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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先知(二) ...

  •   ***
      焚纸的火光映透半边脸颊,烟灰气呛得嗓子发痒。友人没有离开,因为他是竹马的友人,所谓友人便当是在苦境中支撑的那根苇草。友人坐在竹马身侧,一言不发。悲伤需要消化,而消化是一个人的事,他能作的只是陪伴。陪伴往往是最好的支持。
      竹马也没有说话。他长久得凝视着火堆,凝视着火星将纸草吞噬,生成脚下越积越厚的灰烬。他的目光很平静,像是世界之巅的冰川消融成水,缓流、漫长、悄无声息也无波澜。却也很悲伤——千里雪封河山顷刻间崩塌、瓦解,壮丽之景徒剩一派曲水。
      怨不通、恨无知,说到底是因于关心。二十余年的友情,怎是说放下就放得下的。
      纸草俱已成灰,灰尘墨染了鞋尖麻布,竹马还维持着蹲立的姿势。腿已麻。麻木了,也就不觉了。友人还坐在原处,眼里渐渐露出了悲伤,渐浓的悲伤。他张张嘴,终于忍不住要说些什么。
      但他什么也没说,因为竹马忽然道:“我似乎做错了一件事。”声音很平静,至少比友人想象中得平静太多,但仍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和哽咽。
      他以为竹马后悔烧光了与先知的回忆。
      “我不该说得那么直白……可我忍不住,忍不住想把他在错路上拉回一里也好,不忍心看他最后落魄的面目——我不知那时是何时,但终有那么一日——毕竟,他是我幼时最好的朋友……”
      懊恼、后悔、遗憾……各种各样的情绪交织在竹马的声线里变成苦涩的挣扎。他的肩头抖动中,眼中却无泪。
      友人叹了一口气,“你这又是何必。想见他,再见便是了。何至于一时气恼,烧尽了回忆。”
      “不。”竹马深吸一口气,声音仍有一丝颤抖,却已大抵平静,“你误会了。他从小就不是一个听得进批评的人,今非昔比,如今的他好比孤墙里的困兽,四周是残暴的守卫和奸佞的进言者。所以我怕,我怕我那一时脱口而出的真心话,落入他们的耳里……”
      “那么你和你的家人也将成为枪尖上的冤魂。”友人与竹马的视线对上,相似的冷静里各各诉说着一段残忍却绝对现实的预言,“或许还有我。”
      暴戾的统治一朝开启,注定愈演愈凶,直到被迫终止。

      *
      屋外的烟灰还散乱一地,竹马与友人坐在屋内阴暗、狭窄的一角,相顾无言。
      不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是彼此心里太清楚那个答案。
      唯一的答案。
      友人嘴里叼着枯草,脸上不见往日的戏谑。他拍了拍竹马,嗓音显得无比沧桑,“等他们回来。送他们走吧。”
      “送他们走?”
      “你不能走。你知道你不能走。”
      “是的,我知道。可我不知道,他们应该去往何处,我又能留在何处。”
      天下之大,何处是归途。
      竹马整个人仰靠在开裂的砖石窗台上,略显迟缓的目光如仪式般庄重得掠过屋里的每一件摆设。这是一件很小的小平房,坐在屋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将这个房间纳入眼底。
      ——时间不多了。最后一次,让我好好看看你吧。
      竹马看着家,友人看着竹马,“你究竟是不知道,还是太聪明……除了那个锁在高塔中、兀自做着大权在握美梦的先知,谁都知道,城里城外、阳光无法渗透的街头巷尾,到处是密谋反叛的势力。踹了一个,生出三个。谁心里都明白,反叛,是迟早的事。”
      竹马却摇头,“我本以为,反叛是大人物的事,小市民安安稳稳守着本分,不论怎样的硝烟、不论谁主大局,终能求一分苟安。我躲着、避着不愿去了解,以为这样仿佛就可万无一失了。可惜,这名为乱世的漩涡,纵不作为,亦逃不脱。”
      “所以,你决心作为?”
      “我不想。”竹马苦笑,“我只要同家人一道太平得活下去。可我似乎连这个机会都已不复拥有。”
      “因为你是先知的朋友,先知仅有的至交好友,是除神以外,同先知走得最近的人,凡人。你若反叛,必将成为反派的精神寄托,反叛之火汹汹,扑灭之希望,小而又小。纵使掘地三尺,他们也会把你从泥缝里挖出来,赶在你真正制造危机之前;捉住你的家人威胁你,逼迫你承认莫须有的罪名,以恶魔之名处决你——他们比你更明白,虽有反抗的勇者,世上更多的是愚民,别人说什么便信什么,而取信的关键在于先机。”
      “所以我必须留下。”竹马闭上了眼睛。
      “所以你必须留下。不然,莫说天涯海角,你牵心的家人,连这丰饶河岸都逃不出。”

      竹马苦笑着眨了眨眼睛。他的神态并不迷茫。就像友人说的,他太聪明。他或许一开始就想到过会有这样的结局,所以当一切真的降临,反不会有手足无措的困惑。但聪明的未必是英雄:英雄挑战命运,凡人逃避厄运。他也只是一个聪明的凡人,而已。
      可英雄,究其本质,亦是凡人。凡人被逼到绝境,也便成了英雄。
      这时,竹马的妻子领着孩子,孩子搀着爷爷奶奶的手,回到了家中。奶奶嘀嘀咕咕、模模糊糊得不住向爷爷念叨,爷爷含含糊糊得回答。妻子的视线只罩着孩子,偶尔瞥向老人的目光还带有些厌烦。老人们日复一日、不知所谓的交谈,叫她心生烦躁,尤其是印在今日,丈夫被先知的卫兵叫走的情形下。孩子蹦跳着嬉闹,天上地下,事事物物都叫他们兴味盎然。稍年长的男孩,手里不小心加劲,把奶奶拽得一个踉跄。正愁无处撒气的妻子,一巴掌拍上男孩的闹骚,训斥起来。
      竹马坐在那张断了草绳的躺椅上,隔着垂了一角的旧门帘,看着不远处司空见惯的家庭日常。不动,不响,就那么静静看着。看着看着,嘴角不自觉翘起;看着看着,不禁潸然泪下。
      “是该走了……该走了。”泪水止不住,竹马只能不停得用手去抹,“可哪里好?城里还是城外?城里据点多,还往往三两个相连,有什么情况,逃起来也方便。只是,这段日子,卫兵本看得紧,参加反叛的又多是不懂章法的普通百姓,我怕万一……可这城外,魔影之山脚下的猎户,个个骁勇,也早有传闻他们不满于天佑城的统治,但他们又不是好相处的料……”
      “你当真是深藏不露,我以为你最多略有所闻,没想到……”友人吐了枯草,“城里不保险,要躲须得是城外。只是城里城外,是之于你的抉择,魔影山下先民的直系后裔会是你强有力的羽翼。至于城内口口声声叫嚣着反叛的,多是懦弱的愚民,成不了气候。”
      竹马露出困惑,“之于我的选择?我们岂不是在商讨……”
      男孩小跑着冲来,哭喊着要爸爸。竹马与友人的谈话被迫中断。他抱起孩子,手在发颤。他必须动用全部的自制,才能勉强克制住不在孩子面前泪流。孩子泪水婆娑着双眼,并未注意爸爸的不对劲。孩子絮絮叨叨的话,竹马听了又忘了,唯有那么一句,“……路上有个穿制服的叔叔向我打听爸爸你的事,我和叔叔说话了,妈妈还怪我。我说妈妈那样的女人,不懂男人间的友谊,爸爸和先知可是世上最好的朋友啊!”
      竹马猛地一阵脱力,孩子差点被他摔到地上,要不是妻子及时赶来接住。妻子诧异得打量着竹马,显然能感觉到他的不对劲。可她什么也没有问——她到底是个极敏锐的女人。竹马感激得朝她比出个比哭更难看的笑容,低声道:“快去……收拾收拾……”说到“收拾”的时候,他又一次哽咽。
      女人也是一愣,可照旧什么都没有问。她温驯得把孩子和老人叫到里屋,回头的那一眼却是写满迟疑的凝重。
      她大概是猜到了。

      *
      竹马转向了友人,这一次,他好像懂了,“不能呆。城里城外,都不能呆。掘地三尺,他们会将我的家人找到。可不在城里,不在城外,这天下之大,又有何处能让他们容身?”
      “海外。”
      “海外?可海岸线的尽头是更深更广的海域,海域的尽头则是世界的尽头。人类不可能在海中落脚生根。”
      “你形容的是传说中的记载:陆地的尽头是海洋,海洋的尽头是极限。可莫说海洋的尽头,便是这陆地的尽头,又有谁迈出过?渔民么?不,他们只是在海洋的边界兜转,被那不知名的传说恐吓着、束缚着脚步。从未有人亲眼见证过,海洋尽头是不归的死胡同,也便就意味着海洋的尽头并非是尽头。或许世界本身也没有尽头,尽头只是人们用来自欺欺人的、躲避冒险的借口。”
      “没有人知道海洋的尽头是否是尽头,可同样也没有人知道这条路是否可以一直走下去?若要送走的是你的亲人,你会舍得让他们去走这一条太不确定的路么?”
      “舍不舍得俱已无关紧要,因这是他们唯一的生路。天佑之称已不再是他们的庇护所,从你向先知道出被蒙蔽的真相的那刻起,他们便已不再受天神庇护。”
      竹马的拳头紧了又松,而除了妥协,他别无选择,“……听你的。可我得跟他们一道走,便是荆棘之路也该我由我先行——这一切本是我一手造成。”
      “我以为我们已达成共识,你必须留下,成为反叛的精神力,招买智勇之士成为你的臂膀、组建足以匹敌守卫的武装力量——这是一场不能输的斗争。要么赢下,要么永无光明。”
      “可我的家人,他们……”
      “我会照看好他们的。”
      竹马愣住了,他的朋友说他会代替他本人照看好他的家人。这意味他必须舍弃不大却温馨的屋舍、体贴的妻子、年迈的父母和牙牙学语的孩子,走上一条不知生死、许是再难回头的孤路。而那一切,本与友人毫无瓜葛。

      竹马怔怔得望着友人,“可是……”
      “没有可是。世界渴望着变革,于是我们不得不改变。无论结局,都是命运的必然,除了接受,我们别无选择。只是在这股历史的洪流中,我和你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或关键,或微小,却都以自己的能量尽力推动着这场变革。我选择了我该做的,你也理当如此。”
      “接受命运并不等同于送死。”
      “我尚未前行,你又怎知道,我的前路是死路一条?”
      竹马和友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凝视着友人的眼睛,竹马似乎蓦然醒悟了什么,“你似乎并非毫无把握。”
      “你还记得,多年以前,在那天佑城头,向我族立下毒咒的异族来客么?”
      忆起了。都忆起了。所有该忘的,不该忘的。
      那时竹马还是个三五岁的孩子,和大多数见证那场悲剧的目击者一样,他还太年轻,年轻到不足以体悟其中太彻骨的悲伤。只是但凡亲历那一日的,大概很少有人能忘记,那一日老迈的先知是怎样力不从心得宣判远客为魔物、远客又是怎样凄厉得赌咒。
      那一夜,许多人失了眠。孩子不懂,大人却懂,那种声音里失望到极致、由爱转浓的恨。所以大人告诉孩子,忘了吧。忘了那些悲苦,左右不是他们的悲苦。而孩子,本不懂何为悲苦,印象最深的却是那五人极致俊美的容颜,美艳不可方物,美艳不似人间所有。
      口耳相传中,他们从海的另一头而来;大多数人的信念中,海没有尽头,所以他们是从海中凭空出现的魔物。可,若他们不是凭空出现的魔物,海亦非没有尽头,那是不是意味着传说错了?
      ——既然他们能从海的另一头而来,那我们一定也能前往彼岸。
      竹马明白了,那才是友人真正想告诉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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