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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林中女妖 ...

  •   九婴林的夜色,非比寻常。凉风漫卷,催动草木无数,各种气息在林间流荡、交缠,一浪浪地翻涌。莲生已经能在微风扑面的瞬间,分辨出风中挟裹的十数种味道:松脂,胡杨木,合欢花,南蛇藤……还有黄沙的干热,沙鼠的腥臊……

      然而这还不够,要在甘家香堂做上香博士,她需要懂得制香。

      研碎香材做香饼,屡试不成。苦闷之余,想到自己熟悉的香花香草。以它们入香品,是不是有机会成功?起码原料来得容易,自行采摘就行,若是日日购置那昂贵的西域香材尝试制香,纵然每月两吊工钱,也是消耗不起的呀。

      已经试过几天,仍然屡战屡败。好端端的香花,无论是晒干、阴干还是焙干,都不再香了,蒸、煮、炒、煎、腌、酿,都以惨败告终,要么徒具形态,味道一无可取,要么干脆搞成烂糊糊的一团。

      是不是自己使用的花草不够好?

      唯有在这茂密的九婴林中到处寻找,看看有无助她成功的新鲜花草。

      萱草。

      黄芩。

      紫薇……

      发现了陌生的小树丛,叶子小而圆,带毛刺,结一串串绛紫花朵,漂亮的花瓣如蝶翼般斜展……这是医书中清热疗疮的胡枝子呀!嗯,对,香气极清极淡,有微微的苦味,最后余韵处,略微摇曳着一丝酥甜。

      不知道这东西能制成香品吗?想必是能,只是自己不知道。

      茫茫苦海,杳无尽头,不知要挣扎到何时,才能找到那梦想的彼岸。

      眼前银光闪亮,原来是一道小溪,月色下明亮如镜,潺潺溪水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凉意。提起裙脚,奔上前去踏入水中,那水波在双足踢动下一层层荡开,绮丽变幻着,温柔抚摩着,足趾足踝,俱都舒爽无比,似乎被这清澈的溪水,一瞬间荡涤了整个身心的疲累。

      低头望去,渐渐平静的水面,隐约现出自己的倒影。

      淡绯纱襦、玉色罗裙,较以前的补丁衣衫整洁了许多,但仍是那个傻里傻气的小丫头,小圆脸上永远挂着一份憨乎乎的笑容。

      “那甘怀霜不会有你漂亮……你始终不知道自己有多好看。你从来都不像是苦水井的孩子,容光太过惹眼,倒像是壁画上的飞天,只差一身漂亮衣裳……”

      想起那天不离哥哥的满口溢美之词,莲生仍然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店东姊姊那美丽的飞仙髻、步摇冠、花黄、靥钿、华袿飞髾,自己怎能比得?何况甘怀霜之美,更在于风华气度,自己就算穿戴上那样的一身华服,也都描摹不像。

      一时玩心大起,信手拈过采集的野花,一一插入发髻。

      细长坚韧的荪草,一支支正如金钗。胡枝子花一簇簇一团团,随着身姿摇动,微微轻颤,也就像那金叶子步摇冠。

      折断一枝白芨根茎,在水中轻轻一蘸,那断面立即凝出洁白的胶质,又粘又滑,正是上好的黏胶。摘一朵红蓼粘在额头,恰是花黄;扯两片小圆叶子粘上双颊,便是翠绿如翡翠的靥钿。

      半熟的紫茉莉,花籽拔出一半,连花带籽,垂挂耳边,比明珠耳珰更美。

      采几片香蒲叶,一层层缀在腰带下,虽不如甘怀霜那彩绣圈金的燕尾飞髾精致,也有一份别样的飘逸。

      跳起身来,临水照影,月光下恍若一个花草幻变的精灵。

      或许这才正是,属于她自己的漂亮吧?

      花香飘荡,怡悦心扉。什么前途彼岸,身世命运,一时都抛在脑后,当下的时光,才是最好的时光。闭上双眼,享受凉爽的夏夜,就在这幽深夜色中,独自摇曳起舞: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
      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喀的一声脆响,自身后传来。

      只是踩断树枝的声音,听在此时耳里,几如惊雷轰鸣。

      多年来横行九婴林里,拈花惹草打野兽,莲生对这林子,一如对苦水井一般熟悉,知道它的每一座丘陵,每一道沟壑,每一种见首不见尾的生灵。几乎已经忘了,这仍是座险恶的老林,有虎有豹,有胡狼,有野猪……有各种吃人的猛兽。

      午夜时分,林中危机四伏,而她孤身一人,还是女身!

      急切靠向树边,惶然望向那声响的来处,只见阴影幢幢,摇曳不止,如一个遮天蔽日的妖魔,漂浮着向她逼近。举目四周,丛林莽莽,呼救不知有没有用?到哪里能找一坛酒?只要变了男身……

      哗啦一声大响,树丛拨开,一个身影出现。

      莲生几乎惊叫出声,一把抱住身旁树干,不顾细嫩的手指被树皮划得生疼。

      轮廓分明的面庞,自阴影中渐渐浮现。青玉冠,朱纱袍,织金领缘,镶玉革带,处处反射着粼粼微光。身形高大魁梧,肩背宽厚挺拔,坚实的手臂警惕地按在腰间剑柄上,指节攥得发白,指尖蓄势已满,令人想到一枝上了弦机的弩-弓。

      是一个……人。

      莲生的瞪视中,他沉雄如虎,轻捷如豹,一步步踏过草丛走近,俊眉朗目,越来越是清晰,精光闪烁的双眸紧紧盯住莲生的脸:

      “什么人?”

      是他。

      没错。

      虽然很见鬼,但这骄横的语气,凌厉的神情,“天下人都是我脚底下泥”的傲慢模样,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莲生双膝一软,差点坐在地上。“是你啊……可吓死我啦!”

      一时间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哭笑不得地以手撑头:“深更半夜的,你怎么会在这里,捉迷藏吗?”

      她一个乡野小儿,漫山遍野瞎蹓跶也就罢了,堂堂的韶王殿下,尊贵傲慢的五皇子李重耳,午夜时分跑来九婴林,搞什么鬼?

      这三个月的繁重生计中,唯一的消遣,就是和李重耳约架了。

      自从那日惨败在莲生手下,活生生地欠了一句阿爷,那飞扬跋扈的韶王小子,死活不肯服输,坚决要打个三局两胜。第二局,仍然是他输,他又嘴硬着不服气,要打五局三胜……七天一次,连打五局,每一局都不曾翻身,最后的结果,不过是连欠了莲生五声阿爷。

      其实他的拳脚,也算相当了得。

      只可惜遇上莲生这种异人,全凭膂力克敌,任何奇妙招数对她都没有用场。直至第六局,李重耳提出比兵器,带了两杆枪来,丢了一杆给莲生,与她较量枪法,才少少占了一点上风。

      “输了要跪下叫阿爷!”比了一个半月才终于有翻身希望的李重耳,兴奋难耐,比武中途一再重申:“要连叫五声!大好男儿,不准撒赖!”

      翻翻滚滚打了一个下午,也有几个瞬间险些就要被他取胜,但莲生枪尖蓄劲,悍猛难当,最后的结果,仍是将李重耳按在泥里,逼他在五声“阿爷”的欠账上,再多加五声。

      几场比试下来,倒教莲生对枪法着了迷。暗暗学了他几招枪法,一使出来,威力果然翻倍,李重耳更是难敌,欠她的阿爷都已经不知有多少声……可惜如今做了杂役,每七天只休息那么半天,不然一定要多欺负他几次,好好地消遣消遣!

      “哈哈哈,难道是良心发现,来找我……”

      树下的莲生,眉花眼笑,刚想说“来找我跪着叫阿爷”,一眼瞧见李重耳惊异的神情,猛然住口。

      难怪他那样惊异……自己是女身!

      一身纱襦罗裙,黑发绾成俏丽的双鬟,簪环叮当,披帛飘曳,娇憨柔弱,笑靥如花,并不是那个勇猛的少年七宝!

      他还根本没有见过女身的莲生……

      莲生坐直了身体,一时间手忙脚乱。

      按说自己的男身与女身面貌完全不同,并无一眼认出之虞,然而想像一下他眼中的自己,大半夜地在密林中游荡,头上簪满鲜花,裙边遍缀芳草,溪边曼声歌唱,月下独自起舞……这,这哪里是正常人,分明是个林中女妖,比男女双身,还更加像个妖怪!……

      静夜沉沉,浮光蔼蔼,微风拂动衣角,擦在繁密的草尖,发出绵延不绝的碎响。李重耳一双锐利眼眸,一瞬不瞬地盯在莲生面上仔细打量:

      “你是什么人?家住何处,姓甚名谁,深更半夜地在这林中做什么?”

      还是那样可恶的、蛮横的、不容辩驳的口气。

      莲生扁了扁嘴巴。她岂肯对这手下败将低头,满腹的紧张慌乱,顿时转为不甘示弱的傲然:“你又在这林中做什么,是殿下就可以夜不归宿了?”

      李重耳闻言更惊,右手紧按剑柄:两道浓眉挑成一高一低:“你识得我?”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有话说:
    关于甘怀霜的妆扮:
    就是东晋时期贵妇最流行的妆扮。顾恺之《女史箴图》《洛神赋图》中都出现了类似的造型,敦煌当时的壁画中也有。好遗憾不能贴图来与大家分享。
    所谓“华袿飞髾”,就是华丽的长襦长裙,两肩常像屋檐一样斜翘,裙腰紧束,下面垂缀几条三角形的飘带,称为杂裾,或叫燕尾,随着走势漫卷飘飞,十分之飘逸出尘。这种服装到隋唐便没有了,后来成为神话中的仙女标配,画里的嫦娥啦织女啦都穿这个。戏曲中也有遗存,《贵妃醉酒》中的杨贵妃穿的宫装就有类似的飘带。
    赤金步摇冠的描述也来自敦煌壁画,不同朝代和不同国家的款式不同。花黄、斜红、靥钿,都是当时流行的化妆,现在看来脸上红一道绿一道的会有些怪异,但是当时就是以此为美。想后人看我们现在化粗直眉、涂大红唇,穿高跟鞋、破洞裤,也可能会觉得很怪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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