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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惊讯 ...

  •   那一年,六月二十日上午十一时,母亲病逝。

      那时候我带小孩练过了跆拳道,正在静石画室画画。小孩在画一片西瓜地,我在画一个穿着披风的少年,拿着一顶头盔。用勾线笔勾了线,并没有涂色。我想,我以后也不会有心情给这幅画上色了。

      我在十一点多回到家,发现有好几个来自英城的未接电话,其中一个电话来自妈妈手机,另一个则是陌生的号码。我不会导通讯录,所以每次换手机都会丢失一大批亲友号,如果他们不主动联系我,就找不回来了。我不知道那个号码是谁。给妈妈回电话,没人接。给另一个号码回过去,是桦姐。她说:“你妈病重,快回来吧。”我问:“在哪?在家还是在医院?”桦姐顿了一下,说:“现在在家。”我说:“我马上回去,如果去了医院,请及时告诉我,我下车就直接过去。”此后,她一直没有打电话来。

      小明用手机给我上网买了下午回英城的高铁,G720次。我没想带孩子回去,他太小了,每次带他回去光是照看他就会忙得团团转,什么也干不了。我让小明留在家看孩子,我自己先回去。但我婆婆对小明说:“你也回去。”小明也就买了票。我们一边用软件约车去冰城西站,一边匆忙吃饭、收拾包裹。其实根本没什么可收拾的,不过是一套换洗的内衣、手机充电器、雨伞、钱包、卫生纸。小明问我要不要往家带蘑菇木耳回去给亲戚们分,我说不用了,太匆忙,下次从从容容的,再带去吧。我们准备出门时,婆婆又把小孩往我们面前一塞,说:“带去,让她看看。”于是我们就带上了小毛孩。

      在将到冰城西站时,我接到四舅妈打来的电话,说要开车接我。桦姐打电话时,我心里就感到莫名的不安。现在,这种感觉越发强烈。我就把车次转发给她,告诉她我们会在英城东站下车,我爱人和孩子也一起回来了。

      上了火车,我非常心焦,而此时手机又快没电了,红米Note手机电池不行,基本上每天都要充一次。幸而座位下面有充电插座。其实风袭送过我一个移动电源,但太匆忙,忘记带了。小孩子拿了一本《绘卷水浒传》,让我给他讲,我当时很累,没办法讲,小明给他讲了几页。幸好带了书,不然带孩子出门很费劲,光是使他保持在大人视线可及的范围内活动,就要大费周章。我俩都不想给小孩读水浒时,我就抱过他来放在腿上,引他看窗外绿色的平原和宽阔的大河。

      一个半小时后,我们到了英城西站。在出站口见到四舅妈,她开了一辆紫红色的汽车,这车不是四舅常开的,我还以为四舅换车了。四舅妈说今天是她父亲八十四岁寿辰,她一会儿要去祝寿,不能送我回县城了。一会儿四舅来接我们,就改乘四舅的车。车前座后面的口袋里放了一块长条的德芙巧克力,牛奶丝滑口味,被小孩子看上了。我征得四舅妈同意,就给他吃了。那天非常热,巧克力完全化成了糊状,我像挤牙膏一样把它从包装袋里挤出来。小孩原本穿了背心加T恤,太热了就把T恤脱掉了,只穿背心。我们到了英城城郊,四舅的车停在路边,还是那辆白色的老车。我们上了他的车,四舅买了水果给四舅妈拿去祝寿,见了孩子,便留了三个瓜在车上给小孩吃,说是大地里长的瓜,好吃。

      一进梨城,在南门的岔路口,四舅的车向左边走,而回我家的路是向右的。我问:“为什么不去我家?”四舅尽力保持平静的语调说:“已经在白山了。”他的声音非常勉强,根本不像是他平时讲话的声音。他尽力假装和平时一样,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发颤。

      作为梨城人,我非常清楚“白山”二字的含义。梨城的火葬场在白山,对土生土长的梨城人而言,“白山”两个字,意味着死亡。虽然我已经作好了心理准备,热泪仍然滚滚而下。第一个亲口向我确认这件事的人,是四舅。桦姐和四舅妈都不曾直说。亲口传达亲人过世的讯息,是一件困难的事。

      四舅一边开车,一边幽幽地说:“我昨晚一宿没睡好,梦见你妈穿着半拉红衣服。”我无法想像半拉红衣服是什么样子,也不敢深问,只问:“什么时间?”四舅说:“今天上午十一点。”

      当时是下午四点多,四舅的白色汽车行驶在梨城通往白山的尘土飞扬的路上,道路的东边是平坦的农田,西边是茂密的树林,高大的树木在地上投下森森的影子。车里被沉默笼罩,我尽力控制住啜泣的声音。唯一神色如常的是那个不懂事的孩子,童真稚子尚不明白生离死别的残酷。

      白山离梨城不远,开车很快就到了。西边仍然是树林,东边出现了人家,理发店,小吃店,再往前是好几家花圈寿衣店,全都是老旧的砖房,像是从很久很久以前,不知道追溯到什么时候,就已经在这里开店了。然后,出现了一堵高大的白墙,墙角上印着“专治毒蛇咬伤”的小广告和联系电话,这里的树林可能有蛇。白墙上开了一扇明黄飞檐的大门,门上方横着一块长方形的黑匾,写着“乾坤园公墓”五个黯淡的金字。门旁边的墙壁上,画了九条龙。我以为就是这里了,车又往前开了几十米,从另一扇大门进去,这扇门同样有明黄的飞檐和九条龙,但没有匾,大门两侧各挂着一个竖着的牌子,分别是“殡仪馆”和“火葬场”。

      车子开进去,向左转,来到了一排平房前面。我下了车,小姨、苹姐等几个亲戚迎上来。我进去,进门右转北侧第一间屋子就是母亲的灵堂。妈妈躺在一个大冰柜里,冰柜插着电,温度保持在-9 至-13摄氏度之间。我想看看她的脸,但她已经被明黄色的绸缎盖上了。绸缎上绣着一个明晃晃的“寿”字,还有一些其他图案。我没心情去看那些图案,因为每次往那里看,看见的只有我妈妈。妈妈身上放着一个空碟子,不知道干什么用的,我也没问。被子底下有一点高,我原以为是她支起来的双腿。在家时,她总喜欢支起腿来躺着。但两天以后出灵时,我才看到,她其实是平躺着的,高起来那一块只是她的鞋子,双脚好像也被垫得高了一些,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垫高双脚,我也没心情问。

      红梅大嫂扯了孝布给我。大嫂很能干,妈的寿衣也是大嫂帮着买的。我戴了孝,有人把我拉到烧纸的壁炉前,让我跪下烧几张纸。我已经不记得那是谁了,当时有点断片儿。地上一张黄色的垫子,上面写着“孝”字。旁边也放着几捆黄纸,有抽烟的人递来打火机,我就跪在壁炉前烧纸。整张的黄纸有点潮,不易点,别人指点我将纸单张一头朝下,用火机点着了下面那头,火苗往上蹿,不一会儿就明丽地跳跃起来。我将那张纸扔进壁炉,又把其他的纸放进去,每次不敢多放,恐怕将火压熄了,只放两三张。纸的质量也不好,碎碎糟糟的,掺了土和砂子,有的纸还破破烂烂。我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将这些纸投进火炉里。质量差而且潮湿的纸只有一捆,剩下的都是挺好烧的纸,干燥易燃。有的纸上还打了孔,这种打孔纸非常容易点着,可以成叠往里扔,也不会压熄火。火炉熊熊地烧着,我想到妈妈生前最怕我没有钱花,每次打电话都问我钱够不够用,而现在我给她送钱了,担心她的钱够不够花,送的却是阴间的纸钱,不禁泪如雨下。

      我不断地烧纸,后来一个白胡子老人来了,他便是请来的阴阳先生,和我家是亲戚。论辈分,我应叫他大舅。他说:“别烧了,一会儿准备三斤六两纸,是闺女烧给妈的,灰要单独接着包好。”我就去对门的屋里等了一会儿。这条走廊东西走向,房间南北相对,灵柩停在北屋,相对的南屋便是守灵人休息的房间,里面有一张床,一张方桌,一张长条几,一张木制三联沙发椅,还有几把单独的木头椅子。爸爸和来吊唁的亲戚们都在那间屋里。爸爸向每个来的亲戚都重复一遍妈临终的情形,我坐在床边,艳波大姐和大姐夫说我瘦,向我推荐安利的蛋白粉和营养餐。我说医生给开过安素,比那些都好使。

      不一会儿,有人称了三斤六两纸进来,大舅清理了火盆里的余灰,让我单独烧这三斤六两纸。我烧着,小兰妹妹一直陪在我身边,帮我提着包,陪我说着话。她买了一长包二十包纸巾,一会儿递我一包,一会儿又递我一包。我看见旁边有一个拨火用的铁签子,就拿过来,怕火星溅出来,用它往炉子里捅纸。但我没有翻搅。妈生前给先人烧纸,最讨厌将纸用棍子拨碎,说这样送的钱也就碎了。

      烧过三斤六两纸,就先不烧了。大舅让我上三炷香,我恭恭敬敬上了。他说头三炷香本该我上,但当时我还没到,所以他人代上的。供桌上是一面牌子,写着“故显妣杨老太君王氏之位”,桌上对称的位置放着两瓶白酒,摆了摞起来的五个馒头,还有一些苹果、香蕉,一个小容器里是黄的粉末,不知道是土还是别的什么,上面倒插着三支棉签。棉签很大,我一度以为是快燃尽的黄色的香。前面是香炉,烧着三支深绿色的香。最前面摆着三个小酒盅,里面是白酒。

      我还不曾买烧纸、花圈、花篮。小明去买烧纸。爸说想买花圈、花篮向大舅说就可以,他帮忙统一订。我送了一个花圈、一个花篮。花圈50元一个,花篮80元一个,因为花篮是现插鲜花,所以贵一些,送来也慢一些。我终于知道花店能持续经营的原因了,平时我总纳闷花店不逢年过节时怎么会有生意。大舅拿出了白色的带子,要在上面写悼词。我说:“我来自己写。”被亲戚们劝住。唉,想亲手为妈写挽联都被人拦了。于是我就看着大舅写。他代我写的是“星陨光长存”。

      这时三斤六两纸的灰已经冷了,从上面透过炉篦子的栅栏落在下面的火盆里。大舅把火盆里的灰倒在地上,让我用纸包成四包,我就把它们包了放在窗台上。这四包纸灰,是女儿烧的,用来暖妈妈的心口。

      供桌前的三根香要看着,一直不能断。快燃尽时,便敬上三根新点燃的香,旧香也不必动,由它燃尽就可以。人说香燃得齐好,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母亲的香的确燃得非常之齐。

      厕所在走廊西边,我往厕所走时,见了好几口打开盖子的空空的冰柜,上面写着“寿”字或“奠”字。我就回想妈妈的那上面写着什么字,怎么没印象。回去一看,上面什么字也没有,只是冰冷的铁皮。我尽力记住葬礼的每一个细节,就是希望将来能够回想起来历历在目。我不想忘记妈妈走时的事情。

      爸妈单位都有人来吊唁。接待完之后已是七点。大家各自分坐了几辆车离开。我本以为要守灵的,打算留下来,却没人守灵。大舅说守灵要有三个男人结伴才可以。我说我可以守,没关系的。大舅说女人不能守灵,已经付费安排了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晚上帮忙续香。然后我们就一起坐车走了,留下母亲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躺在殡仪馆里,盖着明黄的寿布。我含着泪,一步三回头,怕她寂寞怕她冷,怕她孤单没人陪。

      我从前参加过两次亲人葬礼,一次是大姨父的,一次是奶奶的,都在英城火葬场。英城火葬场的人很多,有三、四家,而且守夜人睡的屋子和灵堂隔了一大片空场。奶奶去世时,我陪妈住在一间守夜人的屋子里,妈妈一夜没有睡好,问我是不是有人披着白床单走过空场,我说没有,那只是块大石头。奶奶的灵堂整夜闪着烧纸的火光。相比之下,这里人少多了,除了我家,只有一家在办丧事,房间也少而冷清。妈妈去世后,一个人在这里冷冷清清睡了两晚,有多么凄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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