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四章、分付西风此夜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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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的朝阳终于拨开阴霾。迎着朝阳，空中，一排大雁缓缓往南方飞去，遥遥传来几声嘶鸣。初出的阳光透云而出，护国府门前两只栩栩如生的汉白玉凤凰几欲震翅而飞，然而那灼灼的凤凰眼中却似闪着折翅的哀惶。
满园的菊花争相怒放，红黄白紫，粉绿墨黄，细叶抽轻翠，圆花簇嫩黄，红胜朝霞，浅似初雪。一个丫鬟打扮的娇俏女子含笑嗅着清冽的空气，俯着身拿着剪刀一枝一枝小心地剪着正滴着露珠的菊花。终于，心满意足地直起身，挎着花篮，往园外走去。
走过湖中蜿蜒的九曲桥，跨过怪石嶙峋的假山，又穿过一段长长的廊桥，迈进一间雅致的卧室：“夫人，花园里的菊花开得真好，我特地剪了几只来插在瓶子里给房间添点生气！老爷肯定也会喜欢！” 兴冲冲地来到窗前的案几前，给花瓶换上水，然后取出花篮里的花细心修剪着。
千羽凤转头微微笑了笑：“你这丫头，你家老爷才不爱这拈花弄朵之事！”她正坐在座前拿着饭勺给面前端坐着的人喂着汤汁，身旁一个同样娇俏可人的丫鬟端着个雕花填漆饭盘静静侍立着。
“寒蕊，昨晚少爷回来就寝的吗？”千羽凤突然出声问道。
正在插花的手顿了一顿，答道：“没有！少爷昨晚出去一直没有回来。想必，又在绿颐坊歇下了！”
侍立着的丫鬟随即说道：“夫人，少爷自有分寸，您不用太担心了！”
千羽凤抬头瞥了冷香一眼，叹道：“唉，振扬，你看看我们的儿子……”端坐着的男子还是一动未动，有如没有听到。汤汁顺着他的嘴角淌下来，千羽凤忙拿帕子为他擦拭干净。痛心地看着玄衣玉冠却面无表情，目光浑然的丈夫。
荀振扬幼时为先皇伴读，十九岁便成为开朝以来最年轻的将军，统领数十万军队。一生追随先皇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先皇禧帝乃一暴虐君主，对于袭于数朝的诸侯分裂势力皆已武力血腥镇压，朝民慑于其威，敢怒不敢言。一生铁腕的君王，晚年却骄奢无度，国力逐渐耗虚。是以，禧帝一驾崩，便爆发了四国之乱。若非荀氏一门力挽狂澜，天下早已易主。禧帝固然喜怒无常，却是一专情的主。早年独爱华皇后，晚年宠擅常贵妃，以致临终面对江山无继之虞。
曾令夷狄丧胆诸侯授首的“飞将军”荀振扬，如今正是靠着爱妻每日亲手一勺一勺将食物送到嘴边延续着生命。只有微弱跳动的心脏，和偶尔眨动的眼睛，预示着他还活着。六年前，先帝于洛阳行宫临终托孤，恳请这个唯一的生前挚友摄政辅佐储君。然，回京途中，突遇伏击，全军覆没。唯荀振扬捡回一命，但昏迷三个月醒来之后，便口不能言，耳不能听，神志混沌。而且被人当胸一掌，贯断手足筋脉。荀振扬出身将门，自幼习武，一身卓绝武功雄劲扎实，无论江湖还是朝堂皆罕逢敌手。
由此可见，凶手不仅武功已登峰造极睥睨四海，且必定与荀振扬仇深似海。所有人都明白，折断鹰的翅膀刺瞎鹰的双眼比直接杀死鹰更加残忍，更加可以令鹰和鹰的家人痛不欲生。
“夫人，少爷回来啦！”冷香突然出声叫道，惊得千羽凤的手一抖，汤匙险些掉到地上。
“给少爷请安！”寒蕊忙放下手中活计来到门边屈膝行礼。
“嗯！”荀枫微微点了点头，随手解下披风扔与她，径直走了进去。
缓步来到卧室中央，朝着内室的方向，静默一会儿，突然一敛裾，屈膝跪下：“儿子来给爹娘请安！”
千羽凤的手抖得更加厉害，昨晚的话语犹响在耳侧，如芒刺般痛着耳膜，不禁心痛如绞，出言尖刻：
“今日怎回来这么早？姑娘们伺候得不周到吗？”
“儿子昨日酒后无状，冲撞了母亲！特来向母亲请罪！请母亲责罚！”他一动不动倔强地跪着，修长的背脊透着疏离淡漠的气息。光线从雕花的窗纸打在他的身上，模模糊糊淡漠着优美的轮廓，俨然有种就要融化消失的错觉。寒蕊立在后面静静地垂立着，心里有种淡淡的疼。
“责罚怎么敢当？你如今翅膀硬了，我也管不得你了。还跪着做什么，起来吧，在朝堂上也未如此跪过吧，我可承受不起！” 千羽凤将手中的碗匙递给身旁的冷香，用帕子擦着荀振扬的嘴角，便起身拿起案上的折子翻看起来。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寂。
“夫人，少爷已跪了很久了……”许久，两个丫头中的冷香终于忍不住出声道。
微不可闻地叹息，千羽凤回头看着依然挺身跪在地上的儿子，一袭白衣萧索得再无生机，仿佛冬日残阳里最后一片枝头的败叶。她撑起几案方要站起，顿了一下，又慢慢坐下去。可怜天下的母亲：“枫儿，你快起来吧！娘并没有怪你！”
寒蕊闻言，连忙上前搀起荀枫。荀枫身体滞了一下，又重新笔直地站起。垂着眼帘，嘴角勾起似有似无的微笑。
千羽凤定睛看着如临风玉树一般的儿子，曾经，俊美热情、性情开朗的他是自己那么深的骄傲啊。有多久没见过他真心的笑容？有多久没有听他一句嘘寒问暖？如今他一脸寒霜地立在面前，依然清俊含笑，依然温文谦和，但是，他却如烟云一般飘渺不定，她随时都有种一阵风过后他就再也不见了的恐惧。即使咫尺之间，即使触手可及，已然感受不到他内心的真实了。
无奈地又叹了口气，她终于走上前去，抚着他一脸憔悴萧索之色，整了整他胸前的衣襟，柔声道：“回房休息去吧，用点早膳。把朝服换上，不可耽误了早朝！”
“是，儿子告退！”荀枫笔直地后退一步，利落地转身，便疾步离开。
“少爷，您的披风……”寒蕊抱着衣服怔怔地立在门槛处，望着他头也不回的背影，尴尬得进退不得。
深夜。
宫门一直到了宵禁时间，两匹马才闲庭信步似的嗒嗒走了出来。天上无星无月，夜黑得似一团画糟了的水墨。荀枫策马徐行，心不在焉。一个侍卫装扮的年轻人策马跟在身旁。一阵风来吹在身上，似兜头泼了盆冷水。
“这个沈颐，越发放肆了！今日敢当朝斥责侯爷。我看，他就差连皇上也一齐骂了！”
荀枫扯了扯衣袖，索然道：“这也怪不得他！你爹若是出使被人羞辱得当场自尽。你可不止骂人这么简单！”
“侯爷！卑职岂同他一般空逞匹夫之勇！”
“自古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事从顺逆。文臣自然要比武将考虑得周全一些，顾虑也更多一些！”荀枫抬头，深吸了一口气，认真道：“何况，我既是文臣也是武将，还是辅政王！”
“侯爷说的是！只是如今朝廷对蓝雪国直接示弱，不仅挫了朝廷锐气，蓝雪也会越发嚣张。怕是久了，民心要涣散的！”
“这也是没有办法！现在四分五裂，一盆散沙。哪个诸侯不是各怀异心。若非有蓝雪压着，不定诸侯会闹出什么乱子！如今朝廷确实式微，也只能暂时韬晦了。匡复，我决定在大婚之前，在帝京举行武林大会，诏令已经派出去了。倘对各大门派还有说服力，则会是牵制诸侯的一股巨大的有生力量！”
“哦！是！卑职忘了，侯爷可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中原武林盟主！”
荀枫微微一笑，摇头不语。帝都是座不夜的城市，毗邻皇宫的喂鸯街更是京师繁华所在。但今日的大街之上却行人稀寥，沿路宅院都紧闭府门，一阵风过，荀枫嗅到一股清淡，微苦的香味。
“这倒奇了，人都哪里去了？”
“侯爷，您忘了，今日是九月初九！”
“九月初九！”荀枫轻轻点头，过了半晌，方回过神来，抬头道：“哦！重阳节了！”
“是！城中百姓大概都到凝罗塔登高赏菊去了。”
“真是对不住！你快些回家，陪家人晚饭去吧！”
“是！侯爷您也早些回府！今日天已晚，就不去绿颐坊了吧！”匡复抬头笑道，话音未落，就转为一声惊呼。坐骑被荀枫狠狠击了一下：“多事！快滚！”
长街寂寂，荀枫习惯性地望了望天空，今夜，连月也没了。他仰起脸，轻轻吐了口气，竟凝结为一层淡淡的白气。荀枫勾起嘴角，只是重阳而已，天已这样冷了。
凝罗塔！他想了想，蓦地拉起马缰，驶向那个方向。马蹄踏着青石板在静谧的夜里发出急促的声响，渐渐地，声音慢了下来。荀枫颓然地摇头，方要调转方向。突然发觉衣裾被人用力拉着。低头一看，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立在马下，抬着尖尖的下巴看着他，捧着一篮新鲜的菊花：“公子！买枝花吧！”
荀枫愣了一下，从篮里拈起一朵白菊，嗅了嗅，笑道：“好孩子！我就要这一枝！”他掏出一个银锭子递上去，“拿去吧！”
谁知，那女孩吓了一跳，满脸飞红，急得直摆手：“公子，用不了这么多，我没钱找的！”
“我就用这些钱，买你这一枝！”
“这一篮也用不了这么多！阿娘说过，不可以占客人便宜！”
“说得对！那如何是好，我可没零碎银子，不买了！”说着他要把花插回去，这孩子登时急得要哭了。
荀枫一时哭笑不得，敛裾下马，把她那一篮花接过来，笑道：“叔叔我呢，买你这一篮，篮子我也要了！好吧？把钱拿着，早些回家去吧！”
那丫头才破涕为笑，“嗯！”
她方要走，荀枫将其叫住。将那一篮菊花递回去：“这个嘛，叔叔送给你！我买下就是我的，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不算你占人便宜，阿娘也不会怪你！拿着吧，小丫头！你长得像菊花一样漂亮！”
那女孩怔了半晌，把花篮接过来抱在怀里，脸上绽开了比菊花还要灿烂的笑：“嗯！我才不是小丫头，而且你也不是叔叔！你是大哥哥！”
荀枫微笑着看那女孩欢快地消失在视野，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那枝白菊，轻轻地摇头。每个季节都有其独特的风、雨、阳光和植物，它们的颜色、味道和温度会随着人们当时的心情而凝结成永生的记忆。
荀枫牵马一步步地往回走，一个唯美的画面在眼前若隐若现。
在同样一个金风飘菊蕊，玉露泣萸枝的天气里，春风得意的少年与心上的姑娘并肩走在一起，一个俊朗，一个清丽，一个笑容意气飞扬，一个面庞清冷淡然。一个如阳光，一个似月光，一对玉琢般的人物，走在一起，惹人侧目。
“你知道吗？凝罗塔是当今圣上为逝去的皇后所建。因为先皇后本是女罗国的翁主，皇后每日都会在塔上凝望故国的方向，所以取名为‘凝罗塔’。相传，皇后痛失爱女后，抑郁成疾，在当年重阳这日薨逝。因为皇后的诞逝之日都是重阳，所以先皇下令每年重阳这日帝都停业，所有的人都要来此拜祭先皇后。”
“痛失爱女？”
“是啊，这可是曾经轰动朝野的大事。小公主在满月宴上被人劫走，下落不明，据说已经遭遇不测。不少人受到株连丢了性命！”少年笑容一收，俯头在她耳边，神秘地道，“你知道吗？当时我也在哦，小公主与我还订着婚呢！”
少女转头狠狠剜他一眼，并不说话。只是抬头望着耸入云霄的洁白高塔，塔刹上的宝石熠熠生辉，光影变幻，肃穆高洁，令人只能屏息仰视。
少年微笑，又继续神采飞扬道：“而且先皇后本是仁爱温婉之人，女罗素有死后魂灵之说。如果在重阳这日，男子第一个登上高塔求得皇后玉像手里的那朵菊花，那么他与心上人的感情就会得到皇后的祝福，他们的爱就会坚如磐石，此生不变！”
少女回头看他，道：“我才不信！皇后自己很幸福吗？”
“那是自然！先皇待她如珠如宝，甚至遣散了所有嫔妃！据说她薨逝之后，圣上罢朝三个月，亲自戴孝，自称‘寡人鳏夫’，恨不能随她去了。整个后宫，但凡见过皇后真容，服侍过皇后的侍女内监，全部下令殉葬。能得到这份恩宠的，毋说本朝，史上历代也是绝无仅有！”
“这样就是幸福？”
“也许是吧，否则怎会惹得天妒！”
“凝罗塔往日总是重兵守备，奈何这日被我们赶上了。怎样，我去把那朵菊花求下来，请先皇后为我们做主！”
“早就开始了呢，那么多人，我才不信就你求下来！”
“喂，我是谁啊！这样，我若是摘下来，你明天就嫁给我！”
“难道是我不乐意吗？”
“我才不怕，大不了私奔！”
少年一说完，一溜烟似的飞掠而去。少女立在塔下仰望着，忍不住低头一笑。
身边簇拥着好些含羞带笑的垂髫女子，佩着茱萸，默默地仰头候着。盼着情郎快些下来，手里举一朵胜雪似冰的白色菊花，轻轻簪在自己的发上，在耳边许下一生一世的承诺。
玲珑塔檐上的七彩琉璃铛蓦地抖动起来，空灵清脆的声音仙乐般响在九月菊花飘香的夜空，宛如一曲地老天荒谱。
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一袭白衣清鹤般从十八层高塔上翩然而下，俊朗的少年嘴里噙一朵白菊，形容潇洒，黑亮的眼睛一直望着她，似夜空里最亮的那颗星。
他翩翩而来，单膝跪在她的脚下：“怎样，现在不嫁也不行了！”
人们知道将军府的公子历来放诞不羁，却不曾想如此惊世骇俗，惊愕之余，啧啧称赞，投来欣羡之色。
少女羞得不知所措，脸一直红到了耳根，那是自相识以来绝无仅有的娇态，妩媚若三春之桃，如浓酒般醉了他的心。
“我，为什么要嫁你？”
“因为，我们彼此相爱，我们的爱得到了上天的祝福！”
“爱，是什么？”
“爱，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感情，凌驾于宇宙洪荒，游离于生死之外，生，要让对方幸福。死，也要将对方镌在心间，永世不忘！闪躲时，颓然若失；来临时，不知所措。就像现在，你的样子！”
女孩接下他手中的白菊，放在鼻端嗅了嗅，薄嗔道：“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这么讨女孩子喜欢了！油嘴滑舌，一点正经没有！”
少年站起来，咧嘴一笑，如初晨的阳光慵懒地洒下来，暖暖地照了她一身。他一把抱住她的双肩，微笑道：“人家油嘴滑舌也只对你一人！还犹豫什么，娘子？”
“我还要考虑，你到处拈花惹草，什么表妹啊，公主啊 ……”
少年终于忍不住俯下头，吻住了她的唇。在众人大声的惊叫中，他们就那样紧紧拥着彼此，浑然忘记了天地的存在。沙沙得从山上树罅里吹来的微风带着冰爽沁凉的味道，他们都以为，那是幸福的馨香。
那样飞扬跋扈的年岁，生命如绿叶般爽脆瓜辣，青春少艾的男女曾在最好的时光里做了许多冲动的事。那样好的年华，付出的承诺甚至没有兑现的可能，也没有人去认真，去责怪。青涩稚嫩的美好，是连上天都要嫉妒的。当时觉得理所当然，时后也并不后悔。即使时过境迁，流年萧瑟，当时的山盟海誓已被冲刷成一句可笑的戏言，但是，当某个喘息的闲隙偶尔忆起那一场风花雪月的片段，嘴角会噙起笑，口似有余香。那么，就够了。
四季循环，风云变幻，在相似的季节，同一个日子里，荀枫嘴角轻轻绽着笑容，一枝白菊放在鼻端，似乎唇上还留有昔日热吻的余温。这种湿湿润润的心情，显然，与恨无关。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四章、分付西风此夜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