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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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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都地区地处偏僻,雪神峰顶部积雪常年不化,上下垂直高度差颇大。最下面是常绿阔叶植物,一年四季郁郁葱葱,到峰顶则为荒漠,了无人烟,只有采雪莲花的时节,四维的人家才会结伴而行,上山采摘,补贴家用。
住在山脚广袤地区的人家,大多是猎户,农民。春日暖暖的光辉融化了雪水,给庄稼人带来属于上苍的恩赐,到这时候,照例是要有春赛。但单说节日,最热闹的还当数过年。不论贫富,家家户户蒸好层层叠叠的馒头,点上红点,讨个吉利;又要用糯米和水,制成一大木桶的水磨年糕,看着胖胖肥肥,凸凸鼓鼓的年糕团子,孩子们自然是开心得不得了……
总之,这是个较为闭塞的世外之境,保守,民风淳朴。附近最大的市镇叫三集镇,也仅仅只有一条三四十来个店面的小街,从这头走到那头,并不用花很长时间。俗话讲,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日常人家要用的东西,这里并不少一样:肉店里的各色肉食,布店里斑斓五彩的布缎,当铺的高台,药店里悠悠药香……应有尽有。
偶尔也会出现从京城来的新鲜玩意,什么散绫纱,或是京城福笙阁打出来的全副头面(女子出嫁的金银装饰),但这多半是镇上的大财主,或是官老爷,总之是这一地区有脸面的人家,不拘托了镇上某家商户外出进货时,特地捎来的。这样的事物的出现,总是能在这片地区引起极大的轰动,无论多么保密,千叮万嘱,最后都会弄得人尽皆知。正如我们前面所讲,这地区闭塞保守,人与人之间相熟——至少是认识,因此藏不住秘密。
三集镇,背靠桃水河而建,这条河的河水,来自雪神峰的雪山融水,冬季枯水期,水位很低,夏季丰水期,每隔个十来年,必有一次泛滥。因为两岸多植桃树,所以命名。春日时云霞浮动,灿若朝华,清香悠悠远远,粉蝶争趣……宛若仙境。
木云深家,便住在离镇上半里远的河岸边,除了常见的繁茂似粉霞云朵的大桃树,还有一片古桑树,环抱着唐先生的私塾,也是枝干粗壮。木云深的父亲,常年在外,做些小本买卖,因此在家中的,只有她和母亲,一个沉静爱笑的小女人,能纺出很好的纱线,做很好的针线。先前家道尚可,也识的几个字,后家道败落,嫁的也一般,但夫妻恩爱,只恨不能常年团聚。
唐先生的私塾,与云深家背靠背,岭都地区,与外界相隔,对女性的限制并不大,有条件的人家,都要叫女孩子识几个字,长长见识,将来好持家。这里的妇女,都是抛头露面,日夜劳作不息,与人拨弄算盘,斤斤计较……能干的媳妇多。因为这层缘故,再加上靠的近,云深也和那些街上人家的儿子、女儿一处读书。
唐先生人很好,是个半仙似的隐士。半年前有事外出,说一定会找人来代替自己,把私塾继续维持下去。
那是半年后,夕阳渐颓,人影散乱,云霞似泼墨,晕染西边天际。这一日母亲去镇上,给要出嫁女儿的人家帮忙,云深一个人在家,坐在木门槛上,背对土场,摆弄一把湿湿的,带着晶莹露水的凤仙花。
虽然她只是一个十二岁的丫头片子,但她昨日看了母亲为那户人家裁剪的大红绸缎子的衣服,着实喜欢。那种鲜血一般娇艳欲滴的红色,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她采了最好的凤仙花,初夏刚刚盛开的花朵,想用挤出里面浅红的汁液,在细薄如纸的指甲盖上,留下一层浅浅的豆蔻。
“请问……”呵气如兰的语调,动听的迟疑着,如钟似罄般美好,十二岁的木云深,抬起了头,不自觉瞪大了眼。
在暮色暗黄交错的日影下,是一个少年的笑靥,他笑得很轻,很自然,就像母亲一样,让人唯觉亲切。而且,一看便知,他是那种常常笑着的人。
他的皮肤很白,有些像有钱人家的公子,或者说——他就曾是。因为这个人已站在你对面,你便可感受到拿着有教养带来的舒缓与和气。
但他的衣物却很普通,还有些不及唐先生。
但云深却想不到这些,因为母亲不在家,再加上是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小女孩十分警惕。瞪圆了一双黑漆漆的小圆眼,细微转转,打量着对方,心似乎因为害怕,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砰砰跳的厉害。
“请问这里是唐先生的家附近吗?”少年问的很恳切。那种溶溶糯糯的语气,像春风拂面,揉醉了人的心。
——“是啊,你是……”
——“我是代他来教几年书的。”
——“哦……哦……”木云深恍然大悟,她想起了唐先生临行的承诺来着。
——“看你这个样子,你是我的学生喽?”
木云深抬头时,看见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映照着夕阳最动人的光泽。那种戏谑却不冒犯的语气,拿捏得体。
他一定很招人喜欢。云深想。
——“是的。”
——“你叫什么?”话语如风。
——“木云深。”云深念得很轻,也很认真,竭力想给新先生留个好印象。她平时是有点活泼好动的,与母亲的淑女风形成了对比,但她现在却努力模仿母亲,那种气定神闲,缓急有致的桃花般的语气。
少年的瞳孔却骤然收紧,宝蓝底色映着夕阳的金红,流淌着难以言明的思绪。他任然笑,但又些小小的僵硬,悬浮着哀伤,怀念,不舍,最终又全部归于释然,就像是某些对于命运的欣喜与无奈,交织在一起,悲欣交集。
少年竭力克制情绪,虽然他的语调,在最初的音符上,跳跃了几下,类似于颤抖,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这一切的变化,十二岁的少女,都未发现。
“很好听的名字。我叫孟君璃。以后,还请多指教了……那么,你知道,岭都私塾的屋子,在哪儿吗?”
“啊!这个……那!”云深慌慌忙忙地,用自己又白又软小手指明了方向。循着看去,桑树掩映下,几间精致小舍。
“谢谢。”孟君璃复又背起行囊,微微的,十分温和友好地摸摸云深的头,他的手掌不大,手指指节分明,白玉色,修长好看。叫人联想起出色的琴师,善才的手。
木云深望着他的背影,呆呆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是木云深与孟君璃的初遇。但对孟君璃来讲,确实终局的序幕。
四十九年前,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叫做木云深的女人,那年,木云深六十一岁。他至死难忘,同样的地方,一个苍颜白发,形容枯槁的老人,也是坐在门槛上,有些吃力地剥着一篮豆子。她的行动迟缓,皮肤松颓可怖。一双眼似两弯枯瘦的泉眼,蓬乱的头发花白,枯萎着,像一丛沾了雪的蓬草,寂寞、孤独。
正如十二岁的木云深不知道孟君璃的过去,不知道那一份从未来而来的深情,那时,他也不曾懂,那位老人的过去,与自己的。
他只记得,那个老人,不,他希望称之为女人,沙哑嗓音,迷迷糊糊的意识,走向生命尽头。
“你总是不变……”
她说,——你总是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