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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遗忘之初 下 ...

  •   日子还像往常一样平静,云留带着决明取了药篓和铲子,在岸边搜寻师叔指定的药草。他拿着铲子挖药的时候,决明就在一旁抱着药篓,安安静静地等着。
      他停下手,问道:“你真的要跟那人走么?”决明歪着头,没有立即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就是那个带你来的人啊,他不是说要收你做徒弟么?”
      决明一愣,迟疑了良久,低下头去。
      云留见他犹豫不决,道:“你也不知道他的来历,虽然他是师父认识的人,也救过你,但是也不能说就是好人,反正我不喜欢他。那还不如留在这里学医,你那么聪明,肯定比我好。”他说着抬头看了决明几眼,可决明还是低头咬着下唇不吭声。
      “而且,你不在了,我一个人也会变得没意思。”他扔下铲子,把头别过去,小声说,“再说,等你想起以前的事情,就会把这几天发生的忘了吧,也会把我忘了吧。”
      “不会,我不会忘了云留!”决明急得直跺脚,脸也胀得通红。
      云留听了,也不禁脸上一热,随手去扯旁边的草堆,撇着嘴道:“那也说不定。”
      他忽觉手上一阵刺痛,顿时叫了一声跳了起来,一看原来草堆里的刺扎进他的手指。刺很粗,云留咬牙拔下来之后,鲜血就从伤口涌了出来,疼得他呲牙咧嘴。
      决明连忙也蹲了下来,顾不得其他,夺过他的手,便把受伤的指头含进嘴里。口腔里很温暖,云留能感到决明用舌头轻舔着伤口,一开始还带着痛感,很快就消失了。他想起自己还很小的时候,自家院子里怎么也赶不走的两只野猫,静静躲在角落里相互舔舐伤口。
      云留离开妹妹来到冰心堂两年,尽管一直向往着这里,一直敬爱着师父,却还是无法有真正的归属感。眼前的少年,虽然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却正是因为这样而依赖着他,让他确确实实看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学习医术妙手,是为了像幼时所见的冰心堂弟子一样,救人解除病痛,但是如今,他更想救这个以他依存的少年的心。
      云留红着脸,道:“不疼了,谢谢你。”
      决明放开他的手,道:“我不走,我要跟云留在一起。”
      没想到他已经有了决定,云留像是松了口气一般舒心,拉着他站起来,道:“那我们马上找我师父,不,找华冰师叔就可以了,让他带你去见掌门师祖。”
      决明帮云留把药草和药铲收拾进药篓里,两人把挖到的药草一并工具交还管理内需的师叔,便急着上了回廊。
      二人气喘吁吁地跑过玉竹亭,眼看就要到药房了,蓦地发现前方站着一个人,正是那带决明来冰心堂的黑衣男人。男人靠着栏杆,仿佛已经等了很久。
      云留把决明拦在身后,对那人道:“决明不愿意当你徒弟,他要留在冰心堂。”
      男人站直了身体,眼睛微微眯起,道:“决明?”他看了一眼云留身后的少年,“是他的名字?”
      男人慢慢向两人走去,云留只觉得气势迫人,心里十分害怕,但表面上还是直直站在决明身前。
      “我会跟师父去说,决明要当冰心堂的弟子,你虽然对他有救命之恩,但也不能强迫他。”云留瞪着那男人,大声说,可听起来却像在逞强。
      男人在他跟前弯下腰,笑了几声,说:“你的师父啊,我从前总爱欺负她。因为她很单纯,只要稍微多一点温柔,就什么都会相信。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不愧是倩教出来的,真像她。”
      云留不解,男人为什么突然说起师父的事情,还没来得及去想,却发觉男人的食指抵在自己的额头。一阵大力袭来,自己的身体一轻,便撞开身后的决明向后飞了出去。后背重重撞在回廊的栏杆上,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还是昏昏沉沉的,睁开眼看到华冰守在床前。一下子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头和胸口都闷闷的疼。
      华冰看见他睁眼,顿时一副放下心的表情:“云留你可终于醒了,都昏睡了一天了,我都怕你醒不来。”
      云留伸手摸摸后背,随之而来就是一阵钝痛。华冰道:“我看见你躺在回廊上,怕是你脚滑摔倒了撞到头。只是没看到决明,不知道是不是看你昏倒了被吓到了,我跟师兄师姐们找了整个冰心堂内,都没找到。”
      听到决明两个字,空白的脑子里突然回放起回廊上遇到那黑衣男人的经过,他顾不得疼痛,从床上跳起来:“师叔,我要去师父那里。”他没等华冰说话,套上鞋子就冲了出去。
      冰心堂外已经是黑夜,明月当空,满天星斗,夜风带着几分刺骨的寒意。云留把牙一咬,飞快地往北岸的小木屋跑,几次被石头绊了脚,他都没有放慢脚步。他只希望留住决明,就算不想他想起过去是个自私的想法,云留也祈求能给他一个自私的机会。
      远远望见小木屋,借着月色,也看到屋前的三条人影,他暗自庆幸,加快了脚步。走近的时候,却看见决明面对着师父,手中握着一把血迹斑驳的匕首,而师父的腹上,是一滩刺目的鲜红。云留张张嘴,想喊决明,想喊师父,却哑然无声。而此时他的脚,也竟像是灌了铅,丝毫都不能抬起。
      男人的声音在空旷的湖畔响起:“倩,这一刀是什么滋味?”
      幼倩身体一晃,跪倒在地上,鲜血不断从小腹涌出,把那碧色的衣裙染红了一大片。
      男人笑了起来:“你所仰慕的人,就在你的眼前,他这一刀,是不是痛入骨髓?”
      幼倩始终没有回答,也没有动手为自己止住流淌的鲜血。
      “还记得,我要去阻止他送死的时候,是你第一个对我痛下杀手。我本来以为,你会跟我一样,可你到底还是遵从了所谓的正道。口口声声要救天下苍生,却道貌岸然地让他跳下万魔渊。他的死,还有锁妖塔那么多人的死,也有你的错。”男人说话的语调始终没有起伏,“这一刀,给天真的你,也给伪善的世人。”
      “太迟了。”幼倩苍白的嘴唇动了动,“我并不想失去你们之间任何一个人,可是七年前,我们都死了。”
      她抬起头,望着男人,道:“九玄师兄已经死了,这孩子就算有他的元魂也成不了他,为什么不肯相信?”她声音渐弱,躺倒在地上,慢慢不再动弹。
      云留像是被一盆凉水浇下,顿时清醒过来,迈开脚向幼倩跑去,大叫:“师父!”
      他在幼倩身旁跪下,抱起师父的头,师父紧闭着双眼,已经气息微弱。云留一时间气血上涌,红着眼起身便不顾一切地向那男人冲去。
      突然,肚子被重重击了一下,双脚再迈不开,眼睛一阵昏花。随后那股痛蔓延到全身每一个角落,胸口气息纠结,干咳了一声。他看清了眼前的人,是决明,可又不像。相处了这么多天,以为他变了,变得像普通人一样了,可现在,怎么又像一开始看到的样子,空洞的瞳孔暗淡无光。眼前又变得模糊,好痛……
      云留扑倒在地上,努力睁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耳边踏着碎石“沙沙”的脚步声慢慢走远,隐约听到那男人的声音:“我们走吧,九玄……”

      后来云留知道,那天晚上是华冰把两人救回冰心堂去的。然后师父在执事堂躺了半个多月才下地走动。至于受伤的原因,云留怎么也不肯开口,幼倩说是往日的仇家寻上门来,不敌受伤。大家都猜决明也和幼倩的仇人是一家,借口治病是用来让大家放松警惕。
      云留觉得不对,却没有反驳。那天晚上,他亲眼看到决明刺伤师父,又打伤自己。
      最初师父刚醒来的那几天,她总是坐在床上发呆,云留陪坐在床边沉默无言。有时候师父会对他说话,他却听不明白,好像是在听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我做了一个梦,又梦到三个人一起行走江湖的日子,七年前就已经回不去的日子,可却还是心存侥幸……我又犯了不可原谅的错。”眼泪从她眼里流了下来,云留想安慰她,帮她擦去眼泪,却根本没有力气抬起手。
      云留还是选择信任他的师父,尽管这些信任中依然包含着谎言。他知道,师父曾经说过给决明治心病,那都是假的,但是那样的决明刺伤了师父。
      他害怕面对别人,害怕别人再问起曾经跟他在一起的那个孩子的事情。能躲开的人和事,他都会尽量躲开,不再那样爱说爱笑,变得安静了许多,仿佛一夜间变了一个人。
      师父伤愈后的一天,他看到师父和华冰站在执事堂的走廊,他没敢走近,只站在身后。
      华冰道:“那师姐的意思是回到冰心堂来了?”
      幼倩点头,应了一声。
      “那么,那个时候问我的问题,找到答案了么?”
      幼倩停了良久,方道:“冰心堂有妙手回春之术,却解不了心头之病,救不了已死之人。”
      “我不像师姐阅历丰富,只是觉得你能回来,太好了。”
      幼倩笑了笑,回头却看见云留站在身后,便叫了一声:“云留。”
      云留没有答应,只是低下头,站在原地。
      师父的脚步渐渐接近,视野里出现了那翠绿色的裙摆。感到头被人抚摸,师父理了理他的头发,柔声道:“对不起。”
      云留只觉得眼眶一下子便模糊了,头上的触感柔软舒适,好像是母亲的手。
      只是,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幼倩轻抚他的发,问道:“云留,想不想学好医术?”
      云留抬起头,看见师父正对自己微笑,现在的师父跟从前不一样,却是更让人觉得值得依赖。他重重地点头,不知为什么眼泪也像决堤一般,他伸手抱住师父,把脸埋在她怀里,放声大哭。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和决明的时候,男人问师父一句话,此刻却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你也想见他吧?
      想见……可是那些日子,所有的约定,一夜间都化为了虚无。
      学好医术,然后救所有人都远离病痛,无论是身上的病,还是心头的伤。他忘不了最后看到的那双眼睛,也不想再看到第二个像那个少年一样伤痕累累的人。

      那之后,师父骤然变得严厉起来,日常生活也变得忙碌起来。即使有盈余的时间,云留也会千方百计找些事来做,一心一意脚踏实地地去实现自己的梦想。
      转眼到了年末,云留打算着趁着年关回木渎去看看妹妹。准备动身的前一天,却听到一个师兄的传信,说云留的亲戚来看他了,正在湖心亭等着。自己的亲人只有妹妹和姑母一家,马上就要回去了,为何还要特地来冰心堂看他。云留百思不得其解,遂出了湖底洞天。穿过柳暗花明径的时候,便望见湖心亭的石碑旁站着两个人,身材幼小的是妹妹,另一个就是姑父了。
      妹妹眼尖,远远便发现了云留,飞奔过来,扑进他怀里。妹妹缩着头,磨蹭他的衣襟,云留怜爱地摸摸她的头,她比上次见到长高了。
      兄妹亲昵了一会,云留拉着妹妹,走到姑父跟前,气氛颇为别扭。云留道:“姑父,我正打算明天回来。”
      姑父不自然地笑了笑,道:“云留,今年收成不好,家里现在只养的起你弟弟了。”弟弟就是他们的儿子,跟妹妹一个年纪。
      云留低头看见妹妹天真的神情,本来揽着她双肩的手,突然摸到妹妹穿着的棉袄腋下有个很大的破洞,那一片棉花已经没了,顿时心头一酸。
      姑父继续道:“所以我跟你姑母商量了,把孩子先送到你这里,等日子转好,再来接回去。”
      云留咬着牙,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我明白了,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姑父道:“没事也可以来看看你弟弟。”
      不会再来,死也不会再来了。云留低着头,心里狠狠地说。口中却低低地应了声:“好。”
      然后姑父走了,浓雾笼罩在玉湖湖面上,只一会便看不见身影了。云留才发现,湖水结冰了。

      “哥哥,我不要再和你分开。”云留小心地拉着妹妹的手,走在柳暗花明径的下坡道上。妹妹还是用另一只手扯住他的袖子,一边对他嚷嚷。
      “嗯,今后都不分开了。”云留别过头,伸手撩开额发,趁机擦去溢出来的泪水。
      妹妹显得很高兴,走路一蹦一跳:“真的,真的?”
      云留忙双手扶住她,道:“真的。好了别乱跳,要摔了。”
      这时,正好走出了柳暗花明径,羊肠小道的尽头豁然开朗,石壁上五彩的琉璃灯散发的光芒,让整个空间变得如梦似幻。妹妹“哇”地惊叹一声,挣开云留的手,飞快的跑上平台,扶着栏杆,眺望整个冰心堂。执事堂顶的明珠耀华如日,四面光华流转,美不胜收。
      妹妹对云留道:“哥哥,你这里好漂亮,我要是早点来就好了。”
      云留浅浅笑道:“以后我们都在一起了。”
      “我要和哥哥一样,哥哥在这里做什么,我也做什么。”
      看着妹妹一脸认真,云留心里涌上一股酸楚,顷刻间,又似被尖刀割剐般苦痛难耐。他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
      妹妹不知道哥哥是为什么掉泪,却被感染得也是眼圈通红。她贴心地拉起云留的手,手心对着手心,紧紧握住。云留抬起袖子抹去眼泪,用力握着自己的小手,异常温暖,异常安心。
      你能来我身边,真好,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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