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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梦里依稀见故人 ...


  •   鼎石郗州城

      随着十日前国君的那一把大火,这昔日的浮华之城,安逸、奢靡、富贵的天堂,变为,杀戮、血腥、肮脏的地狱。早已惶惶不可终日的百姓数日来积聚的恐惧在那一刻爆发到了极点。长街乡野,纷繁杂沓的人群呼喊着,拥挤着,踩踏着,在被重兵包围了数日的城墙内疯狂地往外奔逃。
      东西南北四座城门轰然而开,狰狞的蓝军潮水般涌了进来,惊若雷霆的马蹄踏翻了整个大地。
      血光翻飞,惨叫呼号,男人惊恐的眼神,女人赤裸的身体,孩子无助的哭喊,老人蹒跚的脚步和浑浊的泪水,刀枪剑戟下,这惨烈的画面便一再地上演着。

      直到第六日的傍晚,许是面对这血与火交织的人间地狱,老天终于动了容。倾盆大雨滂沱而下,打在脸上灼热得疼。

      一袭雪亮的战袍立在伞下,望着凛冽劲急的雨幕,白皙修长的手指弄着青铜酒器,轻声道:“结束吧!”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大雨初停后的空气不似往日那般清新明澈。天空低沉,寒风肃杀,团团死气在城楼上空盘旋弥漫。几处火势在大雨浇淋下冒着青烟,依然没有熄灭的迹象,泥泞湿漉的大地上到处可见横七竖八交叠的尸首。

      幸存下来的人们无一人敢奋起反抗,遥见远来的蓝军便膝盖一软跪倒一片。俯视着地上一群群伸长着后颈的蠢货,士兵们习惯性地拔刀做着劈砍的动作,看着他们惊恐地瑟瑟缩成一团,然后仰天大声地嘲笑。

      天空中又飘起濛濛细雨,士兵们趟着泥水四处搜罗着,一个身披亮蓝色盔甲的少年跨着乌黑战马来回巡视,手里执着一条泛着寒光的金鞭,正有条不紊地指挥壮丁们搬运尸首,拉到郊外就地掩埋。
      少年白皙清瘦的脸上稚气未脱,两道浓密的一字眉压着一双乌黑阴鸷的眼睛,眉宇间散发着掩不住的锋芒。今年,他只有十五岁。却已是此次蓝雪军北伐的左前锋。手下数万兵士在他面前没有一人敢轻慢懈怠。年纪轻轻的小孩,便已位列逍遥屿座下四护法之一,自非善类。四位护法中,唯他最年纪最轻,手段却最为血腥和阴狠。
      初时,抓来的壮丁不肯就范,十五岁的少年微笑挑眉,驭马而来一鞭抽倒带头的鲁男子,然后活活将他抽成了血人。伤口深可见骨,并不致命却痛入骨髓,鞭梢轻扬,纷飞的肉屑和污血如雨一般落到壮丁们已被吓到痉挛的脸上。
      随后,那个血人被倒吊在大树上,皮肉外翻鲜血流尽,少年用鞭柄遥遥指着,冷喝道:“再不听话,这就是你们的榜样!”话音未落,壮丁们便迅速行动起来,再无一人迟疑。

      长街上传来衣甲攒动的声音,清脆的马蹄不紧不慢地踏着青石板,闲适中充满压迫的力量。身着蓝盔的士兵们神情一震,放倒手中兵器,齐刷刷地跪地行礼。那阴狠的少年连忙翻身下马,单膝落地:

      “擎天叩见上尊!”

      猎猎寒风中,蓝雪大旗肆意飘摇,一队骑兵徐徐而来。当先一匹毛色雪白的神骏,睥睨着地上跪成一片的兵丁,咧开嘴嘶叫,迈开前蹄从众人头上飞跨了过去。马蹄巧妙地避开地上的尸首和污水,在稍微洁净的地方站定。

      马上之人,华衣胜雪,雪亮的龙纹披风舞在空中,猎猎作响。高高的金纹立领如面罩一般遮住了薄如匕刃的嘴唇。一头长不盈寸的蓬松短发蒙着晶莹的水雾,拂在风中隐隐泛着蓝光。

      自称擎天的少年稍稍抬头,看到尊主居高临下的眼神,幡然变色。低下头才发现盔甲上沾了零星血渍。尊主素有洁癖,最不能容忍属下身上沾有血秽。他连忙俯首请罪:“上尊恕罪,属下失仪!”

      “罢了!起来吧!”一个冰冷又低沉的声音像从冰海的极深处传来,众人抬起眼皮,落入眼中的已是一抹飒然远去的雪白背影,临风玉树般纤尘不染,似乎根本不该出现在这沾满鲜血与污秽的地方。然而,他却是这个修罗屠场的主宰者。

      此处长街连着王宫后宫之首的凤仪馆,昔日亭台楼阁,商铺货栈,鳞次栉比,许多富商巨贾皆修府第别苑于此,是全城最豪华富庶之地。如今,已是满地狼藉。城破之后,整条街皆被洗劫,王宫整面西围墙也被蓝军推倒。

      白衣胜雪的国主驭马绕过断壁残垣,眼前已是一片残破的废墟。深翠色的荷塘中不见菡萏飞鸟,池水里浮着衰草残荷,满眼萧飒凄凉。栖筑假山的乱石坍了一半,“凤翥龙翔”,这四个镌在山腹石刻上的大字也消蚀了颜色,被火烤得漆黑。一个清逸苍劲的“凤”字在灰烬中还依稀可辨当日的风姿。他勒马停住,静静地仰头望着,一只白皙如玉、拇指上戴着大鹏鸟浮雕图腾的碧绿指环的手,从宽大的袖中伸出,修长的手指在空中动了动,又倏然握紧,慢慢收了回去。

      紧跟在后的二护法,沉静淡定的少年,听到尊主一声轻轻的类似嘲讽的声音:“实在是个美丽的字呢!”

      “上尊!”伴随着一声清脆娇媚的女声,一匹枣红色小马来到跟前,那是西域大宛国进献的名匹汗血。

      他转过头,斜着眼睛睨着来人。那是一双幽黑中泛着奇异深蓝色的眼睛,与白金额环上的蓝钻一般交相辉映,泛着冰凛的寒光。

      来人是一红衣的女子,长发斜分梳着挑心髻,髻心斜插着一朵鲜红的银丝玫瑰。娇艳欲滴,并非容颜绝色的女子,但一双乌亮的瞳子流盼间媚态横生,自有一股摄人心魂的妩媚和风情。

      她咧开嘴角微笑,“上尊,城内一切已经安排妥当,逐浪会暂时留下坐镇。另外,护月使已从波斯回到磬飏宫。”

      “哦?思月已经回去了!”他低头轻抚着雪白的马鬃,点着头道:“传令下去,明日班师回逍遥屿!”若非被连下三天的大雨所阻,大军早已在回师途中,又岂会在这废墟中空耗时间。

      “花蕾遵命!”女子莞尔一笑,羞煞百花,一时阴暗的天都放亮了。

      他勒转马缰正要回去,身后半颓的假山突然轰地一声响了。蓝雪城回头,正看到一个满脸泥污的身穿着戎甲的汉子手持长刀飞掠而起。他扬起头,露出微薄的嘴唇和冷峻流利的下颌,纹丝未动。

      “咔”——

      一枝金箭亮如流星般划开窒黯的天空,那汉子大张着嘴巴,汹汹来势就那样被滞在半空,眼珠都要迸出来。那金箭即将入口之际,突然一股劲风飞袭而去,后发先至,将那枝箭直直下拉了数寸,穿透了他的右胸,在空中爆开一蓬猩红的血花。那人的身体在空中停滞了半晌才轰然落地,立刻被蜂窝般的金属戟头团团围住。

      单手持金弩挺身而出的沉静少年擘宇,急忙俯身下跪,花蕾与其他士兵也慌忙下马行礼:“上尊受惊!属下该死!”
      斜睨着脚下内敛寡言的少年,蓝雪城皱了一下眉头,点头赞许:“身手不错!起来吧!去问清楚来路!”
      花蕾弄着胸前发丝走到那人跟前,微笑着喝问:“还不快说,你是哪里来的?”

      那汉子嘴里啐着血泡,呵呵笑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娘们趁早离远些,以免脏了漂亮的花裙子!”

      “找死——”

      飞身前来的擎天一脚踢在那人脸上,那汉子一声惨叫,吐出一口血牙,整张脸登时变了形,像个被捣烂的霜打茄子。
      一旁的擘宇静静捡起地上乌黑的战刀,看了看,躬身回道:“此人是鼎石兵马将军手下兵丁,石徒然的军队早在城外便被全歼,没想到,还有一条漏网之鱼,惊扰了上尊,擘宇有罪!”

      “算了,给他个痛快吧!”

      蓝雪城垂下眼帘转动着手上的指环,勒马回身而去。身后紧接着就传来汉子一声惨绝人寰的嚎叫。

      拨动的手指一顿,竟同时听到一声尖细的惊叫。

      一干人等同时回头,盯着声音来处。擎天甫一上前,突然从乱石堆里蹿起来一个披散着头发满身泥泞的人,将他撞了一个趔趄。然后夺命就跑,擎天一愕,金鞭霍地出手,灵蛇般嘶啸而去,令他吃惊的是,他从未落空的九转错骨鞭居然被他一侧身轻巧避过。他愕然之余,反手继续挥去,灌注了七分真力的金鞭登时绷得笔直,在那人的身遭形成绵密的鞭网,滞住了他的去势。那瘦小的身子在鞭势中如一尾鱼本能地勉强穿梭,眼看就要不支。一旁的擘宇眉眼一跳,迈步上前,伸出一直负在身后的左臂,冲他微微摇头,整条左臂完全无力,轻如虚空。擎天一愣,手法立时慢下来。

      那泥人趁隙慌不择路,竟从蓝雪城的马下钻了过去,没命地乱跑。

      蓝雪城居高临下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挥手令擎天收回金鞭。那人的身法相当轻灵盈动,平日里训练有素的士兵都无法近得他身。

      竟是个有些轻功修为的女人!

      他嘴角微扬,眼神淡然,那一刻冰川下的冻海却泛起了微妙的涟漪,怎会想到了澜沧江之上的“春水绝”?
      手指轻轻一动,一把躺在烂泥中的长戟直飞而去,紧贴着插在了那人的眼前,截住了她的去路。
      士兵们一拥而上,团团围住了他。那人在烂泥里艰难挣扎着爬起来,双手护在胸前,“啊,啊……”惊叫着。
      士兵们狞笑着将他推来推去,拉扯间,他肮脏的破布衣被扯开,露出了白玉般的肩膀和乳白色的胸衣。哈,原来是个女人!立时有人欺身上去撕扯她的衣裳,空中响着布帛撕裂的闷响。女子奋力挣扎,喉咙里爆出一声绝望又沙哑的叫喊,之后变为呜呜的哽咽,像一个被群狼包围的幼崽……

      “一群蠢东西,手轻点!”花蕾骑马上前,立在一旁大声笑着,“瞧瞧什么模样?”

      那个女人立时被兵士们抓住手脚,头被强行摁进混着鲜血与污泥的积水里。水花飞溅中,她摇着头挣扎而起,甩开了披散的乱发,露出来的脸居然莹润如玉,闪着华光。

      “哟,是个美人儿呢……”

      就在这时,花蕾满脸的笑容蓦地僵在嘴角,身子一震险些从马上跌下来。

      蓝雪城兴趣索然,显然对这凌弱的游戏失去兴趣,趋马上前,冲幸灾乐祸的花蕾喝道:“回营!把人放了!”

      勒马的间隙,不经意往地上睨了一眼。一对骑兵匆匆从她身边掠过,未几,又迅速折了回来。

      就在那一瞬间,蓝雪城霍地转头,用力地凝视着那个倒在污泥中抽搐的女子,冰冷淡漠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不可能!那一眼,透了流年。记忆中,那张脸,是天上清亮高洁的满月,是初夏正午的高阳,溪水般滋润着他的心,带给他黑暗中唯一的光明。那张脸上每一细微神情的变化,每一抹淡漠的忧伤,今生于他都是长在心里的蒺藜,每每提醒着叫嚣着撕裂着疼,拔不出,碰不得,日久弥深。不敢忘记,更不敢轻易去想。
      六年来,他陷在深沉的自责中苦苦折磨自己,拼命地掠夺,拼命地报复,只有在这样的癫狂中才能感受到丁点的快感,一次次地模糊着是自己亲手害得她万劫不复的真相!命运让他从未出生便背上了沉重的罪愆,如今,竟肯给他一个自我救赎的施舍?

      不可能!跳动的胸膛陡然疼了起来!他攥着双拳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冲上前一把将她拉起。翻过她的脸,那张淌着污水的脸上,眼角下荧白的小小月牙儿瞬间刺疼了他的双眼。
      她闪着无力的眼睛看着他,青白的嘴唇不住地颤动,显然是经历了极大的惊吓。拳打脚踢着挣脱了他的怀抱,仓惶奔跑中一跤跌进烂泥中蜷缩着再也爬不起来。

      在场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他们至高无上的尊主走上前,俯身屈膝跪在了她身旁的泥水中,解下宽厚的披风将浑身颤抖的她紧紧裹住。然后,用力将她抱进了怀里。轻抚着她肮脏的乱发,似拥着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阴蓝的眼睛如春风拂过,漾起温柔的涟漪。他一声声轻柔地唤道:“清绝,清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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