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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   初到人间,我无依无靠且失去了寄身之所,终日像个孤魂野鬼般游荡着。
      白天我躲在园子里的假山洞里,倚靠在山洞里湿漉漉的石块上,一个又一个地做着相同的梦,梦里的那张脸清晰又模糊,我知道曾经的他是谁,却不知如今的他是谁,也不知道此刻的他在哪里。
      夜晚我游荡在亭台楼阁之间,夜露湿重打湿我蝉翼般的纱衣,清冷透彻骨髓,我即想起他哀愁的眼神。
      只愿当年河神的那句话不是诓我!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还是一粒种子,一颗心似的形状,躺在花匠的掌心里,花匠对他说我是十分难得的名兰。
      他是蒋太守的三公子蒋严,正是弱冠之年,儒雅倜傥玉树临风。彼时的我懵懂无知,却被他翩翩佳公子的俊朗打动,只知芳心乱跳双颊飞上红晕。
      好在他们看不出,否则多难为情。
      “形状倒可爱。”
      “此乃稀有品种,是一个种兰多年的老人新育的品种,名曰‘心玉’。”
      “心玉?闻所未闻。”
      “原本兰中确无此品种,据说花开白中带绿温润细腻,如上等美玉。”
      “我倒不是说这品种如何稀罕,只是爱这形状。”
      我生来便是要做人的。从我拥有记忆开始,我便听得懂人类的语言,且最初并不为奇,随着年岁日长才知道那是如何稀奇的本领。
      听懂了他的话,我便在花匠的掌心跃了几跃,表示听懂了他的欣赏。那时年轻,因而好动,不像如今这般死气沉沉。花匠不知是否觉察,他将我从右手换到了左手。
      “公子既然喜欢,等我栽种起来放在公子书房中可好?”
      “何必栽种,此时便送我吧。”
      花匠犹豫了片刻,即点头。他从花匠粗糙的手上接过了我,将我袖进了他宽大的衣袖,入夜,又将我放在了书案上。
      我从此浑浑噩噩地躺在了花梨木的书案上,躺在了笔洗书笺之间,不知过了几多年月。似乎是经冬又历夏,逐渐习惯了他书案上常常飘着的淡淡墨香,生活安逸闲适。最初,他也曾屡屡凝视把玩,天长日久,我多数时间便也无人问津了。
      蒋严日常罕言寡语不苟言笑。每当雕花木门优雅沉静地发出一声低响,他便安静地走进来,安静地坐下去,安静地开始读书写字吟诗作对。
      我也在修炼的间隙安静地看他,正面侧面背影站着坐着踱步,日复一日我谙熟了任意一个侧面的他。
      日日对着一个几乎忘了我存在的人,我照样自得其乐。
      只要日日这样看着他过尽这一生,便也心满意足了。
      因他是他,因我是我,故而终究是逃不脱的。安静的生活中断在一个初春的雨夜,他撞门而进的巨响于我简直犹如地动山摇。
      我惊恐地盯着他涨红着脸脚步踉跄地来到近前,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裹挟着我也踉跄后退了好几步,险些跌下书案。他扑倒在书案上,手指碰到我,凉得怕人。我虽一贯静心修炼不问世时,此刻却也明白是怎么回事。
      一定事关周家小姐。
      当天正是周家小姐出阁之日。
      周家与蒋家是世交,周家小姐来过这里。鹅黄罗裙环佩叮当,随着她莲步轻移,墨香被一阵香甜的香气搅乱了——她身上胭脂的香气。
      我不喜欢这气味,我只喜欢墨香。
      他的书房除了他自己和日常来打扫的婢女,鲜有外客到访,我早已惯了两个人的独处,不愿别人来打扰。
      周家小姐仿佛老早熟悉这里的每一个角落物事的样子,在书架上随便翻了翻,问:“又添了这么多新书?借我几册回去看。”
      “你挑吧。”我顺着周家小姐的视线看过去,只见蒋严竟是陶醉地在笑,语气里也满是甜蜜。
      周家小姐水一般的双眸看了他片刻,浅浅一笑,却不再理会书籍,转身来到了书案前。
      “这又是什么稀罕物?”
      她俯身在书案前,目光扫视了一遍,一双纤纤玉手便捻起了我。我费力地扭动身躯企图挣扎,我不习惯周家小姐手指上殷红的蔻丹,看着便眼晕。无奈势单力孤无济于事,一股涌动的气恼在周身流窜。
      “一粒兰花的种子。”蒋严不仅不知搭救,还认真地向周家小姐介绍起了我。
      “真新鲜。”
      周小姐细细端详着我,我却在牢牢盯住他——他看周家小姐的眼神似蕴含着无限的情意。
      我记得当时一阵眩晕痛彻心扉,这是我第一次从他的眼睛里看到如此丰富的内容。

      蒋严趴在案上,艰难地仰起头,一阵酒气又汹涌而至,他喃喃地问:“为……什么?”
      我想跟他说,周家小姐既已嫁为人妇,不若忘记她。但这等薄情寡义的话我说不出口,真不知该如何劝解,唯有陪着他落了许多的泪水。
      蒋严胡言乱语了一阵,便俯在案上沉沉睡去,睡梦中依然喃喃地叫着:“……莲……莲……”
      周家小姐闺名一个莲字。

      当夜,我曾到周莲的夫家探视了一番。彼时我虽已修练到了来去自由境地,却还脱不掉自身的形体,便以元神附身在一个周家的丫鬟身上进入了周莲的洞房。
      周莲红衣红裙红鞋红袜,头上蒙着大红的盖头,端坐在一片红烛照出的喜气之中。
      若不是周莲身畔围绕了众多的丫鬟仆妇,我真欲二话不说上前拉了她去见蒋严。
      周莲听到有人进来,在牙床之上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凤冠支撑的大红盖头也轻轻地颤抖着。她大概以为是新郎官进来了。
      “有事么?”一中年仆妇上前打量我。
      “我家夫人有句话遣奴婢来叮嘱小姐。”
      众人听我如是说,便都忙不迭地退了下去,只留下两个周莲贴身的丫鬟。等她们掩上房门,我还未及开口,周莲已然掀起盖头,招手让我近前说话。
      “画儿?什么事?怎么遣你来了?”
      我左右看看,才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愣着干什么?有话就快说啊!”
      “不是夫人让我来的……是……”
      “是什么?”
      “是……是……蒋家三少爷托我捎句话给小……”
      “住口!”周莲压低嗓音厉声打断了我的话,“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我没有……真的是蒋家少爷托我……”我急急地争辩。
      “快叫她回家去!”周莲脸色大变,气急败坏地吩咐身边的两个丫鬟,声音里有颤抖的哭腔。
      周莲身边的两个丫鬟上前不由分说地推推搡搡把我推出了洞房。其实,她们哪里是我的对手,我只要稍用些小小的法力,便能轻而易举地抵挡住她们,但我被推了出来。也许,只是因为那一刻我后悔了,我不想让蒋严与周莲再有瓜葛。日后,修炼的空隙里,每每念及当日的犹豫便十分后悔自责。
      我不知周莲是否后悔她所做的决定,反正她平平静静地做了陈夫人,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直至终老。
      蒋严却从那时起一路消沉萎靡了下去。
      他于次日清晨醒来时,见到凌乱的书案上有一滩水迹,在曙光里闪动着晶莹的光,水迹中躺着那枚他久已忘却了的心形种子。
      “你也哭了?”蒋严把我放进掌心,问。
      我拼命地点头,想让蒋严知道我是同他一样伤心难过的。但他无视我的表白,将我牢牢地攥在掌心里,攥得我骨碎筋断一般疼痛难忍。
      蒋严从此不再读书,只一味地对这我讲述他的自责,我从他自语似的叙述里渐渐明白了他跟周莲之间的种种。
      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若顺理成章地发展下去原该成就一个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故事。然而出了岔子,那个岔子说是岔子便是,说不是却也不是。朝朝暮暮的相处,彼此的心意其实早已明了,只待有朝一日捅破那层窗纸,便可成就百年好和。自古婚事虽说依的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却不必为这个担心,只消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向父母稍稍丢下一个暗示,不怕他们不立时张罗起来。岔子便也出在此处,周莲是个女儿家,自然矜持些等着蒋严向他父母先提起,爹娘若问,她便撒个娇说些个女儿不嫁一辈子陪着爹娘之类的话,一切自然水到渠成,自此花好月圆。
      但错也出在此处。
      蒋严一心想求个功名之后再与周家小姐缔结秦晋之好,事情便一拖再拖,直拖到周小姐失去了等待的耐心。一个女儿家终于放弃矜持,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了许多暗示,偏蒋严是个死心眼,不解女儿心思。
      “前一日又有陈家托了媒人来提亲,也不知爹娘的意思怎样?”周小姐已于万般无奈中用了最后一招。
      “你请伯父大人回绝便是了。”蒋严依旧死守着他的计划,是时大比之年即将来到。
      “我凭什么让爹爹回绝?这是我女孩家该说的话吗?”周家小姐登时恼怒,撂下两句话来。
      蒋严一时语塞,无以应对。
      两日后,周陈两家过礼下定。
      回天无力!
      抱恨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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