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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干旱 ...

  •   这年是个旱年,电视上说了,这个夏天也是近五百年来最热的一个夏天,即使人们眼睛盯穿了,天上也冒不出一滴水来。田干得发白,在秧林里裂开着一道道细长的口子。于是潜水泵又拿出来,家家盯着河沟、池塘里的水,有的怕人家偷水,还要卷张席子到田埂上睡一夜。这不,菱角塘里的水抽干了,放牛的常老太见了,回家喊他的小孙子拿虾耙去逮鱼。别的人见了,手头上的活放不下就只有干瞪眼的份儿,放得下的赶紧下到塘里去,菱角塘里立时鱼飞虾跳。那时候,云良妈和萍萍在打麻将,云良跟三爷去别的村子盖房子了,所以当别人满载而归时,他家一条鱼也没落着。云良妈站在门口咂嘴,春林牵着牛从她家门口过时,顺手扔了两条鱼给她。云良妈回身到厨房里拿了菜刀出来,把鱼提到塘里剖了,切成块,一条用盐腌了,一条晚上煮了吃。她正在厨屋里煎鱼时,云良赶着自行车哐啷啷进了院子,下班了。

      云良放好东西,拿了洗脸盆到厨房水缸里兜水擦汗。“哪儿搞的鱼?”“春林大爷给的。”妈拿筷子配合锅铲翻着鱼块,嫌火候不够,又到灶里塞了把松毛,说,“今朝下班早了,明朝再不去了吧?”“不去,明朝房子要谢工了!”“你三爷还去不?”“去。”云良说着,兜完水,把盆端到院子里,从晾衣绳上扯下他的擦澡手巾,就着凉水洗起来。

      吃了饭,云良和妈看了会儿电视,准备休息时,听到外头有东西落在院子里。狗本安安静静地坐在房门口,听到响声,竖着毛冲出去,云良和妈连忙出去看。“谁个?”云良问。“是我,”外头响起三爷低沉的声音,“莫动声儿,把院子里的东西拿回去,莫叫猫吃了!”妈撵开正在地上使劲儿用鼻子嗅着的狗,一看,是三条大肥鱼。狗转过身,趴在门上用爪子刨门。云良要开门,三爷叫他莫开,他这就回家。妈神秘地笑着问:“三佬你在哪弄的?”“后塘打的。”三爷说着,脚步已远了去。妈也不睡觉了,扯亮院子里的灯,往水池里抽了一池水,擦擦擦刮起鱼鳞,刮完又剁,把原先腌着的鱼也拿出来,升起火倒油,把鱼块下到锅里煎,煎过的鱼留着不容易坏!

      第二天早上,云良还睡着,妈脚步重重地在院子里响起,又在厨房响起,接着院子里就响起噗噗的抽水声。云良起床上厕所,见妈正把一个蛇皮袋提到水池里,手一抽,一条两尺多长的大红鲤鱼滑进池子里。妈冲云良眨了眨眼。云良忙问:“妈,在哪弄的?”“后塘,嘿嘿!”妈愉快极了,点了下云良的胳膊,神秘地说,“你去瞧,可能还有!我刚才去菜园捂菜,瞧到塘边上翻了个大花,我一提筐舀下去,把它舀起来了,找了只袋子装起来!你去瞧,提筐还在那儿!”云良听了,厕所也不去了,乐颠颠要到后塘去。“带个竹棍去,把提筐带回来!”妈嘱咐着。

      后塘里的水抽了一天一夜,现在只剩下底儿了,由于缺水,塘里鱼浮了头,在泥浆里撞来撞去。云良下到水里,受惊的鱼群噗得散开去。春林媳妇来菜园摘菜,看到这景象,便站在塘埂上喊:“黑蛋,黑蛋!到这儿来,把虾耙带来!”这一喊,全村轰动了。云良也舀到一条红鲤鱼,比他妈舀的那条小了点,赶紧抱着送回家去。几个小孩子高兴地在塘里扔泥巴玩,他们的大人忙得顾不上他们,等小家伙跌到泥里嚎啕大哭时,才骂骂咧咧赶去提起他们来,安置在塘埂上。国营赶着鸭子经过,挥着赶鸭棍子站在塘边上跃跃欲试。小勇爸扔了一把塘泥,甩到国营的光腿上,哈哈笑道:“国营,你的鸭子叫萍萍捡起来了,快去数数,瞧少了没?”萍萍正猫着腰向目标下手,手一收,却拍到小腿肚上,抓了空。她骂了声,又站起来对小勇爸道:“大佬,驴熊捡了鸭子!你骂,国营,谁捡了你的鸭子你骂谁!”伍萍说着,突然拿脚用力踩下去,接着骂道:“球!又跑了一条!”逮鱼的人笑了,而国营却像是真怕有人趁乱摸走他的鸭子似的,赶着鸭子们走了。云良把逮到的鱼都扔在草棵囊子里,再往蛇皮袋里捡。萍萍眼疾手快地扑上去抓了几条塞进自己筐里,快步走开,边走边笑嘻嘻说:“你跟你妈两个吃不了这么多,给我几条!”

      门口塘炉也开了,鱼是养不到过年了。妈出去打麻将时,嘱咐云良说:“云良,你莫出去,瞧塘里水干了就喊我。”妈说着,快快地到下湾去了。云良在石檐上扎拖把,外头黑蛋喊了他一声,便进了来。黑蛋中考成绩不理想,上普通高中还差二十分,要想上,除了学费还得另交一千块钱,四百六十分起步,每少一分加五十块钱。“这还算便宜的,重点高中少一分得上百!”黑蛋说。他爸不想叫他读,他爷不同意,说不管怎么着也得叫他孙子上学!最后他爸宣布:“读职高!大头不也一样在职高上学!”

      “大头在广州打工还没回?”云良把铁丝拧到拖把头儿上问。“嗯,可能临开学的时候回!”黑蛋说。“我听人说职高每年都带学生出去打工。”“好像是的,上高二开始。”两人说了些知心话,云良把扎好的拖把挂在楼梯道里。外头春林在叫黑蛋。黑蛋跑了出去,又跑回来。云良问:“你爸喊你什么事?”“没得事。你们门口塘水折了半截。”“真的呀?走,去瞧瞧!”两人便风风火火出去了。

      黑蛋在塘坡里伸着头望,说:“在浮头!”三奶出来倒垃圾,指着浅浅的水面喊:“哦也,那不是条鱼!”说着,已扔下垃圾斗,提了笤帚下到另一面塘坡里去,蹲下,手猛地往水里一舀,鱼没逮着,自己却倒进水里。她拿手掌抹了把嘴道:“我以为是死鱼,没想到这惊炸!”大头妈从大头奶屋里出来,看到这三个人在塘坡里转悠,来迟了似地扑到水里,对大头奶屋门口喊:“小刚,小刚!”小刚便和玲玲妈一同来了。不善于逮鱼的三奶急了,不停在塘里转悠,最后干脆紧跟在云良和黑蛋屁股后头,捡现成的。这次逮鱼动静不大,即便大了,不在这塘里吃鱼的人也不好意思下塘里来,不像菱角塘和后塘,那是没主儿的塘,塘里的鱼谁都可以吃。所以,鱼都逮罢了,塘里还是这六个人。大头妈跟三奶不停把云良跟黑蛋撂上岸的鱼装进自己的蛇皮袋里,以为做得人不知鬼不觉。云良暗暗笑,抓起一条小胖头,扔到塘坡上去,便也上了岸,跟黑蛋把鱼装上,抬回屋里去。云良往池子里抽了一池水刨鱼。黑蛋要帮他刨,他便给他递了把菜刀,自己拿了剁猪菜的大铁刀忙活起来。一条鱼没刨完,云良用蛇皮袋卷了五条鱼给三奶送去。待到傍晚,黑蛋妈喊他回去。云良挑了几条块头大些的鱼,叫黑蛋带回家。黑蛋不要,云良硬塞给了他。

      妈回来时,云良的鱼还没刨完。妈挽起袖子,心疼地说:“哎哟,快去歇歇,我来刨!”手确实勒得痛了,云良便把刀放下,拿一个纱钵,把鱼鳔捡进去。“给你三奶没?”妈问。“给了五条。”云良说。晚饭简单吃了点,妈急着用锅,云良早早把碗筷洗了,往灶里架了柴禾。妈开始煎鱼了。晚上爸打电话回来,妈高兴地汇报自己跟云良的战绩,又叹息着说:“煎鱼多费油!前日才灌的一壶清油,没得了!”云良在厨房听到妈在问爸晚上吃的什么,浙江热不热,晚黑蚊虫多不多,又问中药按时喝没,接着就听到妈的笑声。妈喊云良,他把锅里煎焦的鱼末儿捡给猫吃,盖上锅盖,跑到房里接电话。

      第二天,妈从托盘里倒出一半煎鱼,用塑料袋装好,骑上自行车给云良姥娘送去。云良没有去,萍萍家里盖房子,这天打地基,萍萍要他去帮忙。云良见到娇娇。娇娇是萍萍的女儿,比云良大半岁。娇娇去年考上县里的重点高中,放假快一个月了,云良还是头一次瞧到她。上了高中的娇娇变得淑女了,低眉顺眼的端茶倒水。云良跟她略说了两句话,便埋头和水泥,掂灰斗,同时接受着村里长辈们开着他的玩笑。萍萍急急地到街上买菜,又急急地赶回来,跑得面红耳赤热汗直流,也顾不上骂人说粗话,也不跟大老爷们嚼舌根。小勇爸一手拿着砖尺,一手捏着石灰粉,蹲在地上画线,望了眼给云良三爷递锄头的萍萍眉毛上挂着的大汗珠,笑道:“萍萍,晌午管饭哈!”萍萍道:“管饭!管饭!”“没得鱼不吃!没得酒也不吃!”“鱼肉管饱!”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用光手抹了把汗,把娇娇叫到房里去。一会儿,娇娇出来,推着车子,骑上走了。原来萍萍赶集慌里慌张,忘记买啤酒了,便叫娇娇从小卖部里买一箱回来。娇娇的爸在外打工,过几天才能回来,叫萍萍在屋里张罗,不能误了良辰。算命的说,六月十七八动土,大吉大利!

      云良妈回娘家,赶上云良姥娘收芝麻。晚上她就没回去,在地里帮忙削了一天芝麻。第二天傍晚回来,云良姥娘又收罗了半蛇皮袋吃的,叫云良妈带回家。云良妈说:“其他的不要,芝麻叶我拿着!”当初云良妈出了嫁,当妈的心疼女儿,隔三差五背吃的用的来,菜籽打了送油来,果木熟了送果木来,年猪杀了必定要为女儿送来几块沉甸甸的猪肉,还时不时把女儿、外甥、外甥女接去住上个十天半月。现在交通便利了,出门不是自行车就是汽车,走亲戚一忽儿就到,两位老人倒不跑得那么勤了。云良妈打电话叫他们来玩两天,他们也不愿意来,说:“屋里离不开,又是猪,又是够又是鸡鸭的!”只叫女儿到他们那里去,嘱咐道:“莫拿东西,拿了你带回去!”云良姥爷爱抽烟,女儿把新买的烟递到他手上,他便默不作声的腾出手接下,搁在他常坐的大椅子上方的供桌上,又伸伸手中快烧完的烟头道:“再莫买烟,我自己的烟还好抽些!”那是一块五毛钱一盒的天女散花。这种烟盒最受小孩欢迎,男孩爱,用来折三角,女孩也爱,爱那上头长衣飘飘的美丽仙女。后来二女儿、小女儿也长大了,陆续都出了嫁,老人身边冷清起来,就开始盼女儿们来,人来了,老头老太太像接待贵宾一样,排骨炖上了,鸭炖上了,时鲜蔬菜拼盘放好,只等下锅烹炒。小女儿爱吃爆炒鸡仔儿,老太太便大清早守在鸡窝门口逮鸡。厨房里被弄得热热闹闹的,过年一样,连平时不苟言笑的老头也乐呵呵的,走进走出,时不时跟女儿们拉些话。临走,老太太总能收罗些东西,分配好,这个兜里塞一点,那个兜里放一包。不要不行,老头大声大气唠叨,老太太站在一边,面带微笑,细语轻声劝说,反正他们是不准备再收回去。

      所以,云良妈还是乖乖把东西隔到车篮里。云良姥爷满意地跟在车后道:“放心骑,装扁嘴蛋的盒子里头,我垫了好几层棉花!”老头送到大门口,停住了,老太太则一同走着,直送到山岗上,似乎既抱歉又感激,说:“瞧,叫你大热天来削芝麻……你们年轻人做活快,要是我跟你大儿两个,还得一天!”云良妈笑道:“妈,瞧你说的!你跟我大儿两个注意身体,莫叫我大儿老抽烟!”“他倒听你的不?谁说都不依!你大弟说他,他憋了一天,转眼又抽起来!”云良妈急着回家,便道:“妈,你再莫送,我回去!你转去呀!”说完,骑上车走了。云良姥娘在后头喊:“路上骑车当心点!还来!”见云良妈拐个弯儿,看不到了,便走下山岗来,回去翻芝麻。

      云良妈到家时,天边只剩一点稀薄的光。云良还没下班,她便拿着盆到云良姑奶屋后的园子里挖黄泥巴,那里的黄泥巴腌咸蛋再好不过!云良姑奶在房里问道:“谁个?”便弓着背走了出来。见是云良妈,她要进屋搬椅子来坐。云良妈笑道:“姑妈你莫忙,我到你后园子里去挖点黄泥巴腌咸蛋。我妈给的扁嘴蛋!”姑奶已经从石檐上走到门楼里,又走回来,说:“你妈是个老贤惠人儿!好长时间没瞧到她,你妈跟你大儿身体还好?”“我妈身体扎实得很!我大儿还是老样子,成天抱药罐子喝。”姑奶咂咂嘴说:“你大儿前些年身体多好,走路跟跑一样!就怨摔了一跤!走,我跟你一起去挖,山头这里的的不好,要挖放水沟沿儿上的!”两人便往后园去了。云良家的黑狗和姑奶家的小黄狗勾肩搭背,低声叫着,往稻场里跑,闹了一阵,又往山岗上去。

      云良妈正烧着饭,云良披着褂子,跟在三爷后头回来了。云良开心地吃着妈从姥娘家里捎回的鸡腿。妈没什么胃口,晌午炖的鸡油太大,便搅了碗面子,里头下一撮芝麻叶,竟十分好喝,叫云良也尝尝。喝完面汤,云良妈放下碗,去瞧黄泥巴化开了没,把盆崛起来摇摇,泥融在水里,跟塘稀泥一样。她往盆里揉了些火灰,把洗好的扁嘴蛋放泥巴里滚了滚,拿起来装到坛子里,隔一层撒一层盐。云良问:“妈,我姥娘跟我姥爷还跟以前一样不?”“你姥娘还是那样儿!你姥爷老了一大截,你们长大了得报他们的恩!”妈说着,默默把滚过泥的扁嘴蛋小心点搁在坛子里。云良姥爷的头发白了一大片,走路轻飘飘,站在那里,眼睛定定的,完全是老人的样儿了。云良妈摇了摇头。这家里的木门、桌椅,那样不是云良姥爷打的?房子才盖上,云良姥爷就背着工具包住到这里来,大冬天,他在旧屋里足足做了一个月活,做完,背起包就走,跟阵风似的,谁也拦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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