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天下贰同人）》幼蘩

10、缥缈的过往五

　　他挽起袖子，手肘以上的皮肤已经呈现青灰腐朽的色彩。
　　失去□□，我可以得到拥有无尽的生命，可是为了维持人形，我已经耗尽心力。世上也许会有二十年不变的心，却如何会有二十年不变的容颜？
　　模糊的并不仅有还为人时候自己的相貌，也有当初抛弃一切的初衷。
　　他问我，魇，你恨我吗？
　　我当然恨，十多年的时光，竟是为别人而活。我的双手早已把握不住一点真实，就连这份恨意是不是由我而生都不敢确定。
　　他对着低头沉默的我一声哼笑，我也一样恨你。找到你，放入他的元魂，但是你一日日长大，容貌、性格、处事却丝毫不像他。我不明白既然丝毫不像，为何还要让你生出与他一样的银发。那一定是他对我的嘲讽，嘲讽我的自私背弃了他的信仰，嘲讽我的残忍玩弄了他的大义，所以用这种形态出现在我面前。
　　我看着他，木然听他诉说他的往事，沉浸在失去自我的疑惑中不可自拔。
　　他却停住不再说话，直到听见身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我才明白。我回过头，看见冰心的绿裙，她竟然跟了来。
　　魇，你不替我杀了她？
　　别过来！我大声对她呼喝，琉璃吓得停住脚步。
　　师父的身影从我头顶晃过，直逼琉璃而去。
　　我匆忙抽刀，堪堪挡住师父冲着琉璃一击，承影与他的含光锋刃交错，擦着带过一声刺耳的尖鸣，接着右手承影齐根而断。左手出刀从他腰腹滑过，师父出手如电，另一柄含光干净利索地斩断我的承影。我拦在琉璃面前，短刃斩入我的左肩，他轻跃落在桥上，我的身上顿时鲜血喷溅。
　　他笑说，魇，你是我引以为傲的弟子啊，怎么还是只有这点能耐？九玄当年可是在我之上！
　　我想要反驳，却没有反驳的能力和令人信服的理由。只是我的身体，我的灵魂，如果自己都不敢承认，那才是真的被遗弃。
　　我缓缓站起来，师父，我的名字是你给我的，并不是九玄。死于我手下的人不止千数，你的九玄会像我一样沉醉杀戮吗？我能走到今天，又岂会被一颗人类的元魂珠左右！
　　我的魇，你还在挣扎吗？我不会舍不得杀了你，取回他的元魂我可以重新为他找一个身体。我有的是时间，可以一世一世地试，直到塑造出完完全全的他！
　　师父放声大笑，听起来却十分悲凉。他走上了绝路，不肯回头，如果我真的是九玄，我宁可杀了他，也不会看着他堕入魔道不断沉沦。
　　琉璃却突然拦在我与师父中间，她大声说，元魂珠不是灵魂，只是生前的形态，不会占据人的思想！
　　师父把目光转向她，意外的平静温和。却在转瞬间挥刃向她刺去，我刚一抬手推她，师父的刀已经到她颈边，她反射地用针刺向敌人。凭她怎么可能刺中，可师父却突然收手，刀停在她侧脸，只削断了一缕鬓发。琉璃的针竟然顺利的刺中他的左胸。
　　冰心的小姑娘，你若不修子午针系，那真是可惜了。呵，我与冰心掌门是同期，她还曾喊过我师兄呢！你这招放血，比她使得好多了。
　　这时，他胸前被针刺到的地方流出黑色的液体，滴落在地上看起来粘稠可怖。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收回刀，笑了一声，不要奇怪，这就是我的血。黑色的血液一阵一阵从同一个地方涌出，他却似乎毫无痛苦。
　　琉璃浑身在颤抖，她自抑不住。
　　师父垂眼看着我们，元魂珠究竟是什么，我也知道。吸收妖灵鬼魅的元魂，得到的只是形态与力量。那时候，我只是想每日看到他，就算只有一副皮囊我也满足了。但在你身上我并没有得到他的皮相，我以为说不定人的元魂是为了重生而存在。你们之所以不像，是因为他失去了记忆，有朝一日回到这里，找回记忆的碎片或许会重新变回他。
　　他蹲下来，右手五指尖抵着我的心口。就是这里，他就在你的这里。
　　他的五指接触到我的皮肤，愈发收紧，好像要活生生把我的心脏掏出去一样。我想要逃，却发现身体根本动弹不得。
　　人的元魂，是一颗结晶，因为没有记忆的缘故，所以是透明的。他慢慢的吐出字句，手指刺破我的皮肉，探入最脆弱的地方。
　　他的动作很慢，痛苦伴随着，如凌迟一般漫长而无休止。
　　我的意识始终是清醒的，看得见他脸上带着惨淡的笑意。我想起莲华温热的手心，明净的笑容，那是我曾经痴迷过的美好。听闻他的死讯涌上的杀意，错乱在悲伤中炫炎的怀抱，都是我曾经迷惘过的感伤。一切的欣喜、爱慕甚至仇恨、绝望，都确确实实是由自己而生的情感，不是别人的！
　　穿入心口的手，突然加大了力度，仿佛要捏碎我的心脏。
　　一声叹息，缥缈而空洞。果然，都只是一厢情愿。
　　迷离的眼前，那个人落下了眼泪。

　　黑暗中，却有一个明朗的身影，偏偏我已经看不清他的模样。他轻轻把我揽在怀中，手心贴着我心口的伤处。他的怀抱让我安心，他手心透过的温度让我的伤口渐渐消失了疼痛，我倦倦地合上眼，沉沉睡去。
　　不论是谁的过往，都若失若忘。梦中的世界虚无，却也最容易迷失，最容易遗忘。
　　我醒了过来，从屋外进来一个绿衣人，却不是男子。我望着她的脸良久，才认出她是琉璃。
　　她静静地坐在我的旁边，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我艰难地起身，披上外衣，准备离开，才走到门口，便跌倒在地。她依旧一声不吭，只默默地把我扶起，搀回榻上。
　　她不杀我甚至救我，一定有她的理由，我不问，欠她的总是要还。
　　她从行囊中取出一对刀交给我，赤柄雪刃，是含光。我接过，问，他怎么了？
　　琉璃摇着头，说，他从锁妖塔底消失了，只留下这一对短刃。
　　消失了……是去了另一个世界么？穿越他的爱人用肉身筑成的结界。
　　我从未想过，一场爱恋可以演变到如此强烈、疯狂。我脑中仍残留着锁妖塔涌出的零星的记忆，知道了故事的始末，却并不能想象出根源。怎样相遇，怎样相恋，都是一片空白。我能记起的，只有那绿袍医者的笑颜温润如玉。
　　没有交集过的感情也许是我的一种幸运，我没有因为听见噩耗而走上魔道。
　　她的言语淡而豁然。我不后悔救你，我只是做了一件哥哥曾经做过的事罢了。那日我与炫炎哥哥在江南界分别，他告诉我他留下绝不是为了杀你，他牺牲了与我的约定却死在你的手上。半年了，我一直在想为什么炫炎哥哥不能跟我回江南，这两天总算想明白了，那时候他已经放弃了一切。
　　她笑得苦涩，我最亲最爱的人都为你死了。
　　是发现得太晚，可惜我从未正视过那个为我而死的人。他为了杀我而来，他是正，我是邪，他不杀我无法面对他的师门父兄。是我无意中把他推上了绝路。
　　只是，我从来没有逃避过对莲华的感情。
　　她问我，如果莲华和炫炎都还活着，我会选择哪一个？
　　我没有犹豫，选择了莲华。
　　她从怀中取出一幅丝绢，递给我。这是哥哥给我写的最后的信，一直以为他被你的假相蒙蔽了，是我错了。
　　素绢上的字体娟秀，一开始是兄妹间的问候，接着写了他路过林根寨救起我，为我治伤。平平淡淡的字句，直到最后。
　　但是，我却被触动，冷漠的最后防线给无形地击溃。
　　信上他说，等他伤好了，等他决意放下刺客的身份，等我从南海折回，我想带他一起云游天下，带他看雷泽之外还有许多美好的事物，告诉他还有许多美好的故事……
　　我听见她淡淡的声音，哥哥没做完的事，我会接着做，包括他对你的承诺。继续云游，为了他，也为了你。

　　伤得并没有太重，所以好的很快。她送我出了望川，问我，你去哪里？
　　我去看天下的美丽景色，去听动人传说。我对她微笑。
　　她亦对我微笑。我叫你哥哥好吗？
　　我有些吃惊，但是很快点头。
　　她看着我手中的刀，问我，哥哥，对自己还有什么疑惑么？
　　我把含光收在袖中，问她那日锁妖塔发生了什么。
　　她告诉我，师父最后叹说，人的元魂本便不应该存在，我勉强凝聚了他的元魂，却比任何鬼怪的元魂珠都来得脆弱。不会幻化出生前的形态，更没有人本身的灵魂，只被真正人的精神轻而易举地吞噬。这就是他给我答复，给我的惩罚。
　　我对着天长舒一口气，说，等我游完天下，再去看你，你自己要小心。
　　琉璃点头应道，嗯。

　　巴蜀的青山碧水，我也很喜欢，清澈的景象，感觉不到半分哀伤。
　　即使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会顽强地活下去。
　　莲华，你是否想过带我来巴蜀看这翠坡吊桥？
　　还有那个付出了太多的人。
　　我抬起头，望向天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