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春》陈心一

17、第 17 章

　　第十七章

　　第二天沈乔身上的伤看着更可怕了，旧的变成了土黄色，新的又由青的变成了紫的，破掉的嘴角结了痂，呼吸的时候力度大一点就要扯着胸肺，仿佛下一秒就要死掉。
　　他上午不想出门，洗漱之后就躺床上了，又无所事事，就睁眼数木窗上面的刻痕。
　　——那都是沈建峰打他的记录。

　　刻痕斑驳，都快要数不清了。
　　他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记录这些，他是不会向沈建峰报复的，说不定等沈建峰老了他还要给他付养老金。
　　但为什么要记录呢？
　　沈乔问自己，却没有答案。

　　他其实还记得小时候沈建峰是很喜欢他的，村子里的人多少都有些重男轻女，沈乔是个男孩儿，长得好看，懂礼貌还聪明，是很逗人喜欢的。那时候沈建峰总是喜欢抱他出去玩，当人家夸沈乔的时候他比谁都要高兴，出活的时候会把他抱在膝盖上教他雕花刻木，还会让他骑在自己的肩膀上玩耍……
　　可是一个人说变就变，给沈乔甜的是他，给沈乔痛的也是他。
　　沈乔是恨现在的沈建峰的，他觉得他杀了自己的爸爸，很多时候他都在想沈建峰为什么还没有死？
　　可是祸害遗千年，沈建峰指不定比他活得还要久。

　　沈乔翻了个身，听见“咚”的一声，然后就是陆熙和叫“沈乔哥哥”的声音。
　　她又翻墙了。

　　沈乔有些哭笑不得，陆熙和就跟个猴儿一样，敲门都不要敲直接就翻墙了。
　　他坐起来，瞧着陆熙和说：“昨天不是说了下午才去实验室么？”
　　“我知道啊。”陆熙和从身后拿出一袋儿吃的放床头柜处，说，“我想见你嘛。”

　　袋子里有包子、油条和牛奶，陆熙和将包子掰开，然后将里面带肉馅的部分撕下来喂给沈乔，自己把面皮吃了。
　　面皮一点味道都没有，还很噎人，陆熙和其实不怎么喜欢吃。但她喜欢沈乔，想对他好，就要把馅儿都给他。

　　沈乔要自己吃她还不准，沈乔拗不过她，就只能由着她。
　　陆熙和喂沈乔一口然后自己吃一口，她的手指总要碰到沈乔的嘴唇，心里头都要美死了，就觉得自己在跟他间接接吻。

　　两个人分着吃完早餐，陆熙和把垃圾收拾干净又从口袋里掏出个手机递给沈乔，说：“给你用。”
　　手机很新，索尼爱立信的，沈乔之前在报刊上看到过这个牌子，很贵。

　　沈乔不要。
　　这个东西太贵了，是奢侈品，他想都没想过要拥有自己的手机。

　　陆熙和一直把手机往他手里塞，还威胁人：“你不要我就去丢井里。”
　　一千多块钱不是小数目，陆熙和也是动了自己的压岁钱才能买得起的，她买给沈乔不是说想让他欠自己多大人情，她其实很自私，只想在自己想找他的时候不至于找不到他人。
　　又或者，当沈建峰再打他的时候，她可以稍稍的安慰他一点，哪怕是隔着无线电流。
　　她是那样喜欢他。

　　可沈乔不要，那等同于沈乔不要她的喜欢。
　　陆熙和是很生气的。

　　她推了沈乔的肩膀一下，拿着手机就要去扔井里。
　　沈乔忙不迭的拉她手，拿过她手里的手机，说：“钱我会还你的。”

　　陆熙和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点。
　　虽然她并没有打算让沈乔还钱。

　　两个人凑在一起捣鼓新手机，陆熙和教他拍照，登陆□□，连接蓝牙，上网，发短信……
　　沈乔觉得新奇，他以前只碰过沈建峰的蓝屏手机，只会打电话和发短信，现在却发现手机竟然还有这么多功能。
　　他其实是很开心的，虽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钱还给陆熙和，可是关系到陆熙和，“负担”前面就还得加“甜蜜”俩字聊表修辞。

　　两个人玩了一会儿，陆熙和拉着沈乔拍了个合照，然后又让他用□□传给自己，这可是他们长大后的第一张合照呢！
　　两个人跟傻子似的看着照片直乐。

　　乐了一会儿沈乔就不玩手机了，他是很有自制力的人，这种娱乐的事情他从来不准许自己连续玩超过两个小时。
　　他把手机藏到床底下的小缝里，然后用一本旧书挡住，接着就把枕头旁边的书本拿了出来。
　　下午他要教陆熙和物理实验操作，现在就要先给她补习理论知识。

　　陆熙和一看他拿出书本顿时整个人都懵了，她哀嚎一声就往床上倒，将脸埋在凉被上，闷闷地说：“沈乔你有意思没意思啊！”

　　沈乔确实是很没有意思。
　　他把陆熙和扯起来，指着实验书上的图片给她讲解零线火线，正进负出……

　　沈乔拿笔的姿势跟别人不太一样，他写字的时候小拇指伸的直直的，手指头长期在纸上摩擦，指头处都结了一层薄茧。
　　陆熙和觉得有意思，就一直拿手去勾沈乔的小指头。
　　沈乔不堪其扰，就拿笔敲她的头。
　　陆熙和说：“沈乔哥哥你好幼稚呀！”
　　一边说还要一边笑呵呵地回敲，明明是好好地在讲实验知识，结果讲到最后沈乔连并联线路都没有讲完。

　　中午陆熙和被沈乔赶回去睡午觉。
　　理由是不休息好下午做实验会很危险，陆熙和耍赖，说那我就在你这儿睡吧，说完就躺他床上不肯动。
　　沈乔推她都推不动，结果动静太大扯到伤口自己疼的龇牙咧嘴，陆熙和舍不得他疼，就走了。

　　沈乔等她走了就又把手机从床底下拿出来，然后把那张合照设置成屏保，塞在了枕头底下，他希望自己能够做一个好梦。
　　一个有陆熙和的梦。

　　***
　　下午陆熙和早早就在沈乔家等了，又骑了他爷爷的三轮儿。
　　中午太阳毒辣，陆熙和就在三轮后面支了把伞，又带了两壶冰镇过的绿豆汤，沈乔一出门就给了他一壶。

　　绿豆汤是陆老煮的，都煮出沙了，又甜又冰，喝进胃里一阵舒爽。
　　陆熙和更是夸张，一口喝下去多半瓶，踏着三轮儿到校门口，又一口，整壶绿豆汤就没了，她豪爽的一抹嘴巴，又砸吧了几下，还想喝。
　　沈乔就把自己的那壶递给她。

　　他本意是分她一半儿，结果陆熙和会错了意，对着他的壶口一口就给他喝掉一半儿。
　　沈乔：“……”

　　实验室没有空调，只有陈旧的老电扇，风力很大也很响，吱呀吱呀的，陆熙和做实验的时候总是害怕它会掉下来。

　　沈乔教她，难免要弯腰哈背，鼻尖都疼出了汗，陆熙和心疼他，就让他坐好了口头指导。

　　她其实是很聪明的，沈乔一边跟她讲她就一边操作，几下就连好了灯泡。
　　到后来还学会了电流表和电压表的正确用法，甚至沈乔随便给她画一个电表图她都能够快速的连出实物图来。
　　陆熙和都要开心死了，头一次觉得，学习原来这么有趣啊。

　　不到四点陆熙和就学会了所有的，但是外面的太阳还是很辣，陆熙和赖在实验室不肯走，沈乔也走不了。
　　两个人瘫在实验桌前撒癔症。
　　头顶的风扇呼啦啦地转着，陆熙和的紫色刘海儿被风吹得一掀一掀的，她觉得有趣，就鼓起嘴巴吹头发玩儿。

　　沈乔看了看，说：“你的刘海都遮住眼睛好多了，要剪一点。”
　　陆熙和说：“我才不，刘海儿不遮住眼睛一点都不酷。”
　　沈乔就伸手拨弄了一下她的头发，说：“酷了就会坏眼睛。”
　　他们班上已经有很多人都已经变成近视眼了，沈乔不想陆熙和也变成那样，她的眼睛又大又亮，不该被黑框遮住。

　　“你好烦呀！”陆熙和推开他的手，说，“我爷爷都不管的。”
　　沈乔顿了一下，像是忽然惊觉，陆熙和似乎从来都不说她的爸妈。

　　“你爸妈呢？”沈乔斟酌着问出口。
　　陆熙和也不吹头发了，将脸埋在手臂间，闷闷地说：“我没有爸妈。”

　　沈乔：“……”
　　他将手伸到陆熙和的发心，揉了揉。

　　陆熙和动了动，露出一双眼睛，看着雾霭霭的，她说：“沈乔哥哥，我跟你讲一件事好不好？”
　　沈乔眨了一下眼睛，还没回答好不好陆熙和就开始讲了。

　　她其实并不一定要听到沈乔的回答，这些话她都闷在心里很久了，没人可以讲，也不可以讲。
　　再闷下去她就要死了。
　　她那么委屈，凭什么还不让说啊？

　　“你知道的吧，我是有一个表伯的，我现在不是我爸妈的女儿，是我表伯家的孩子……”
　　陆熙和讲的很慢，有时候还讲的很含糊，可沈乔都听懂了。

　　陆熙和爸妈在政府机关工作，是不可以生二胎的，但是他爸妈都是村子里走出去的，骨子里到底还是有点重男轻女，一直都很想要个自己的儿子。
　　在陆熙和六岁的时候她妈妈怀孕了，他爸爸花了点钱，从医院那儿知道了肚子里的是个男孩，恰此时他爸事业又在上升期，二胎是不能生的，但是他爸舍不得，就将陆熙和的户口迁到了她表伯那儿，然后对外宣称表伯家重男轻女就把女儿送给他家养。
　　就这样，既得到了好名声又有了自己传宗接代的亲儿子，还不影响自己的升迁，可谓是一举三得。

　　儿子出生后夫妻俩所有的爱都倾注到了儿子身上，陆熙和在家总是被呼来喝去，陆旭哲刚出生陆熙和就要给他换尿布，喂牛奶，放学后还要陪他玩儿。
　　陆熙和那时候也不过六七岁，笨手笨脚的，也不会哄小孩儿，陆旭哲一哭他爸妈就骂她。

　　陆旭哲大一点后她爸妈的这种偏心就更严重了，只要是两个小孩儿吵架，怎么样都是陆熙和的错。
　　可是陆熙和是“表伯”家的孩子，他爸妈在外面是要做人的，不可能真的对她不好。他们在金钱和穿着上从来不会亏欠她，外面的人都夸耀夫妻两为人善良，心地好。
　　可是关上门来他们就会对陆熙和说你这么大了能不能让着点弟弟？你知道你这身衣服多少钱么？你知道你学校学费多贵么？你学习成绩怎么那么差……

　　陆熙和以前是很乖的，可是他爸妈也不喜欢她。
　　那她就变得坏一点，打架闹事请家长，可是都没有用，他爸妈只会更不喜欢她。
　　后来她也想通了，既然得不到他们的爱，她就尽可能的消耗他们的钱。买手机，买名牌衣服，吃喝玩乐不干正事……

　　最后一次，她用板砖敲了一个骂她没爹没骂没教养还要摸她的男生的头，没有人听她解释，也没有人理她，甚至她爸妈觉得她学不好了。
　　直接给她办了退学手续，然后把她丢到了乡下，来个眼不见心为净。
　　……

　　陆熙和觉得自己会哭，可事实上她只是觉得眼睛有点涩，半滴泪都没落下。
　　就像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讲完了别人的故事，心里泛不起半丝波澜，甚至是少有的轻松。

　　沈乔却听得皱起了眉头，心头像是被人拿着钝刀反复地磨。
　　比不上他身上的疼，但让他很难受。

　　他呼出一口长气，捏了捏陆熙和的脸，说：“陆熙和，这个世界上的恶意有很多，各有各的表达方式，各有各的施与者和承受者。我、你，以及更多我们不知道的人，我们都会遇到很多不好的事情，但我们自己不能忘记善，也不能放弃自我。因为啊——”
　　他将陆熙和的头从胳膊上抬起来，直直的看进她的眼睛里，“那些不喜欢你的人一点都不重要，一点都不值得你为他们伤心难过。毕竟，这个世界上总有喜欢你的人啊。”

　　陆熙和眨巴眨巴眼睛，有些不确定的问：“那……你喜欢我吗？”
　　“喜欢。”沈乔用手指碰了一下她的脸，再次强调，“非常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