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图劫》莫红尘

7、世外天涯

　　大婚第三日，照例回门。

　　宋青穿戴整齐与凌楚寒一起上了马车。

　　马车上，宋青闭着眼，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殿下在兵部可有安插人手？”

　　凌楚寒盯着宋青，犹豫了片刻才道：“有。”

　　宋青依旧闭着眼道：“我需要他去做一件事。”

　　“可以。”这次凌楚寒没有半分迟疑，却又接着道：“本王也想问王妃一件事。”

　　宋青漫不经心道：“说。”

　　凌楚寒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大婚当日，你是如何做到的？”

　　宋青缓缓睁开眼，偏头想了想，才道：“此事与我们的盟约没有关系。”

　　凌楚寒似乎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所以也不生气。只淡淡道：“那么，迎亲当日本王喜轿里的人是你吗？当然，这与我们的盟约亦无关系，只是本王好奇而矣，王妃完全可以不答。”

　　宋青暗忖，心知回答了这个问题就等于告诉凌楚寒自己是在何时动的手，但还是很肯定地点了点头，道：“没错，是我。”

　　得到了答案，凌楚寒便不再多言。但是他的心里却是思绪万千，当日，他绝对没有听错，那喜轿中压抑的哭泣声。当时只当是沈青瑶因为嫁不得太子而伤心哭泣，但如果那个人是宋青，她又是为何？

　　他突然想起在柔仪殿门前的宋青与凌楚宸，他们站在一起的样子，可真是……般配啊！难道他们二人有着不为人知的关系？

　　凌楚寒攥紧了拳头，只觉得这个认知让他很不痛快。

　　将军府大门口，宋啸风携夫人云娘及儿子宋然已等候多时。

　　眼瞧着马车缓缓停下来，宋啸风那一贯沉默冷静的面容上渐渐浮起担忧之色。

　　昨日承影回府已经将大婚以来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他在惊怒于宋青的大胆妄为之外，更多的是担忧。

　　本来他就不愿意宋青嫁入皇室，既非嫁不可，若嫁给太子也还可接受，毕竟那是将来要继承大统的，纵然皇帝诸般算计，但有他在，凭他西北大将军的地位和四十万的宋家军，保青儿一世安稳应该不难。可那三皇子，一直不得皇帝爱重，他若如四皇子五皇子一般本分也就罢了，却又心怀不轨，如今虽得封王，明面儿上是帝王恩宠，谁又知道那不是欲擒故纵呢？

　　宋啸风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事实上，宋青的心里也并不轻松，她知道她这样一闹定会给父亲带来很大的压力，明着暗着又不知会有多少算计冲宋家军而来。

　　所以，在她跳下马车，看着宋啸风那满是担忧的神情时，顿时热泪盈眶。她越过凌楚寒扑通一下跪在了宋啸风的面前，哽咽道：“女儿不孝，任爹爹责罚。”

　　宋啸风长叹一声，终是用颤抖的手扶起宋青，道：“为父怎会怪你？你也是迫不得已。如今青儿已是王妃之尊，万不可乱了规矩！”

　　言罢，宋啸风带着云娘和宋然一起跪下，道：“见过宁王，宁王妃。”

　　宋青已是满脸泪痕，在她看来，父亲这一跪完全是皇家给的污辱，也不管凌楚寒有没有示意，便满心疼痛地扶起父亲。

　　宋啸风看着女儿满是泪痕的脸，微微蹙了眉头，沉声道：“青儿难道忘了？我宋家军，流血不流泪，你是我宋啸风的女儿，怎能给宋家军丢脸？”

　　宋青浑身一震，不错，因为前世的记忆，这两天她流了太多的眼泪，已经不是往日那个流血不流泪的宋青了。

　　那个宋青，是爽朗爱笑的，是没有任何忧愁的，即便是身负重伤全身浴血也不曾掉一滴眼泪，那时的她心内是一片晴空，有着无限的阳光和希望，助她抵御身上的痛。可是，现在的她，被撕碎了心中所有的阳光，只剩一颗冰冷易碎的心，或许那颗心也早就碎了，只是被冰冻着，维持着一颗心的形状而矣。这样的一颗心，没有了阳光的维护，只动一动回忆便令她痛不欲生，那样的痛，痛到泪水不受控制地将她淹没。她并不想流泪，只是，控制不住罢了。

　　宋青擦干了泪痕，挺直了背脊，坚定地道：“是，宋青绝不给宋家军丢脸。”

　　被冷落在一旁的凌楚寒默默站着，也不说话。那脸上淡漠的表情不热络也不疏离。

　　宋啸风仿佛才想起他一般，赶紧让在一边，恭声道：“宁王殿下请。”

　　凌楚寒点了点头，突然执起宋青的手，一起走进大门。宋青皱了皱眉，却强忍着没有甩开。

　　一路沿着甬道往正厅而去，忽然传来一阵萧声，那萧声辗转低回，如孤鸿悲鸣，似哀鸟凄凄，说不出的萧瑟寂寥。

　　宋青的脚步一顿，下意识地抽出自己的手，转头向凌楚寒道：“宁王先随父亲去正厅，臣妾想去后院走一走。”

　　凌楚寒淡漠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轻轻点了点头。

　　后院的荷塘中间有一座凉亭，洛天涯便立在这凉亭里，半片银色面具遮掩了他的眉目，只将两片棱角分明的唇示于人前，修长的手指执一管紫玉萧，萧声呜咽自唇下流淌，他飘渺似仙的白色长衫无风自动，仿佛与那萧声作伴，欲乘风而去。

　　宋青静静地站在凉亭外的回廊上，内心的惆怅随着那低沉的萧声化作深深地内疚，让她心虚得不敢上前。

　　一曲终了，洛天涯长叹一声，悠悠地转过身，抬手摘下那半片银色面具，潋滟的眉目凝着宋青，微微一笑。

　　那一笑，竟如一朵昙花绽开花瓣，又如枝头嫩芽抽出新绿，那么的美好！美好得让世间一切的色彩都成了淡淡的光晕，只为衬托他的出尘。

　　宋青所有的压力皆如春风化雨，细细密密织汇成一汪清泉，虽还是那个重量，却清明透澈，再无不见天日的迷茫。她欢喜地扑进了洛天涯的怀抱，那熟悉地带着淡淡青草香气的味道，使她所有的忐忑都烟消云散。她撒娇般地在他雪白的袍子上蹭了蹭，想展颜微笑，却难掩哽咽地唤了一声：“师傅……”

　　这一声‘师傅’，跨越了四年不见的思念，迈过了生死离别的伤痛，抚平了重生之后的不安，宣泄了身不由己的委屈。

　　前一世，她并没有在成婚的时候见到洛天涯，他就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直到她死去也没能再见过他一面。这一次的相见，竟是隔了她一世的爱恨情仇。

　　洛天涯抚摸着宋青的发鬓，仔细地看着她。当日那个如泉水一般清澈的小姑娘，竟有了这般深沉复杂的眸光，那个总喜欢披散着长发赤脚狂奔的小野猫，竟挽起了发鬓收敛了锋芒变成了折了翅的笼中鸟。

　　洛天涯的心蓦然一痛，狠狠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然平静如常：“青儿，你可知自己做了什么？”

　　洛天涯此来，本是想偷偷看一眼便悄然离开，不想却看到她在婚礼前变妆溜去了丞相府。他既好奇又唯恐她出事，便也悄悄地跟了去，并发现了藏在杂役中的周仁。

　　他从周仁的口中得知了宋青的谋划，惊得目瞪口呆的同时，实令他措手不及。距离上一次与宋青的相聚，仅仅半年不到，如何使得一个只懂得习武打仗的莽撞小姑娘，竟有了谋算天听的胆量和机智？

　　如今她这样近的站在他的面前，他终于确定，半年前那个无法无天单纯爱笑的小姑娘，真的变了。

　　“师傅，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如何，青儿绝不后悔。”看到洛天涯眸中隐含的担忧之色，听到他少有的严厉语气，宋青微微低了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洛天涯静静看了她半晌，最终只是无奈地长叹一声，抬手拍了拍她的发顶，道：“也罢，有我在，定护你周全。”语音轻缓却断然。洛天涯向来话少，却从无虚言，他说要护她，便是认真的，绝不是敷衍安慰。

　　宋青怔怔望着洛天涯，师傅在她心中，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山，她羡慕他高深莫测的武功，她羡慕他来去如风的自由，她羡慕他可以无牵无挂的浪迹天涯。所以，她前世唯一的一个梦想，便是跟着洛天涯行走江湖，四海为家。

　　但是那个梦想，被一纸赐婚的圣旨撕得粉碎，连同她小姑娘自由奔放的心，一同埋葬。如果可以，她宁愿他像前一世那般消失无踪……宋青猛然一惊，前世里，洛天涯自她大婚之后，便再没有出现过，那么这一世，他为何在此？难道，她的重生，不仅改变了凌楚宸与凌楚寒的命运，就连师傅，也要因她而改变吗？

　　“不要！”宋青断然轻呼，急切地拉住洛天涯的手，匆忙道：“师傅，你不要管！”既然上一世他可以超脱事外，那么这一世，又何偿不可？

　　她毫不怀疑洛天涯会无条件的支持她，但身处皇权斗争的中心，她给自己开了那样一盘险象环生的局，稍有不慎便至粉身碎骨，又怎么能是洛天涯那般习惯了随心所欲的人所能驾驭的呢？即便他武功盖世，即便他学识渊博，但是在权谋诡谲的倾绞下，依然难保全身而退，牺牲品，她一个就够了。

　　洛天涯却只是默然看着她，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像之前的许多次一般，如同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姑娘。

　　宋青用力握他的手，断然道：“师傅，你有你的路要走，青儿，也有自己的事要做，无论成败得失，青儿要靠自己！”

　　洛天涯微笑摇头，目中隐隐含着宠溺，却又漫出无尽忧虑，良久，他只轻声道：“青儿，终有一日你会明白，这世间，并无全身而退，只有自欺欺人。”

　　宋青蹙眉看着洛天涯微微凝起的眉心，只觉这一刻的师傅是她从不曾见过的，那忧伤的、沉重的表情，并不该出现在师傅那张向来云淡风轻的脸上，这突如其来的陌生感，竟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她下意识地张开手臂，环抱住他的腰身，埋首在他的胸膛，默默，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