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万零一次死亡》黛如青

25、乱世桃花·风起

　　赵灼华看着窗外灼灼盛开的桃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转过身来，对着站在身前虎视眈眈的士兵们，那些士兵个个身材粗壮，裹着皮毛制成的铠甲，看着眼前这位中原王朝久负美貌盛名的帝姬。

　　灼华的目光微微有些瑟缩，但她还是强撑起一个皇朝公主的尊严，伸出纤弱的手腕，轻声道：“要绑我吗？”

　　她面色苍白，身形瘦弱，满面病容，一把腰肢细得好像能折断一般，怎么看都是个常年害病的样子，但她光华四射的面容，却又透出一股奇异的美貌。

　　这美貌辉映在整个宫廷中，映得那群粗野的异族士兵也仿佛被震慑了一般，变得文雅起来：“帝姬身份尊贵，我等自然不会如此对待帝姬。”

　　赵灼华抬眼看了他们一圈，垂下长长的羽睫，她自然是不信这些人会这么好心，从小父皇就告诉她，蛮夷之类，不受中原礼教教化，兄弟共妻甚至父子共妻，都是极其平常的事。

　　……何况，她早就知道，那些被掳去北地的女子，将要遭受怎样的命运。

　　她咬了咬下唇，忽然鼓起全身的力气，朝一旁的盘龙柱上撞去！

　　若能留下个清白身躯一死，也好过在蛮荒之地受人糟践不死不活。

　　可惜，她的这个想法，并没有成真。

　　久病的身躯，承受不了如此剧烈的运动，待到撞到柱子上的那一刻，她不仅被那些士兵拉住，卸了力气，更连自身的一点力气都已耗尽，就仿若一张轻飘飘的纸一样，在柱子上拂了那么一下。

　　赵灼华，曾经的敏淑帝姬，随着南梁都城汴城被攻入，已经成为了彻彻底底的亡国公主，她头昏眼花地被一群士兵拉住，推推搡搡，晕晕乎乎，一步一飘地迈出了宫殿。

　　她昏沉沉的眼前，仿佛看见自己的母后、父皇、一大堆皇亲国戚、皇子皇孙、帝姬妃嫔，全部哭哭啼啼地，跟她自己一样，像牛马一样被牵出汴城。

　　一个看起来像是蛮子将军一样的人，大笑着抬起她的下巴：“这便是那位貌动天下的帝姬？果然是个美人儿，只是这脸色，太苍白了些，一看就不是牧马放羊的人。”

　　旁边的士兵笑道：“说实话，还比不上咱们草原的其丽格公主，她那条金鞭子一抽，我的心都要颤上三天！”

　　这种调笑和比较，若是在昔日的赵灼华看来，一定十分生气，她向来是不屑于和他人比较的，只是如今形势不由人，曾经清贵无比的帝姬皇妃，都要去做五羊城的奴隶了。

　　她惨然一笑，看向父皇和母后的脸，那脸上既是耻辱，又是麻木，似乎已经接受了这样屈辱的命运，却又有那么一丝不甘心。

　　父亲的眼睛忽然转向了她，不知为什么，那双一向慈爱的双眸里，忽然漾起了浓浓的厌恶神色，那神情仿佛在说，你怎么不去死！你竟然还有脸活着！

　　赵灼华悚然一惊，昏沉沉的头脑仿佛瞬间清醒，父皇母后以往对她的教导浮上了心头，女子若是遭了这样的事情，不为了保住自己的清白去死，就是最不守女德之事。

　　可是……赵灼华也不知，自己当初撞柱的那一下，究竟是真的没力气了，还是自己不想去死。
　　在她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呐喊：我不想死！

　　可是她不愿意去想，仿佛“不想死”这样的念头，就是罪恶的。

　　她偏开了头，躲避着父皇和母后，还有她所有兄弟姐妹的目光，她这绝世的美貌，在此刻仿佛成了原罪一般，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她莫名想起了当年父皇将她抱在膝头，对着桃花树告诉她：“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你的名字，正是从这里来的，父皇希望你将来就像是这一树桃花一样，做个宜室宜家的好女子。”

　　只是……她淡淡笑了笑，这笑容无比的惨淡，父皇，只怕你的愿望，孩儿是做不到了。

　　十二岁时，她做过一句诗，“可怜桃花梦里身，飞来飞去不由人”，有人称她为才女，更多的人却在背后悄悄说，诗意凄惨，更显飘零，恐为不祥之兆。

　　现在赵灼华忽然觉得，那些人说得很有道理，如今的她，再不是父皇心目中那朵宜室宜家的桃花，而是一朵飘零的乱世桃花。

　　三年前。

　　敏淑帝姬赵灼华十三岁，正是如花绽放一般最灿烂的年纪。

　　只是这位帝姬，不知怎的，从小身子娇弱，太医诊后，说是有不足之症，一直便是金樽玉食养起来的，如今身子总算是好了些，偶尔也能出来见见人了。

　　南梁虽说曾经与北狄交战，大半国力耗损，但好奢靡的风气，却是怎么也去不掉，逢着个机会，便要大宴群臣与宗室，彰显一番皇室气度和风范。

　　只是今日这场宗室之宴，却颇为不同寻常，因为久居深宫的敏淑帝姬，第一次迈出自己的宫室。

　　传闻这位帝姬降生之时，满室生香，异象丛生，故而极其得皇帝欢心，更兼生得绝色倾城，逐渐被视为南梁一宝，声名传遍八方，只是她体弱多病，久居深宫，没有人能够见到她的面容，传说中绝伦的美貌，渐渐也只成了传说。

　　这一次，难得这位传说中的帝姬身子略有好转，竟然能出席家宴，所有好奇的亲王王妃，便借着各式各样的名头，想来一睹这位帝姬的芳容。

　　待到宴席那日，珠光辉映，金缕流苏，南梁尽管长年为北狄送上岁币，却仍不愿舍弃中原大国的名头，定要摆出一副架子来，以彰显天家威严。

　　皇帝已经就座，所有人却都心不在焉，都暗暗伸长了脖颈，想看看敏淑帝姬何时出现。

　　皇帝一向自诩风流才子，此时见众人神态，不由得暗自得意，就如同一个普通的父亲，看到别人在赞赏自己女儿时一样。

　　宛陵王的儿子，算来可以说是帝姬的堂兄，仗着自己一贯受宠，便对皇帝笑道：“陛下，敏淑堂妹怎么还没有出来？”

　　皇帝只是微笑，皇后却笑骂道：“你堂妹金尊玉贵，哪是你想见就能见到的？”

　　屏风后传来一阵轻轻的碎玉相击声，随即沙沙的脚步声也传来，有女子正姗姗行来，众人皆凝神屏气，想来来人便是那位敏淑帝姬了。

　　果然，屏风后一个青碧衣裙的少女，被一堆丫鬟簇拥着轻移了出来，她微微低着头，手中持着一柄团扇遮住了一半面容，只露出苍白的一半面颊，和清水般的眸子，轻挽双鬟，云鬓低垂，发间饰物不多，仅垂着一串碧玉珠子，那颗颗碧珠硕大浑圆，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宝物。

　　众人极力朝她面容瞧去，还不能做得太过明显，否则显得对帝姬不敬。那少女款身向皇帝皇后下拜，莺声呖呖地低声道：“女儿见过父皇母后。”

　　只这一声，一个动作，一个侧面，虽然不能窥得全貌，但各位皇亲国戚们已可以看出，这位敏淑帝姬，当真是个清丽绝俗的女子，只是脸上失了一层血色，显得烟笼雾罩，不似凡人。

　　正当众人暗自赞叹之际，殿外忽然传来一声高亢且惊恐的呼声，是宦官随侍在通报来参加宴会之人，只是这个人，却让所有人意想不到。

　　那正是北狄常驻汴城的使者。

　　这使者名叫帖木儿，在宦官侍卫无力的阻止声中，一阵朗笑大步走了进来。

　　“南朝皇帝好兴致！只是为何却不召唤下官一同前来？”他口中虽说着“下官”，脸上却无丝毫臣下的恭敬，一双狼一样的眸子，更是在敏淑帝姬身上肆无忌惮地扫来扫去。

　　敏淑帝姬身子微微一颤，缩到了皇后的怀中，将脸藏了起来，只露出一双惊惶的眼睛，如小鹿一般向外偷看。

　　那帖木儿自诩北狄客使，这些年南朝向北狄称臣，进献岁币，他自己便以上国自居，从来不遵守南梁制度，也视皇帝如无物，皇帝还必须对他恭恭敬敬，以防得罪了北狄，自己这个皇帝也做得不牢靠。

　　所以此时皇帝虽然心内愤怒，但也不敢说什么，只得赔着笑：“使者来此，朕自是欢迎之至，只是今日乃是家宴，小女不能见外客……”

　　帖木儿大笑道：“什么外客内客？！你家这位帝姬，我家大汗早已闻名许久，只是还不知道长得什么样子，今日正好一见！”

　　他说着，竟然走上前来，放肆地踏上御座，在一片惊呼声中，动手要将埋头在皇后怀里瑟瑟发抖的敏淑帝姬拽出来看一看！

　　皇帝就算再昏庸无能，此时也不禁大怒，但他体力孱弱，根本无力阻止，只得大呼侍卫。

　　敏淑帝姬只来得及捂住脸，就被帖木儿拽了出来，帖木儿打量着帝姬纤弱的身子和露出的下巴，笑道：“不错，不错，不知我家大汗……”

　　话刚说了一半，就停住了。

　　因为一片雪亮的刀光，已经停在了他的脖颈上。

　　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冷声道：“放开殿下。”

　　帖木儿先是一惊，随即又怒从心起，但此时刀在脖上，倒也无从反抗，只得松开帝姬，敏淑帝姬摇摇摆摆，逃回到母亲怀里，偷看那名救她的年轻侍卫。

　　那侍卫穿着下等宫廷侍卫的服装，原本看起来是没有资格守卫今日的宴席的，但不知怎的，竟出现在了这宴席上。

　　他眉目清隽，十分疏朗，对着帖木儿也毫不畏惧，不卑不亢：“贵客来此，本应郑重招待，想是贵使一时醉了，才做出此等行径，属下为护主，只得如此，请陛下赐死。”

　　他收起刀，跪在了皇帝面前。

　　皇帝被他这一言点醒，赶忙接道：“正是正是！想是帖木儿客使喝醉了，是朕招待不周。来人，这便陪贵使去凉薰殿歇息，好生伺候。”

　　帖木儿刚才被钢刀贴着脖颈，出了一身冷汗，此时也乐得接个台阶下，毕竟真的得罪了南朝皇帝，也不见得有他的好果子吃，只是这侍卫大胆机敏，倒是博得了他些许好感。

　　于是他离开之前，再看了一眼已站起身的侍卫，问道：“勇士，你的名字叫什么？”

　　“陆羲。”那个年轻的侍卫淡淡道。

　　回来咯！恢复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