句佛偈大略是这样讲的:前生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世的擦肩。他甚至荒唐地想,也许自己上辈子认识这个男人,说不准他们之间有过什么约定没有完成,所以这辈子,他赴约而来,来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他恍惚记得他说:“——我叫玉道生,我为你而来。”
那态度虔诚令人动容,他是赴约而来的么?
崇德过于沉寂的面容,终于缓缓地,缓缓地破开了一丝属于孩童的期待与微笑。
在这一刻,他内心某个阴暗的角落破土而出小心翼翼的妄想,突然顺着血流刺破血管与脏器,他吸气间痛得一个痉挛,僵硬地弯下腰来。
但那疼痛在下一瞬间,又兀地消失了。
他额角淌下一滴冷汗。微翘的嘴角也落了下去。
阳光晃得他眼前开始发晕,刘崇德不由得伸手抚上心口。
他的心,肮脏而卑鄙,是角落里的蛆虫,是满墙荒凉的青苔。见不得光,小心翼翼地守着,无望而悲凉。
……是他妄执了。
玉道生察觉到他的步子停了下来,便也停下了步伐,回头问:“怎么?”
刘崇德摇了摇头,只回问:“我们要去哪里啊?”
男人眸光专注而深刻地凝视着眼前的人,说:“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时机到了我自然会告诉你。现在——
“——现在,我们回京城。”
骏马嘶鸣,扬起四蹄绝尘而去,一路烟尘向东。
遥远的京城隐匿在重重青山外,静静地、虚弱地等待着元和五年大雪飞扬的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