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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清明六月 ...

  •   泔水街集中了几家酒肆食寮。
      天不亮,就有僮仆驮着泔水往街上的水沟里倒。

      梅千岭在水沟旁慢慢醒转,脏水湿身,混身散发着酸腐湿腻的霉臭。

      那小仆正迷迷瞪瞪揉眼,见有活人蠕动,当是昨日宿夜的酒鬼,睬也不睬,径直驮着桶离开了。

      梅千岭在心中咒江小仙八百遍啊八百遍。

      那么一个江南水土滋养出的水葱可人儿,心肠却歹毒。
      若是一击毙命也好,偏把自己玩在手里,猫儿戏老鼠似的。

      两个月前,他受长兄梅万年命,自君子岛乘船到江南寻访玉素山庄的江家一门。
      哪知一去才知,江家早就败落,江家后人早已不在山庄多年。经过辗转打探,才寻得可能去了临安的讯息,便风尘仆仆地赶到。

      上京临安府的中央医馆,有一位李柏图是梅父早年旧识,梅万年拜书一封,求李柏图照拂幼弟的江南之行。

      一路上,梅千岭与一些奇人能士比试武艺,以折梅手赚了不少江湖声名。哪想一到江南临安府,就连吃两次败仗,还被极不文雅地扔到臭水沟旁。

      他自小在岛上长大,受父兄宠溺,哪受得住这般虐待,从后门悄悄回到李府换了衣衫,然后去望江楼吃饭。左思右想仍气不甘,便寻思要再挑战一次,这次若赢了,江小仙必要履行承诺,与他回君子岛。

      所幸对手虽两次用毒,都没下足分量。

      君子岛花草繁盛,他熟悉植物毒性,但对方武功也不赖,一条蛇鞭耍起来,百密无疏,若要近身,少不得要提前喂他吃两斤食筋软骨散,再使飞花折叶手,钉上一支梅花镖,要他动不了。
      动不了,就随他怎么处置了。

      想到此处,他奸笑了两声,被邻桌一小娘当色狼对待,生怕是最近猖獗的采花大盗白日出来活动,扔下饭钱拉起女伴就跑。

      看着二女仓皇而逃的背影,他皱着眉头,夹起一片糖藕扔到嘴里,心下有了主意。
      对女人,他兴趣不大,对江小仙,倒是有点。

      他观察医学馆的那些大夫和学僚,独江小仙特立独行,既合群又口毒心毒。这样不受待见,捞走了人不知鬼不觉。

      他边嚼小笼包,边托腮狞笑。

      晌午,医学馆收工,江小仙背着医药箱,拉着脸回到了保和堂。

      春望给酒馆张老板的女儿抓了一副蔷薇硝,见他回来,跳下柜台高凳,连忙接过药箱,同时嗅到一股不祥之气。

      “爷,今儿又被谁招了?”

      “哼,还不是那个老不朽的李柏图和张附言。”

      江小仙忿然从桌上扯过水仙,揪完了花揪叶。

      心疼那花,春望抽搐道:

      “两个老头儿又欺负您了啊?还是您又欺负那倆老头儿了?”

      李柏图和张附言都是太医馆的医官,二人不过四十上下,在春望眼里就是大叔级人物了。

      他们一个七品,一个从七品,比江小仙官阶大,学识却一般,思想迂腐,只会奉着几部医典照本宣科,且仗着年长资历深,压制后辈学徒,因小仙没有官家靠山,经常被他二人挤兑。

      春望放好药箱,悄悄将手边的鸡毛掸瞅准了时机塞到小仙手里,救下水仙花。

      “又与我争辩那开体术。”小仙就开始撕鸡毛掸。

      “他们肯定又是一堆迂腐的大道理?”

      “是啊,一个员生问起开体术的渊源,我就讲了。哪知两个老头儿说只是古书记载,不能作为普适医术。我说我叔叔十年前就用此术医马了,他们就说医马怎同医人,还问我可有行医执照。我说没有,我们江家历代行医,从不需要执照,也没医死过人,都是药到病除。他们讥讽我,所以我就——”

      “所以您就…..下毒了?”春望脸都绿了。

      “啊哈!”江小仙眯起眼。

      “啊哈?”

      “一品红。”

      “一品红!”

      春望手脚并用地抓头撞墙,哀号道:
      “爷,您这脾气就不能改改?一言不合就下毒,他们比您官大啊。”

      “这我知,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春望翻弄着柜子底剩余的人参须,埋怨道,“照您这么怼下去,保和堂迟早要关门大吉的。”

      江小仙翻着青白眼,满不在乎的样子。

      他听江临风话挂了九品的差,说有官不管,有了官方关系,开医馆也会顺畅许多。江临风行走江湖多年,深谙个中门道,知以江湖身份于市井,必定困难重重,当年也是为了过些平静日子,才捐了个知县老爷。

      “那又如何?今日本大爷不开杀戒,便宜他们了,不过是皮肤瘙痒症,七天来不了医馆,我也耳根清静。照我以前的性子,断手断脚才是正经。”

      春望倒吸口冷气,忙压住他火:
      “如今在上京,天子脚下,爷还是别任性。再说今日清明,六哥要来,您就别闹了吧。”

      江小仙这才猛然想起还要同六月给江临风扫墓的茬,攥起鸡毛掸子问:

      “六月来了?”

      “没到呢,到了哪能不见您?”

      “我三叔呢?”

      “早上您走了他就走了…”

      “去安济坊了?”

      “没,说要去趟梅福山的庙里烧香,最近几个病例都棘手,求菩萨保佑。”

      江小仙满腹痉挛。

      江临风经历多舛,后改江无风为名,与他同住三年来,居安草庵,不问江湖事,只专注医术和武学,也鲜少询问六月,平日就在保和堂看书习武,侍弄花草,隔两天去趟安济坊挂义诊,不定期地外出游山玩水,过的可是逍遥日子。

      每年清明祭墓时,六月会从开封来住几日,他从不见,这几日就躲到安济坊,随其他郎中一起开义诊,或偶尔回一趟玉素山。

      那草庵建在保和堂后园的一座祠堂里,因供奉着江家列祖列宗,除江家人从无人进入,六月更不去打听,只是偶尔问过江临风的牌位是否有供,得到肯定答案后,再无提及。

      于是三年来,两人竟从未照面。

      其实是江临风单方面不想见,而六月早以为他亡故,更不会寻。

      “六月到了吗?”小仙问。

      春望走到大门外探了探身:

      “还没。时辰差不多了,我去迎迎。”

      小仙说:“他从来准时,往东大门去迎,等等——”复又喊住他,

      “我和你一起去,迎了直接去墓园吧。”

      两人就锁了医馆大门,携着一篮糕果出了门。

      到了街口的东大门,等了不多时,就见远处一辆蓝靛苇帘的马车缓缓行过来。

      小仙难掩欣喜,忙整理衣衫,看那随车临近,心跳开始加快。

      春望抻长脖子,远远地朝那马车招手高喊:
      “哎——”

      马车一到,门帘张开,从里边缓步跳下一人来:

      个子不甚高,着素色长袍,头戴一方青色儒巾,清秀和睦的面容,见他二人,温和一笑:“我来迟了。”

      春望讨好似的笑道:“不迟,刚好!”

      “天色阴沉,不时恐怕就要落雨,我们早去早回吧,就乘我的马车去吧。”六月掸了掸身上的灰尘,露出几分倦色。

      “爷说,等祭拜完,带您一起去灵隐寺吃素斋面呢。”春望迫不及待说。

      “那的素面味道最好了。”六月亲昵地摸了摸春望的头,转头对小仙说:

      “仙少爷,你怎么了?”

      小仙方缓过神,吸了下鼻子,把手里的纸伞递给春望,默默上前环住六月脖子,动容说:

      “好久不见,六月。”

      六月轻拍他背柔声应:“好久不见,仙少爷。”

      小仙打量他又照去年憔悴了一些,心疼道:“看你的精神不大好,东家虐待你?”

      六月笑着摇头,“再虐待也不敌你小时…”

      意识到说走嘴,连忙挽过话头,“我是说,东家很器重我,将帐房的工作都交与我,饭馆生意很好,有时忙不过来。”

      小仙却一点不在意:

      “忙就别干了,搬到临安和我一起住吧,正好保和堂也缺个帐房先生,你帮他不如帮我。”小仙心中对那位东家颇有不满。

      “不行,他们夫妇待我如子,弃不得。”

      “弃不得他们,倒弃得我…”小仙不满地嘟囔着。

      六月转身撩起车帘说:
      “先上车吧,快下雨了,有什么话在路上说吧。”

      三人便蹬了马车,朝西郊大慈的墓园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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