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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佼人 ...

  •   “穆清公主,你瞧着如何?”

      太子妃的这一句话让在座的女眷霎时止了谈笑,齐刷刷望向穆清的方向。

      穆清微怔。

      因为宋修远出征,穆清尚未庙见,虽已完成了成妻之礼,于礼法上却仍未真正入宋氏宗族。只镇威侯府到底位高权重,穆清又是一国公主,众人为显面上的尊重,平日里仍会唤她镇威侯夫人,亦或是冠了姓的莫夫人。却不知为何那太子妃总揪着这一点,回回见到她,总会唤她出嫁前的封号“穆清公主”。

      穆清起身,朝着太子妃行了个虚礼,从容道:“既是殿下用了心思想了良久才得的法子,自然是好的。”

      太子妃闻言,盯着穆清瞧了会儿,待身边的宫娥递给她一盏河灯,才道:“夫人见笑了,我不过怕曲水流觞这粗陋的法子比不得蜀地的乐舞呢。”谈笑间又如前次在清宁宫那般,将称呼改了过来。

      “夫人既然这么说,我便也放宽心些。在座的众位皆是有文采的,今日咱们倒不妨以这河灯代了酒盏,河灯选了谁,谁便以月入诗,抑或是取带月的把戏,若是做不到的,则自罚一杯,如何?”

      夏国向来以诗书礼乐为尊,蜀国却不然,因而穆清全然不懂那些诗文把戏;嫁入夏国前,也有教习嬷嬷逼迫她念了好些夏国诗文,只是她向来不喜这些,念的时间又短,全然到不了以诗为乐,以月入诗的境界。

      穆清微微皱眉,一边侥幸祈愿那河灯莫要停在她面前,一边又思忖太子妃对她的针对之意已十分明显,却不知这河灯中是否暗藏着什么玄机。

      偏生太子妃托着那盏河灯置入水中后,那河灯颤颤悠悠飘到了穆清身前,被水底的浅石所遮挡,不再往前了。

      穆清见此,心中喟叹自个儿的直觉果真准得可怕,正搜肠刮肚寻思应对之法时,那厢太子妃糯糯的软音已然响起:“镇威侯夫人中了头彩呢。”

      这厢穆清迎着众人的目光慢吞吞起身,眼风四下张望之时,瞥见了夜空中的觉觉明月,恍然想起从前在华蓥,但凡阿兄游历归来,他总喜欢在凉风习习夏日夜间抱着自己爬上屋顶,对着明月轻轻哼唱。

      阿兄极喜欢夏日晚间的明月,不论阴晴圆缺。

      那时阿兄说了什么?

      阿兄告诉她,他在山下遇见了一个夏国女子,那女子就像月亮一般美好。阿兄还告诉她,那个女子教他念诗文,又让他吟唱给她听。

      阿兄说:“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我们的阿谣将来也一定同月亮一般漂亮。”

      阿兄又说:“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阿谣一定会是这样一个窈纠女子。”

      阿兄还说:“阿谣将来若喜欢一个男子,定要带他来见阿兄。阿兄要告诉他,唯有把你当做江上清风、山间明月的男子,才配得上我们的阿谣。”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穆清闭了眼,喃喃道出这一首诗:“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凭着记忆诵出了两句,只是这第三句,却如何也想不出。

      睁眼,穆清瞧见太子妃盯着自己,神色难辨。柳微瑕同陆夫人坐在小溪另一侧的上首,一双眼也紧紧盯着穆清,带了些许急切。

      穆清想了想,又对着太子妃行了礼,缓缓道:“承殿下的美意,穆清得以在今夜见了这许多如玉美人。心向往之,便吟了这半首月出。于诗书礼乐一途,穆清自认不及在座各位,诸位见笑了。”

      “夫人自谦了,若你不算如玉美人,那在座的我们又算得什么呢?”太子妃唇角噙笑,言语间微微含了些俏皮之意,“只是诗确为好诗,夫人却只念了两句,且这又是孔先生传下来的诗,夫人若不喝这口薄酒,我可不依。”

      在座众人皆掩嘴轻笑。是了,撇开东宫太子妃这五个字,坐于上首的尊贵女子也不过二十三四的年纪,正是一个女子能含娇带俏又不被人所嫌的最后年华。

      穆清颔首,心中对这样的结果早有意料,便淡淡笑应:“自当领罚。”不等太子妃言语,也不顾身边欲上前倒酒的宫娥,便自斟了一杯酒,仰头尽数吞了。

      烈酒入喉,穆清不禁掩袖皱了眉。

      那坐在上首的太子妃瞧着穆清喝完了酒,又笑道:“夫人好气魄。”言罢又请穆清坐了。

      ***************

      天色尚早,那放河灯的把戏便多玩了几次,只是这河灯七次里却有三次停在了穆清跟前。穆清因已猜到了太子妃对自己的针对之意,是以看着面前的河灯,不急不恼地又喝了两杯酒,待刚要喝第三杯时,上首的柳微瑕起身,盈盈朝太子妃一拜:“方才柳依姑姑怕是隔得远没有瞧清楚,那河灯本应是停在小女面前的,不过叫风一吹,便又搁在了莫夫人面前。”

      柳微瑕语闭,四下便开始有了窃窃人语声,也有几个嗓门大的,道方才的确瞧见了河灯在柳家娘子面前停了。声音传到了太子妃耳中,太子妃拿着茶盅的手一顿,微微抬眼,眼风轻轻往身侧瞟去,立于太子妃下首的柳依便跪了下去:“婢子瞎了眼,请殿下责罚。”

      太子妃放下茶盅,挥了挥手道:“杨依,你且过来替了柳依。柳依,你眼睛不好,平日里便罢了,今日却差点无端害得莫夫人多饮一杯酒,自是该罚。你且问问夫人,该如何罚你才好?”

      穆清听着听着见这事儿又回到自己身上来了,心中暗自思量,又瞧了瞧一直立在一边的柳微瑕,开口回道:“日头黑了,柳依姑姑又隔得远些,瞧不清楚自是情有可原。柳依姑姑乃殿下的身边人,妾不敢妄自责罚。”

      “如此,便依夫人所言,今夜月色甚美,若是罚你,恐那天上的姮娥还要怨我坏了中秋好景。”

      柳依闻言退下了,闹了这么一出,太子妃微微不悦,“无端生出这么多琐事,是我管事不周,叫众位看笑话了。”遂又朝仍站着的柳微瑕问道,“既然那河灯原是停在你面前的,不知我们可否观赏柳娘子的墨宝?”

      柳微瑕方才既然敢站起来替穆清说话,心中自然也是有了计策,朗声道:“小女私心里想着,大伙儿方才听了那么多诗词歌赋,未免不会有些困乏。小女平日在府中琢磨出一个酒方子,却能应今日这中秋景,因此斗胆向殿下讨要三种酒水,一为陈年女儿红,二为去岁的桂花酿,三为崇明山尖尖上的泉水。”

      一旁的陆夫人听到女儿的回话,只觉柳微瑕不知分寸,平日里在府上兑酒便罢了,这一回只怕真真是班门弄斧了。正皱着眉头扯了扯柳微瑕的衣裙,刚想起身替柳微瑕喝了那杯认罚酒,却没想到柳微瑕所言竟揭起了太子妃的兴趣,立即打发身边的宫娥去取酒水。

      崇明山虽只是座小山头,可要取山尖的泉水,还须费些时辰。众人趁坐在溪边等着的间隙,又将那河灯丢到溪中去,待吏部尚书府上的郑小娘子对月抚了首琴曲后,那宫娥方才端着托盘姗姗而来,径直将手中所端之物呈到柳微瑕面前。

      这下子四周都静了,皆望向这个往日里并不曾有过多耳闻的太尉府千金。穆清自然也跟着望向了柳微瑕,只见她那一双白玉般的双手托着瓷瓶,颠来倒去,颇有些像她从前在花丛中见到的那些个上下翻飞的蝴蝶蛾子。穆清只觉眼花缭乱,正欲眨眼时,鼻尖嗅到了一抹浓郁的芳香。

      柳微瑕已兑好了酒水,吩咐宫娥呈了上去。

      “柳娘子好生厉害,我只闻着酒味儿,便要生生醉了。”太子妃接过宫娥递过来的酒盏,凑到鼻下微晃,又用广袖掩嘴,浅浅尝了一口,“果真不错。此酒闻着芳香浓郁,入口却甘甜清润,末了竟还有些许桂香,倒也能令人想起广寒宫里的一颗桂树了。众位夫人娘子皆尝尝吧?”

      柳微瑕还立于下首处,那张清秀的眉目上带着些许释然,眼角的泪痣盈盈欲坠,更是为整张俏生生地脸增添了一抹娇憨之态。太子妃笑问道:“柳娘子这酒,可有什么讲究?”

      “回殿下,”柳微瑕微微欠身行礼,缓缓道,“女儿红虽为佳酿,但性烈冲喉,是以需要白水兑开。但寻常的清水却会稀释女儿红的甘醇,唯有自带甘味的山泉方可化解女儿红的烈性。而桂花馥郁性温,添入其中可解女儿红的刺激气味,亦可调和山泉内里的寒气。”语罢微顿,似在斟酌字句。

      “那崇明山尖尖上的泉水又是何解?”太子妃问道。

      “小女在府中曾翻阅前朝旧史《大昭地理志》,其中提及郢地崇明山,道此山地质特异,因而山中泉水比别处更为甘甜。书中又道此山地势山麓平缓,山腰陡峭,至山顶却又愈发和缓,由山尖尖处生发的泉水一路流至山麓,因特殊的地理形貌,更是清冽。只小女认为泉水一路留下,中间虫鱼鸟兽不计其数,及至山麓,虽清甜,却难免混入污浊之物,是以才劳烦宫娥姐姐往山上跑了一趟。”

      见太子妃未曾言语,柳微瑕又继续说道:“至于桂花酿,这个酒房子本应在调配好的女儿红与山泉中置入捣好的时令桂花粉,埋入地底下一年方可制成。只是制作桂花粉需耗时数日,小女便以桂花酿替了桂花粉,亦免去了一年的等待之期。殿下此处的酒水皆为圣品,桂花酿更是毫无涩苦之味,比起桂花粉竟然更宜入酒。”

      在座的各府女眷平日里所饮的杯中物皆为浓烈之酒,这时尝了柳微瑕兑的清酒,入口甘醇,饮下后又觉唇齿间尽是桂香,与往日所见很是不同,便纷纷觉得滋味非常。过后听了这么一番解释,皆对柳微瑕的玲珑心思赞叹不已。

      穆清方才一连饮了三杯烈酒,便趁着柳微瑕同太子妃周旋的时候悄悄地多呷了几口馥郁甘醇的清酒,一边随着诸位女眷赞叹柳微瑕的奇异手笔,一边感慨杯中物的诱人沁脾。

      太子妃微微颔首,叹道:“妙极,妙极!只是以我浅见,这般美酒,应佐以佳名,方才得宜。”

      柳微瑕见太子妃似有意为这酒水赐名,忽而面色急迫,忙不迭应到:“从前小女琢磨出这个酒方子试着兑酒时,正巧被兄长瞧见了,兄长便随口诹了个名字,唤作‘邀月酌’。只是当日小女手中的酒水自不比今日,不知‘邀约酌’这名字可否入得殿下之眼?”

      太子妃又轻轻抿了一口手中的清酒,浅声道:“‘邀月酌’?举杯邀月,对饮而酌。浅易却不失风雅,这名字甚好。”说着便让柳微瑕坐了。

      正当柳微瑕落座松了口气儿时,太子妃突然又问道:“你方才说的兄长,可是兵部侍郎柳盈珏?真真好文采。”

      穆清放下酒盏,抬头正撞见了柳微瑕微愣的神情。

      未几,柳微瑕收拾了神情,微微笑道:“殿下说笑了,哥哥是个武将,粗鄙之人怎会想到这般文绉绉的名字?起这名字的是一位外姓兄长。”

      “如此。” 太子妃闻言,只用嫩葱似的手指微微摩挲着酒盏,若有所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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