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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   夜雪初霁,窗外一片冷白。雪如纨素,沉沉覆盖了馆内的琉璃瓦。檐上结了冰凌,在黯淡天光中闪着微微晶光。我点燃案上的灯烛,研了墨,铺开纸,开始临帖。
      每日清晨,之于我,总是如此开端。
      通常选择古老生僻的碑帖。因年代久远,毁字太多,语句无法连贯,故而临帖只是临帖,其他的,包括字词之义,皆不必去想。
      六年前,苏大人,即上一任的监修国史,曾对我说:“在这里,只有不去想,才不会痛苦。”
      六年后,笔下的字,终于只是字。冰冷的字,无感,无情。
      仓颉造字,女娲造人,俱留了破绽。人与字一样,再好,亦不完美。
      巳时一刻,叩门声轻轻响起。一页纸,正写到一半。我没有半途而废的习惯,于是淡淡扬声:“请进。”
      门本是虚掩着。只听吱嘎一声,门被推开,却良久没有人声。四周很静,窗外积雪坠地的微响亦能听清。看来,来者应是守礼沉静之人。如此,倒也省却了不少麻烦。
      我未曾停笔,垂首临帖。直到写完最后一笔,身旁轻轻响起一个声音:“薛大人的小楷,灵动秀逸,颇有魏晋之风。”
      很清澈的声音,没有杂质。已多久不曾听到这样的声音了?我有刹那的恍惚,凝定思绪后,方才抬头,看清了来人:年约弱冠,风仪极佳,沉稳的官服穿在身上,亦不显得刻板拘谨。我打量他时,他也凝视着我,目光清湛,微带笑意。但我不习惯与人对视,微微转开目光。古语有言,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推己及人,我不欲窥探旁人之心。
      其实,他这样的朗然微笑,我并不陌生。每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皆曾满怀自信与憧憬。特别的是,眼前这一位,不是通过十年寒窗苦读入仕的寒门士子。若我未记错,据吏部送来的档案,他姓陈,单名嘉,祖籍云阳。云阳陈氏世代簪缨,显赫一方。得天独厚的他,无一丝阴郁气息。
      我熟悉这种世家公子的特质,因为,那个人亦曾如此。只是曾经。
      见我沉默,陈嘉饶有兴致地追问:“薛大人经常练字么?看大人的字,应是很喜欢王子敬的《玉板十三行》吧?”
      我并未回答他,而是掀开刚写的那页纸,露出底下的一叠纸,随手抽出数张,都是昨日写的字。他的目光落于其上,露出掩饰不住的诧异。
      大抵是令人诧异吧。我昨日临的,是北碑中的《张猛龙帖》,与《玉板十三行》的风格截然不同。而前天,我临的又是另外一种。馆内皆知,我擅长临摹,各种书体各种风格都能写得肖似,却不曾有自己独特的创作。如此,再安全不过。
      看陈嘉的神色,我知他已经明白,对于写哪一种字,我并无偏好。练字于我,只是毫无意义的习惯。在这史馆内,有专门负责誊抄的楷书手。我们这些史官的字迹优劣,不会有什么影响。
      “你有什么习惯么?”我问他。
      “习惯?”他有些诧异。
      “史馆内,加上你,共十名修撰。公务并不繁忙,有时甚至很闲。修撰们都有各自的习惯,用来消磨时间,也能防止自己想得太多。在这里,想得越少,越好。”我看着砚台上薄薄一层凝冰,淡淡解释,“比如,我的习惯是练字,而隔壁的崔大人嗜酒。”
      他轻笑:“怪不得。我方才经过隔壁书房的门前时,闻到了酒香。似乎是竹叶青和淮南常酒。”
      我滴酒不沾,不了解他所说的酒名。但崔景嗜酒,是馆内人尽皆知之事。隔壁书房内,长年酒香弥漫。他的一手草书,也颇有怀素之风,龙飞凤舞,酣畅淋漓。楷书手誊抄他写的史录时,不免头疼。遇上实在难以辨认的字句,常会向我询问。
      一位楷书手曾好奇地问:“薛大人,为何您总能轻易辨认出崔大人的字?”
      其实,我并未认出崔景的字,只是根据前后内容,猜到了他会如何写。崔景的史录内容,与他不羁的草书恰恰相反,中规中矩,无一字出格。因此,要猜到他所写的内容,并不难。
      当时,我就这样解释,但那位楷书手的神色里带着怀疑。的确,说整日杜门不出、与酒为伴的崔景其实从未醉过,谁会信呢?
      痛饮狂歌空度日,却是欲求一醉而不得。这种状况,恐怕大多数人都无法理解。六年前的崔景,大概亦不理解。那时,与我同年初入史馆为官的他,和陈嘉一样,出身名门,意气风发。即使面对逆境,眸中亦有清明笑意。
      窗外传来的沙沙声,唤回了我涣漫的思绪。是馆内的杂工在扫除庭中积雪。看来,时辰已不早了,今日还有几卷户部送来的州县废置档案要收录,耽误不得。
      我止住思绪:“陈大人……”
      他微笑:“薛大人客气了。日后便是同僚,还望大人多多指点馆内之事。在下字子俶,不知能否称大人一声薛兄?”
      面对他诚恳的神色,我迟疑了刹那,终是颔首。其实,他称我什么,并不重要。史馆内,十名修撰分工明确、各司其职,甚少有必须沟通或合作的情况,人情也极为淡漠。曾有同僚戏称,此处是《道德经》中的理想境界,“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这些,相信陈嘉很快就会明白。
      我随手取了件鹤氅系上,开门见山:“昨日知史馆事大人告知我,陈大人今日会来上任,让我带陈大人到隐海阁去看看。请随我来。”
      他有些微惊讶,大概是不明白我为何对他冷淡至此。的确,他出身名门,年方弱冠便为正五品的史馆修撰,前途无量。而我入仕六年,也不过与他平级。按理说,对他,我即使不曲意逢迎,也不该冷淡至此。
      但他很快就会习惯的。馆内皆知,所有修撰之中,最为孤僻者,便是崔景和薛洛。
      我习惯独自临帖,或者去书库看书。平日里,只与典书、掌固、楷书手之类的勤杂人员略有交往,与同侪的修撰几乎从无往来。倒不是自恃清高或别的什么,只是因为,我不知自己能与同僚们客套些什么。写无感无情的字,做千篇一律的记录,已令我疲惫不堪。
      步出门外,凛冽寒风扑人而来,呵气成霜。一夜新雪,催开了庭下的梅花。花气微婉,带一丝清苦之意,缓缓漾开。记得崔景曾说,京都的雪太薄,压不住梅花的香气。雪止之晨,就着一樽浊酒,梅花初开的寒香,如可醉人。
      那是世家公子才有的风雅。
      如今的梅香,还能醉人么?我不自觉地把目光投向隔壁书房紧闭的房门。忽然,吱嘎一声,门从内推开。我心下微惊,这才想起,每日巳时二刻,他会准时到馆外酒肆买酒。以往,我总会有意无意地避开在此时出门。而今日,竟忘记了。
      一人推门而出,似有酒香随之扑来。是崔容,也只能是他。他神色慵倦,似宿醉未醒。曾对衣冠装束一丝不苟的他,此时轻袍缓带,冠簪松斜,鬓边垂下一绺散发,长袖上染着淡青的酒晕。年少时,我亦曾向往“空将酒晕一衫青”的意境,后来才知,其中况味并不诗意。
      他看见阶前的我,有刹那怔忡。
      我与他,已多久不曾见面了?
      比邻若天涯。他即使喝醉了,也很安静,我的书房亦少有访客。因此,虽仅隔一面墙,彼此也听不到对方的声音。只是有时夜阑人静,他会信手弹琴。或《欸乃》,或《秋水》,都是简单的琴曲,和着夜风与月色,弦音寥落。听琴之夜,史馆内的修撰,大约只有我与他,其余皆已归家。他未归,或许是因醉酒,而我是因看书。馆内许多藏书不能借出,旬假时,我常看至深夜,直到案上蜡烛燃尽,便掩卷离开。
      他大概并不知道,清寂的夜里,他的琴声还有一个无心的听者。但正如三年前他所言,我从来不是他的知音。是的,夏虫不可语冰,我永远无法理解他。于他而言,对牛弹琴,真是可惜了。
      我涩然一笑,避开他的目光,淡淡寒暄:“崔大人好。”
      回应我的,是房门关上的砰然声响。
      并不意外。他与我,早已形同陌路。不,不仅是陌路。我知道,他恨我。再没有比恨更容易持久的感情了。
      转身时,几瓣细碎的梅花因风落于衣上,便随手拂去。抬眸,却见陈嘉神色困惑,更多的是不平:“崔大人怎么如此失礼?”
      “习惯了就好。”我不欲多加解释,“走吧。”
      风有些冷。我把手笼在袖中,穿过岑寂的庭院。庭中积雪甚深,一步一履迹。雪光明澈,花枝在风中轻微摇曳,花瓣簌簌落下。记得六年前,初来史馆的冬日,崔景曾拉着我陪他一同搜集梅花上的积雪,说是梅雪最是高洁,泡的茶水至为清冽。而如今,他应该已经明白,孤高如梅,亦不得不坠入尘泥;清白如雪,亦不得不随晨光消融。世事如此,由不得人。
      某位修撰曾笑言,连这馆内的梅花冷香,都比别处更为清寒。
      清寒么?其实,习惯了,也不会觉得。
      不知不觉间,已穿过重重廊庑,来到史馆旁的崇文院。
      崇文院,乃收藏历代珍本与机密档案之地,与史馆内玄瓦白墙的建筑不同,此处梁柱皆是名贵的沉香木,出檐甚远,格调高古。因患火灾,殿上覆以象征五行坎位的水青琉璃瓦,雪中亦隐约透出碧意。飞檐上龙形的鸱吻,象征辟火神灵。
      天色尚早,崇文院内一片寂静。行于渡廊之上,足音空落。我依例向他介绍:“东廊为昭文馆书库,南廊为集贤院书库,西廊为史馆书库,凡六库,书籍正副本共十八万卷……”
      昭文馆、集贤院与史馆并称三馆,分掌藏书、校书与修史。史馆是公认的清水衙门,修撰与校勘皆是没有实权的闲职。而昭文馆的翰林学士为天子私人,时常出入禁中,历来是文臣清要之选。当然,若能左右逢源,由史馆提拔至昭文馆,亦多有先例。以陈嘉的家世,那昭文馆才是他最终向往之处吧。
      路过东廊时,我顺便提了一句:“此处是昭文馆书库。平日闲暇时,你若多进去看看,或许能结识翰林学士。”
      却不料,他忽然止步,正色道:“子俶并非贪慕荣华之人。不瞒薛兄,我的一位族兄就是昭文馆的翰林学士。我是自请来史馆任职的。”
      看着他认真郑重的神色,我忍不住嘲然一笑,笑自己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但我并不怀疑,他不会在史馆内停留太久。人的想法总会改变。也许,日后他回首今日的信誓旦旦,也会自嘲地微笑,笑当年的信念何其虚妄。
      还好,他还有后路,且还年轻,尚有足够的可能以供改变。
      一切都会改变。这重重楼阁间,唯一不变的,只有圣旨上象征皇权的玉玺印吧。
      檐端瓦当上,积雪在渐朗的天光中消融。滴水溅落阶下,声响轻微。短暂的沉默后,我终是问了他希望我提出的问题:“陈大人为何执意来史馆任职?”
      果然,他眸光一亮,笑意湛然:“说来让薛兄见笑了。子俶自幼耽好史传,虽不敢妄言专擅,史乘各家亦皆有涉猎。《史通》言,生若蜉蝣,白驹过隙,不朽之事唯书名竹帛而已。子俶不敢窃比前贤,审古之得失以明今之是非,然而慕《春秋》高义,愿致力汗青之业,效铅刀一割,亦足矣。”
      熟悉的言辞。六年前崔景所言,与此如出一辙。尚未经历坎坷的他们,目光依然明澈,看到的只是光明。在他们眼中,史书上的义与不义、仁与不仁、君子与小人,皆界限分明。却不知,史笔阙书,为日已久。
      我莞尔轻笑:“既然陈大人通晓史传,敢问,自古以来,史官因写史而遭杀身之祸者,有几?”
      他微微一怔,随即澄肃了神情:“齐国太史兄弟遭崔杼所杀,蔡邕欲续汉史而被王允杀害,崔浩遭国史之狱……”列举诸多事例后,他直视着我:“史官之操,据事直书,舍生取义。青史之著,藏之名山,传之其人。若先贤泉下有知,亦当无憾。”
      呵,真是坦荡君子,襟怀高旷,言辞磊落,掷地可作金石声。不是不佩服这样的理想和勇气,但水至清则无鱼,在这里,没有奢侈的玉壶可为谁珍藏一片冰心。为史者,若无人祸,则有天刑。一代代来到史馆的少年如此皆然——渐渐失去锋芒,渐渐麻木,渐渐妥协,或另觅高枝而去,或自甘沉沦不醒。这六年中,史馆有多少人进来,又有多少人离开?宦海沉浮,聚散如云。是鱼目变成珍珠还是珍珠化为鱼目,并不重要,因为别无选择。
      六年前,任监修国史的苏大人是如何对崔景说的?知史馆事之所以要我带陈嘉去隐海阁,大约就是为了让我转述那些话吧——
      “古之国史,皆出一家。左氏春秋、司马史记,诚然千古流传,却皆为私家著述。而本朝不允许私家记史。国史皆是群修官刊,籍入禁门,官居九重。史馆内,分工铨配明晰,章则巨细靡遗。史官修史,错一字为过,过累犯则为罪。”
      凭栏望去,庭院中一片阑珊雪意,层层叠叠的白,宛如鸿蒙初开。风中,广袖扬起,轻轻拂着阑干。
      我的声音那样平静,仿佛自六年前的记忆深处传来:“史馆内,有一名监修国史、两名知史馆事、十名修撰、十名校勘,以及近百名勤杂人员。若史馆是国朝记史的一支笔,我们每个人只是这支笔的一个微小部件,并且,随时可以被替换。”
      言尽于此,我转身径自前行,没有再看他的神色。他亦默然跟上来。我已说出我该说的,他能听进几分,则与我无关了。
      随曲廊转过□□,眼前豁然开朗。冬日的湖泊,沉静如睡。湖上虽未结冰,却有大雾,掩住了清冽波光,愈显空旷。
      “这里是?”他问。
      “无名之湖罢了,”我道出重点,“湖中岛上的那栋楼,名叫隐海阁。”
      隐海阁,为收藏重要史料档案之地。为防失火及泄密,建于湖中岛上。
      他却似乎没有想到这点,只是微笑:“若在梅雨时节,湖中烟波与天上雨幕相连,一定很美。”
      是么?我从未注意到。但我知道,雨水打在隐海阁的瓦檐上,飒飒轻响,很是荒凉。因此,我总会避免在雨天去。不过,那大概只是错觉——在古老冰冷的文字中沉溺久了,蓦然抬首时,雨声仿佛很近,莫名凄怆。
      湖畔泊着一只乌篷小艇,两名佩剑武卫守在那里。我与陈嘉将官牒交予他们验过后,方可登舟。舟行徐缓,轻微晃荡。寂静中,唯有水流潺湲,波声汩汩拍桨。身前身后,皆是茫茫白雾,仿佛置身于一场大梦。梦中侧畔一渡,梦外黄粱已熟。
      终于上岛。浓重的雾气中,隐海阁这才显露轮廓。阁楼四层,挑檐高轩。台基很高,门前有数十级石阶。为避潮气,一楼不储藏档案,只放置大量芸叶、檀香之属,用以吸收潮气,并防蠹鱼蛀书。是以,步入阁中时,芬郁之气扑面而来,衣袂皆香。
      司掌档案的典书闻声而出,见了我,一揖道:“薛大人好。”
      “劳烦了。”还礼后,我简要介绍,“这位是新上任的史馆修撰,陈大人。”
      典书不是多言之人。把铜鉴盛满微温的清水,供我们盥手之后,他便悄然退下。夹壁中藏有炭格,燃着无烟的瑞炭,暖意融融,却略觉闷热。我便解了鹤氅,搁在熏笼上。
      由逼仄的木制楼梯拾阶而上,与陈嘉来到二楼。此处空间高敞,数十盏宫灯光焰纯明。四周洁净无尘,一排排古樟书架井然林立。卷册累叠,触手琳琅,满架缥缃似有陈墨清香。
      六年了。这里的每一处细节都再熟悉不过。我知道,从这头走到那头,共四十七步。每座书架上最多可以放四百五十二份档案。甚至,一位修撰曾笑言,他曾数过,隐海阁共有一千三百五十二块桐木地板和七百四十块杉木地板。要如何空虚寂寞,才会如此消磨时光?
      毫无意义,却又顺理成章,就像我们日复一日的记录笔墨。
      在书架间穿行而过,我按部就班地向他介绍此间收藏档案的格局:
      “这些石青衬绫绢套、川中茧纸的档案,是宗正寺勘报的诸王朝贡情况。共四座书架,以‘元亨利贞’分别标识。
      “这些朱色水波锦函套、雁纹竹纸的卷宗,是刑部送来的法令变改、断狱新议。共六座书架,以‘诗书礼易乐御’之‘六艺’标示。
      “这些靛蓝吴绫书衣、方帘绵纸的档案,是太常寺送来的改变音律及新造曲调。共五座书架,以‘宫商角徵羽’之‘五音’为序。”
      ……
      我随手抽出一本吏部报备的档案,翻开来,递给他看。厚厚的一册,沉甸甸的,以蝇头小楷记录着上百个官吏千篇一律的除授录制词。每个官吏的命运,与这冠冕堂皇的文辞,毫无关系。
      他翻了几页,终于道:“如此众多的档案,怕是极难管理吧?”
      每个初来的人,都有此困惑。我颔首道:“各部向史馆报送的材料如此之多,仅是整理收录一项工作,所需人力不少。因此,大多数时候,与其说我们是在写史,不如说是在整理档案、修订索引和提要。”
      我知道,这是令人失望的答案。他却在微愣之后,释然浅笑:“今日之事,便是明日之史。况且,知今与鉴古本是相通。”
      真是乐观。我淡然续道:“馆内修撰,各有分工。知史馆事大人说,陈大人既是初来,不应太过劳烦,就请先负责礼部每季录送的各州祥瑞情况吧。”
      我带他来到礼部的档案前,他翻览片刻,双眉微缄:“子不语怪力乱神。难道薛大人也相信这些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六年前,崔景也曾如此说过。
      某年某月,黄龙见于某地;某年某月,灵龟出于某地;某年某月,甘露降于某地……见得多了,只当成各州县长官的芸芸众生相:或为宣扬什么,或为取悦什么,或为掩盖什么。而重要的是,我们必须维持缄默。
      我漠然道:“你我是否相信,并不重要。但负责记录,是职责所在。”
      他的眉蹙得更深:“明知是假,怎能记下?”
      我不欲与他争辩,只道:“这些资料,普通人根本看不到。能看到的人,也许都和陈大人一样,自有判断。”
      他显然并不认同,只是礼貌地保持沉默。我的确是自欺欺人,但,又能如何?
      我移开目光,引他来到屏风后的隔间。青纱幔帐下,有乌木清漆的立柜,分为数十小格,每格各有一只檀匣。我取出其中一只,请钥启锁后,拨开锁片。匣中有文房四宝,并一枚玉印。
      我静静介绍:“此层收藏的档案可以借出,但不得带出三馆。史馆人员所用笔墨皆有定规,不得混用。常用歙砚,冬季有时用炙砚,以防砚冻。至于笔,有狼毫、兼毫,水竹管,管径一定。墨,常用油烟徽墨、朱砂墨,另备有十彩墨,但并不常用。纸,多用砑光夹宣,朱丝阑、乌丝阑各有用途……”
      简要说明之后,我自匣中拣出那方玉印:“史馆内的每位文职人员,皆有一枚私章。档案整理好后,先由楷书手誊抄,再交校勘修订,最后由知史馆事审阅。若是重要文档,或许还要经由监修国史大人过目。其中每道程序,经手人须印上自己的私章。若其间出了纰漏,依此论过处罚……”
      突然,右手微微颤抖,疼痛袭来。我轻轻吸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放下它,尽量维持声音的平稳:“本朝不同于前代,在文辞上的规范尤为严谨。请陈大人谨言慎行。”
      他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我,似乎欲言又止。我无意猜测他的心思,将檀匣锁好,放回柜中。还未收回手,他忽然握住我的右腕,撩开衣袖,露出腕上狰狞的疤痕。
      我微惊。何时被他发现的?是在廊上迎风伫立时,还是在楼下盥手时?又很快镇定下来。毕竟,关于此事,早已不在意。只是没有想到,埋藏了三年的秘密,会被一个初来乍到的同僚发现。唯有苦笑。
      “家父在刑部任职……这是刑部用以逼供的鞭刑。”他的声音很低。是怜悯么?
      “陈大人好眼力。我只是咎由自取。陈大人不妨以我为前车之鉴,日后谨慎行事。”我轻而坚决地抽回手,笼入袖中,“但还请陈大人为我保密,我不希望有人旧事重提。”
      他郑重地点头:“子俶不是妄言之人。”
      “多谢。”我忽然觉得疲倦,仿佛长途跋涉之后,找不到憩息之地。
      他沉声问:“薛兄时常练字,是因此事?”
      我静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当初,似乎确有这样的考虑。三年前,刚从刑部出来时,伤痕未愈,时常发作。伏案稍久,手腕就会止不住颤抖,无法写字。为使腕力稳定,我开始大量临帖。痛到极处,便会麻木。麻木之中,旧伤渐愈,练字渐成习惯。如今,我已不太记得腕上的伤。只有在潮湿之地,伤疤有时隐隐作痛,提醒我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比如方才。
      “习惯而已。”我不欲多言,转身上楼。
      这一层楼,秉《春秋》“君举必书”之义,收藏着记录帝王言行的起居注与时政记。
      此处档案,最为机要。各类宗卷按机密程度,分为三等,上等密件深锁于雕龙金匮之中。非有圣谕,不得开启。其余档案存于黄铜红木箱内,一色苏绸缃帙,藏经古色纸。
      “起居注,由御前的起居舍人撰录,每季为卷,工楷缮写,送存于此。其中的上等密件,普通史官无权查看,包括你我。时政记由宰相专知撰录,日付史馆,由知史馆事大人收存。我们可以查阅,但不能带出此阁。”侧身走过书架间窄窄的小径,衣袂拂过古樟木架,窸窣微响。
      一代代帝王弃世之后,能留下的,不过是这些堆积如山的纸墨。极尽周详,却只能深锁于此,任时光逐渐侵蚀。
      “这些是?”他问。
      墙角处,几具书柜与其他书架不同,整齐地置着上百只紫竹箧笥,外覆湖蓝纱绫。撩开纱绫,开启箧笥,白芷、黄檗微苦的香气浮溢而出,用以防蠹。箧内满是层累的手卷。青筠纸,乌木轴,以素绦捆系。
      “这些是史官自行采集的史料萃选。”
      他微有惊喜:“可以自行采集?”
      只怕,要让他再次失望了。
      “如此情况很少。只有发生重大事件时,史馆才会委派史官外出搜集资料。而且,在此过程中,有很多规则。比如,到达州县时,要先向当地官府投递官牒、通告来意;须详细记录询访者的身份,以确保资料真实;采集的资料必须在一个月内上报,违期作废。”
      我点到即止。许多不成文的潜规则,他今后自会明白。史官采撰,是前朝遗制,本是为了征求异说、采摭群言,然今已沦为冠冕堂皇的形式。史官之职,不过是闭门造车。
      “薛兄可曾外出询访?”
      我执卷的手微微一颤,心内如投石入水,激起淡淡涟漪。三年了,竟还是不能忘怀。
      我垂眸静道:“有过。”
      他追问:“所为何事?”
      我的声音轻而清晰:“三年前,江州大水。”
      他神色一震。
      是啊,那场百年不遇的大水所引起的事件,曾震动过这个帝国的根基。至今仍是街头巷尾口耳相传的话题。当年,东宫侵吞赈灾款项一案,甚至被改编入戏。但那些在大水中死去的人,化做档案中的一个统计数字,被尘封,被遗忘。时光如河,没有什么经得起一遍遍浣洗。再深的痕迹,也会渐渐模糊,渐渐淡去。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依然言笑笙歌。
      但为何,三年之后,我仍常在深夜被噩梦惊醒?去江州采集资料的经历,已成梦魇,如影随形。
      那一年,我和崔景作为采集资料的史官,前往江州。
      暴雨倾盆,河堤决口,波澜一泻千里。巨浪崩山,惊飚鼓涛,舟覆城摧。高山成岛,楼台如槎。天灾面前,人力渺小如沧海一粟,生灵涂炭。民舍、桥栈、禾稼,毁于一旦。大水退后,江州四境之内,平地成洼,高岸成谷,尺椽片瓦荡然无存。上万居民溺亡,更多的人无家可归。
      那时才懂得,什么叫天地不仁。
      而江州首府的官衙之内,玉屏花影,华灯流光。歌女执着红檀歌板,轻轻扣响,宛转而唱:“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满目珍馐的筵席上,州牧大人向我和崔景介绍当地名酒。崔景神色义愤,当场拂袖而去,留下我向州牧连连道歉,解释崔景身体欠佳,无法陪席。
      诚然,我是同流合污,但又能如何?寒门出身之人,不得不从小学会逆来顺受、曲意隐忍。十年寒窗,终于一朝金榜题名,从此担负阖家十数口的生计。而崔景是世家公子,即使挂冠而去,亦可优游余生。
      郊县的废墟,尸身堆积,满目疮痍。崔景越俎代庖,忙于协助赈灾。我只得独自履行采录资料之职——
      一名老翁,失去了所有亲人,衣衫褴褛,步履蹒跚,却小心翼翼地带着数只粗陶碗。我问他为何,他说,这些碗是他家中仅存之物,只有带着它们,他才觉得,仿佛家人仍在身边。
      一个女童,获救时已受重伤,回天乏术。她躺在草席上,脸上满是泥浆,明眸依然清澈。我拉着她的手,听她说:“好累,想要睡了……大哥哥给阿梅讲个故事,好么?”我微笑:“好的,哥哥讲庄周梦蝶的故事,好么?很久以前……”故事结束时,她已永远睡去。不知梦中似乎亦有蝴蝶?
      更多的人,跪在我与崔景面前,哀求我们寻找他们生死未卜的亲人。州牧派来的士卒不耐烦地轰赶他们,崔景却厉声阻拦,握着灾民的手,与之交谈。
      哀泣不绝的人群中,一个引人注目的艳装女子拉住我的衣袖,娇声呖呖:“大人,帮奴家找找孩儿吧。他才五岁,叫珠儿,是个很乖的孩子……”乡民愤然道:“青楼娼妓,哪有孩子?别来添乱了!”她的笑容忽然消失了,双目茫然无神:“不,珠儿是我的孩子……我不要他有一个出身风尘的娘,自他出生就把他送到了刘家庄……”我知道,刘家庄在大水中夷为平地,无人生还。我只能默然挣开她的手,在士卒的护送下回到驿馆。
      ……
      这些事,皆不能写入史料,却如刀刻斧錾般清晰地留在记忆中。
      崔景忘了,我们必须每旬向上呈报述职文书。我却不能忘。每旬撰写两份文书,一份为他。
      我的冷血无情,令崔景彻底失望。他是深明大义的君子,我是明哲保身的小人,本不该有交集。
      原本以为,一个月后,我们回京奉职,一切便能就此结束。然而,离开江州之前,一位官衙里的账房主簿悄悄找到我们,向我们透露:江州州牧勾结三皇子,侵吞了朝廷拨下的赈灾饷银。我和崔景只是两个无权的史官,而州牧手握地方军政大权,此事又牵扯到皇子……那夜,我辗转无眠,不知该如何劝说崔景不要意气用事。翌日,那名主簿被发现死于非命。
      显然,这是杀人灭口,亦是杀鸡儆猴。
      崔景认定我是出卖主簿之人。嫉恶如仇的他,与我割席断义。我并未向他解释,州牧并不像他所想的那样昏庸。我们所有的举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中。
      我与州牧虚与委蛇,尽量打消他对我们的怀疑。但他总是似笑非笑,眸中偶尔闪过一丝冷光,鹰隼般的锐利,令我心惊。未及而立之年便当上一州长官的他,置身于夺嫡党争的漩涡内,尚能游刃有余。对他而言,除掉我和崔景,易如反掌。但不知为何,他并未这样做。
      回到京都时,恰逢东宫之案掀起轩然大波。颖川崔氏与东宫关系密切,立刻受到牵连。墙倒众人推,门第高华的崔氏,一夕凋零。崔景作为崔氏嫡系,亦遭危机。有人向御史台匿名检举,说崔景的文案记录中,有大逆不道之语。
      然而,经过查实,其中并无违规之语。但有几句已被涂改,不辨原文。改后内容,是《诗经》中的“濬哲维商,长发其祥,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称颂帝王治水功德。这是我的笔迹,亦落有我的私章。为此,我第一次入了刑部。我坚称自己只是偶然弄污了崔景的记录,因而重写。刑讯之人找不到其他实证,无可奈何。最终,此事不了了之。
      其实,被我涂改的文句,本是《诗经》中的另一章:“旻天疾威,天笃降丧,瘨我饥馑,民卒流亡,我居圉卒荒”。如此斥责昏君的诗章,若被有心之人利用,确是大逆不道。
      从此,崔景日日醉酒,却能字字中规中矩。是绝望后的逃避吧……
      “薛兄……”陈嘉的声音,轻而明澈。
      我惊觉自己的失神,定了定神:“陈大人有事么?”
      “也没什么。只是,薛兄一直站在风口,不冷么?”
      我这才发觉自己立于窗前。高楼之上,湖风尤盛,檐上悬铃叮咚作响。窗外,飞檐树色皆在雾霭中迷茫起来,如一幅染了水渍的写意山水,墨色沿着水线淡淡晕开。风贯窗而入,吹得衣袂飘飞。
      冷么?也许。
      三年前,前往刑部时,亦是这样的冬日,大雾弥漫,史馆内梅花开得正好。但刑部官衙内没有梅花,只有无尽的严寒与绝望。去过那里的人,不会觉得别处的冬天难熬。
      鞭刑中,疼痛如入骨髓。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我并不觉得恐惧,唯觉可笑。
      为何还要坚持?我这样的小人,又有什么可以坚持?
      真是荒唐。
      那些荒唐的事,总有一天可以忘记吧。
      “你,真的不会后悔么?”那个有鹰隼般锐利目光的人,曾在我从昏迷中醒来后,如此问我。
      如今的我,依然坚持那时的答案。
      回忆的浮影,在眼前淡去。
      拾阶而上,来到隐海阁的最顶层。此处存放校订成稿的国史、实录。雪白开化纸,以台阁书体抄录。软绢包背,蓝面芸签。每十册束以绸带,为一帙,盛以香楠木匣,置于书橱内。卷帙浩繁,渺如烟海。
      这些,本该是史官最看重之物吧。多少人喋血,只为秉笔直书。多少人舍命,只为留取丹心。但该如何修史,不再是史官能够决定的。最终刊刻付梓的,不容丝毫写史之人的意志存乎其中。
      我们只是大齐的笔,随时可能折断,随时能被舍弃。
      “走道左边,都是前朝史书,分为两种。一种是通行本,颁刊天下,共一百七十六卷。另一种是皇家秘藏本,共八百九十三卷。”至于这两种史书的差异之处,他很快就会明白。
      六年前,初来史馆时,馆内恰在修撰前朝末代君王的本纪。崔景看到部分初稿,对其中内容十分义愤,欲找知史馆事理论。我劝说他,因此引发争执。他不明白,成王败寇,没有哪个末代帝王,能在其后一朝的史书上被称为励精图治的明君,即使他确曾力图挽大厦于将倾。
      那是我与他之间的第一次争执。隐海阁中,他直视着我,目光湛亮:“你不能理解我。”
      那时,窗外急雨如注。雨水打在琉璃瓦上,铮铮淙淙。荒凉的雨声,令我忽然失去了辩解的勇气。他不知,我至为害怕与人争执,尤其是与熟悉的人,因为知道什么也无法弥补裂痕。在此之前,我宁愿委曲求全,也要尽量避免争执。是的,我本可以对他袖手旁观。
      从此,我总是避免在雨天来此。这何尝不是一种逃避?
      我淡淡一笑,默然转身。一列列高大的书橱,投下静谧的影,仿佛亘古如此,永不改变。
      所有史传记载,皆是悲剧。若不是,那便还未看到结局。到最后,不过殊途同归。王侯将相归于荒草枯冢,功绩伟业化为尘埃散去。天下分合,朝代更替,人事兴衰。世间戏目翻来覆去,也不过这么多。但对于个人,生若蜉蝣,此时此身尚难把握,谁能真的以史为鉴呢?
      “走道右边保存的,为本朝国史实录,按年代顺序依次陈列。皆为密档,非奉圣谕,不得开启。”
      我未曾见过这些深锁于金匮之中的皇室隐秘。对大多数人而言,它们永远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却亦是巨大的陷阱。他神色庄肃,缓缓走过书橱间的小径,终于驻足。那是存放三年前的实录处。
      我知道,他想了解三年前东宫一案的真相。稍有阅历的人,不难看出其中的诸多蹊跷。
      但真相亦是祸源,何必飞蛾扑火?
      他凝思的神情,令我知道,他终会明白。他像崔景,却不是崔景。崔景与我截然不同,是我永生无法实现的另一种可能。而陈嘉,远比崔景通明。这座小小的史馆,怕是容不下前途无量的他。
      穿过书海,我带他来到尽头处的素壁前。那里挂着一面垂地的白绢。悠扬的风,穿过重重书橱而来。白绢轻微拂动,如水波荡漾。
      “这是?”他问。
      “上百年前,一代丹青圣手廖如海绘制的壁画。为防风化侵染,以白绢遮尘。”我静了静,忽然问他,“画上是一只神兽。陈大人不妨猜猜,是什么神兽?”
      “和史官有关么?”
      我颔首。
      他略略沉吟:“难道是……獬豸?”
      “为何?”
      “古书上说,獬豸能辨别是非。《异物志》称其‘性忠’,‘见人斗,则触不直者。闻人论,则咋不正者’。史官明辨正邪,臧否曲直,据实直书,不避强御,岂非正如獬豸?”
      我轻轻一笑,扬手掀开白绢。壁画上的神兽,不是獬豸,而是谛听。
      传说中,谛听是金地藏菩萨的坐骑,有“坐地听八百,卧耳听三千”的神力,能为菩萨辨别世间万物的声音。但也只是聆听。它没有心,不分辨是非,不掺杂感情。
      窗外的雾,仿佛淡了些,天光渐朗。淡净的日光,静落在壁画上。画中神兽,端严寂静。
      能听到一切声音,却无力改变任何,是幸运么?不知,它会否羡慕那些聋瞢之人?
      浮动着细小尘埃的日光中,这个立于画前的年轻人,若有所思。
      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光阴漫漫,来日方长。
      而我的余生,不过如此罢了。
      每日清晨,临一幅古帖。在时光中,渐渐遗忘。
      天若有情天亦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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