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公子》侍香金童

2、第二章

　　三天后，长乐大街上。
　　沿街住着的人家便听得响亮的吆喝开道声和阵阵由远渐近的马蹄声，便听得有孩子边跑边叫嚷：“夏家的文汭少公子外出游学回来啦！快出来看呐！好大的香车！好大的宝马啊！”
　　挨家沿户，纷纷推开门，支起窗，好热闹的更是结伴而出，昂首期盼着，互相议论道：“只听过夏家的大公子，那是赫赫有名的！这个少公子又是哪一个啊？比他哥哥如何“
　　“谁知道呢？据说这个少公子和大公子不是一个娘生的，将来夏家那么大一笔的家产落在谁的手上还不一定呢！”
　　“反正不给你啊！”
　　“哈哈哈……”
　　“……”

　　忽听一声口哨，跟着一阵渐近渐急的马蹄声，但见得遥遥驶来一顶华盖香车，那香车上缀满了铃铛，不住的随风发出泠泠之声。车上立着一少年，着牡丹色的魏晋宽衫大袖，戴一顶拜山的高冠，红唇白齿，飞扬着一双剑眉，顾盼间熠熠生辉。
　　那少年公子看上去极高，姿态亦是十分的傲慢，沿街许多的人来目睹他的风采，他只当不知，一副安然自若的神态。

　　彼时街边的一家酒馆里走出两人来，其中一人脚下已有些踉跄，手中却仍提溜着一壶酒，扶着另外一人的肩直嚷着要继续喝酒。那人身板壮实，压得另一人亦是跌跌撞撞的，只扶他不住。
　　那人被压得直叹气，想夺过同伴手上的酒壶，却不妨被狠狠推了一把，不悦之下说道：“唐客，柳家在江湖上到底也有美名，托我来向你提亲，你好歹也要给我一个答复交差才是啊！”
　　他话音未落，那少年的香车便自他们面前经过。唐淮正对着酒壶的壶口往嘴里倒酒，瞥眼间看见那少年，不由得豪性大发，竟将手中的酒壶朝着那少年掷了过去！

　　唐淮有能扛鼎拔山之力，兴致之下，手上的劲道更加不受控制，眼见得那酒壶刮着股劲风就要砸中那少年，众人皆都为之捏了一把汗，惊呼起来。
　　谁知那少年不急不忙，信手抓住了酒壶，挑眉一笑，手一翻，就将壶中的残酒尽数倒入口中。咂摸着，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下巴冲着唐淮的方向一挑，挑衅般的笑了一笑。

　　唐淮顿时酒醒了一大半，鼓掌吆喝起来，回首就拉着同伴嚷嚷：“看到没？娶媳妇就该娶这样的！柳家的小妞病殃殃一药罐子，哪够看的？”
　　同伴顿感被耍，朝着他的脚下狠狠啐了一大口痰来：“有病！”

　　在夏文汭目所不能及之处，唐淮盯着他，恍若饿了十天半个月的猛兽恶狠狠地逼视着猎物一般，那粗糙如砂砾的眼中，射出刀尖的精光来。
　　夏文汭并不知道这一番小小的波折，他享受着众人的簇拥与赞美，径直到了太平门。

　　太平门内一字排开数十名夏家的家丁，皆都屏息凝神，肃然以待许久。遥遥看见了夏文汭的车，为首的老家丁走到后面的凉亭里，俯身和其中坐着的年青人低语了几句，复又急匆匆地跑了出来，站到最前面迎接夏文汭。
　　夏文汭的双眉不自觉蹙了一蹙，随即他露出笑来，抬手迎风挥了挥，笑道：“魏伯，想我不想？”
　　老家丁亲自拽住马衔着的缰绳，又亲自来扶夏文汭下车。

　　夏文汭顺势握住他的手不松，就着高处凑到老人的面前，盯着老人的脸，试图将老人脸上密布的皱眉一一数清。他似笑非笑，问道：“魏伯，我回来了，你高不高兴？”
　　老家丁笑也不笑，说道：“老爷看见少爷，一定很高兴。”

　　同时，他的身后传来一人清朗的笑声：“阿汭！”
　　夏文汭抓着魏伯的手猛地一使劲，细细听得嘎嘣一声。他松开魏伯的手，笑了：“那你就是不高兴了。”
　　他直起身，俯视过去，目光落在青年的身上，扯了扯嘴角，露出一股倨傲的味道来：“……怎么劳动大哥亲自来接我这个不孝的弟弟了？”
　　夏文漓微笑着迎了上来，伸出双手：“阿汭，哥哥来接你回家是应该的呀！”

　　无论是对长辈还是晚辈，对富贵者还是贫贱者，夏文漓总是面带着笑容，有如春风一般的和煦亲切。
　　他这笑容凭谁看了都喜欢，唯有他那同父异母的弟弟，每每看见他的这张笑脸，都会露出一副讥讽不屑的模样来，丝毫的不加掩饰。
　　夏文汭定定看着夏文漓片刻，将自己的手放入哥哥的手中，任他搀扶自己下车。

　　就在夏文汭跳下马车的那一刹，夏文漓听见他在耳边笑着说道：“大哥还是老样子，一样的叫我讨厌！”
　　夏文汭站定在地上，使劲拍了拍自己的双手，似要掸掉什么脏东西一般。

　　夏文漓看着他这一番动作，温和一笑，说道：“你也是老样子，还是一副的小孩子脾气，藏不住事儿！”
　　夏文汭重重哼了一声，猛地将两只袖子一甩，踏着那一双高木屐，调头就往左手方向走去。

　　夏文漓忍着笑，一把抓住他：“阿汭，你走反了。”
　　就见夏文汭的耳根子忽的有些泛红的嫌疑。不待夏文漓仔细去看，他已被自己那个任性恣意的弟弟甩开了手，跟着看见夏文汭飞快地转过身，风一样地往前走去。
　　夏文漓暗暗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跟了上去。那两排的家丁也沉默着跟了上去，没有一个说话的，只听得震山似，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自从夏文汭在他十五岁生辰前的一天悄悄离家出走，已经有四年的时间不曾回到这个家里。在那段无人能知的日子里，他睡过山间、睡过河畔，吃过糠也咽过苦菜，直到再次看见夏家那宏伟如同宫舍的建筑，他才能真正的确定，那四年来的生活是他目前为止，最为快乐的一段日子。
　　夏文汭被夏家的家仆们恭恭敬敬地簇拥着进了门。过二门的时候扑过来一个中年的妇人，一把泪一把鼻涕的就往夏文汭的身上蹭。

　　夏文汭愣了一下，张了张口：“乳妈？”
　　他的乳母周氏一面点头，一面拼命地捶打他，就像个真正的母亲那样捶打自己不听话的孩子，带着爱带着痛，带着久别重见的恋恋不舍。
　　夏文汭不是不近人情，见了乳母半是惊诧半是感动。他以为他这么一走，跟过他的人大半都散了，没想到乳母还守在这里。夏文汭沉默着，任由周氏捶打他。

　　适时地，夏文漓伸出手来分开二人，搀着周氏的手柔声说道：“周妈妈，阿汭这不是回来了吗？以后叫他天天去看您，给您请安！您别伤心了！”
　　夏文汭挑了挑眉，一把从夏文漓的手中将周氏抢了过啦，紧紧握住周氏的手，笑道：“怎么大哥这么说呢？我的乳妈当然是要跟我住了，天天的看着我，请不请安不就不重要了？”

　　周妈妈喜出望外：“跟少爷住，当然要跟少爷住！”
　　夏文汭冲着夏文漓挑衅一笑：“大哥镇日的繁文缛节，累得半死的活着，当真很有意思？”
　　说完，把头一仰，两个鼻孔直冲着天，气昂昂地就往夏家的正堂屋走去。
　　夏文漓摸了摸鼻尖，轻笑一声，也往正堂屋走去。

　　正堂之上，夏家的祖母窦氏端坐在太岁椅上，她大约有七十多岁了，但因为长期的养尊处优不劳世事，窦老太太要比实际年龄看上去年轻不少，显露出十分的富贵之态。
　　窦老太太的娘家出过一位有名的窦太后，权倾朝野，不可一世。窦老太太在这个家中颐气指使，像极了她那位霸道无比的先人。

　　夏文汭对祖母无甚感情，窦老太太偏爱嫡长孙，认为夏文汭不过是一个野女人生的贱种，得了机缘巧合才给进的夏家的家门。因而当年夏文汭离家出走，夏文汭的父亲夏胥想要派人去找他，窦老太太却用严威，逼迫夏父放弃了这一决定。
　　夏文汭的父亲夏胥是独子，一个严厉的母亲往往会养出一个怯懦的儿子，夏胥也不例外。即便他十分的疼爱幼子，却又不敢十分的顶撞母亲。

　　“奶奶，我回来了。”夏文汭无视丫鬟们拿来给他跪拜的软垫，直挺挺地笑，“您高兴么？”
　　窦老太太叉着手，在凑到她嘴边的丫鬟耳畔低语了几句。丫鬟点点头，直起身来对夏文汭冷冷说道：“老太太说，如果少爷不行跪拜礼，就是不认老太太做祖母，那老太太也就没必要和你多话了，请你哪里来的哪里去吧！”
　　夏文汭恍若不闻，仍旧笑眯眯地看着窦老太太。

　　夏文漓在一旁轻咳了两声，笑道：“奶奶，阿汭好容易回家来，您就不要再……”
　　窦老太太打断他，命令似的说道：“文漓，你坐！”
　　夏文漓扯扯弟弟的衣袖，低声劝他：“你刚回来，别跟奶奶拧着干！”

　　也不知是夏文漓的话真的劝动了他，还是窦老太太真的威慑了他，夏文汭竟慢慢跪了下来，认认真真磕了头，扬起脸来，露出一种孩子气的表情。
　　他笑：“奶奶，我磕头啦，我也就是您的孙子啦！您百年之后，可千万别把家资都给大哥呀！千万也要分我这个孙子一点呀！”

　　窦老太太勃然大怒：“放肆！贱妇生的下流坯子，我容你长了这么大，不是叫你觊觎文漓的东西的！”
　　夏文漓忙走上前劝慰窦氏：“奶奶，您别这么说，阿汭毕竟是您的亲孙子，文漓的亲弟弟呀！”
　　窦老太太习惯性地迁怒于旁人，但看清身边是自己最喜欢的嫡长孙，便换了一副口吻，埋怨道：“叫你不要让他回来，你不听，亲自的修书，还亲自的去接！你看看你，别人都来抢你的东西了，你怎么还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哟！”

　　夏文漓刚想说些什么，却被夏文汭一把死死钳住了手腕，就看见他弟弟的眼中几乎迸出尖刀来：“我不抢大哥的可以，也请大哥不要惦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然，休怪我翻脸不认人了！”
　　也不知那看着瘦瘦弱弱的身体中是如何迸发出如此怪力的，夏文漓隐隐听见自己的骨头正在咯吱咯吱作响。他头一次听到夏文汭用一种低沉沉的，几近念咒一般的语调说话，阴森森恍若地狱之语。

　　“阿汭，”他的头顶渗出汗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夏文汭凑到他的耳边，挤出三个字来：“七、殇、引！”说罢，将夏文漓猛地一推，在一片尖叫混乱之中大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