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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遥远的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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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送女儿去学校,今天她高考。昨晚她抱着枕头来到我的房间,说想和我一起睡。我躺在床上看书,拍拍身边的位子。
来吧。我说。
熬了一年,终于要到头。我跟她说不要怕,尽力了就好。她转过身来躲在我怀里,她说:“妈妈,你不懂。”
夜已深,关了灯。我们的说话声,不由自主地跟着小了下来。我揽着她,摸着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她的呼吸声渐渐绵长温软。终于,睡下了。
我试着叫她的名字,她没应。
黑暗中,人总是会回忆过去。在过去的无数个夜晚里,我也问过我自己:假设那年高考,我去了。现在又会怎么样呢?
是不是就能够挺直了腰板,对女儿说一句:“我经历过,我懂。”
为什么没有去?
这个问题,女儿从小问到大。直到后来,她不再问。高三,书籍堆成堡垒。女儿困在墙内,用笔作战。大大小小的考试像浪潮扑来,水花有大有小。有时候,她快要被海水淹没。有时候,她驾船挥手。世上没有绝对的一帆风顺。这个道理,由高考教给了她。
静水流深。
我用毛笔,写了四个方方正正的大字。挂在客厅里。
“妈,你字写得真好看。”
字刚挂上去的时候,女儿仰着脸表扬我。后来,日子被赶成一顿顿外卖。她连回家的功夫也没有,躲在教室里等外卖。等的时候,抽空写作业。
晚自习回家,又藏进房间里不再出来。
那阵子,我们家不开电视。就算开了,也是静音。屋子,静悄悄的。谁也不出声。隔着门,还能听到她翻书的声音。
一次,我在书房里找书。竟然找到我高中时写的作文。那时候的字,飞扬到要冲破纸外。写的命题作文,还是干瘪瘪的“我的理想”。
我写,我想成为一个作家。
后来,我成为了一个家庭主妇。
相亲时,媒人介绍说“男方是大学生呢,赚得多!”我心下莫名地张皇。吃饭时也不敢多嘴。大学生呢!那时候,大学生还值钱得很。高考对于我们而言,是真正正正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是一条,真正能够改变人生的道路。
我没敢走上前去。
高考了,我收拾好文具。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捱过每一分每一秒。逃避,就像是躲一场空难。
道路封锁了,没有人敢按响喇叭。而轰鸣声,在我耳畔响个不停。炸裂后,绵延不绝。
我当了高考的逃兵。
放榜了,文晓给我打来电话。她问我准备报什么学校。
“放心吧,我不问你考多少。你就告诉我,你要报哪。我可以跟你填一个地方的啊。考不到一个学校。同个地方,还是能努努力的吧?”
我沉着再三,电话那头屏住了呼吸。
啪,我挂了电话。
此后就断了联系。
文晓来我家找我,我避而不见。她急得托我妈给我带来信件。漫长的暑假,陪伴我的除了冰好的西瓜。还有文晓的信。
她去读了师范,再后来,又去北京读研。再再后来,她出国当了教授。
她不再给我写信。
因为我从不曾回应。
就像当年,她坐在教室后排。抬头对我说,“张妙,你字写得真好看。”
我拍了手里的灰,还是不曾答话。
这女生,好比狗皮膏药一样。粘上了,就扒不下来。除掉了,还是能留下灰黏的痕迹。起了绒,难堪得很。
为什么,没有去高考呢?
我知道文晓想问,可她从来没问过。哪怕一个字,也没有。
我甚至给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莫名的恐惧翻滚上岸,把我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待在房间里的那两天,我想着未来。
我没有未来了。
未来不会有文晓。
这是一条我从没想过的路。命运使了坏,把我狠狠地推了上去。
逃了高考这件事,用鬼迷心窍来形容都不为过。
哪怕我在考场上,一个字也写不出。哪怕我在考场上,大脑一片空白。但凡我去考了,随便填。也不至于一无所有。
可是万一,我用尽全力去考。结果仍然很糟糕,那不是更难受了吗?
还不如就这样给她留一个美好的想象,假设我万一考得很好。
自欺欺人远比接受事实,来得舒服。
我对自己说了谎,也对文晓说了谎。
“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
“那……”文晓背着书包,转过身对我说,“算了,高考完了再跟你说。”
我走上前去,我说好。
“好好考试,放轻松。”我抱了一下女儿,目送她走进学校。
遥遥地,她缩成一个点。隐匿进楼里,消失不见了。
我看着高考。她张大了嘴,吞噬一批又一批的学生。我们走了进去,我们逃了出来。那年夏天,我的高考结束了。不战而败。我与文晓,不告而别。
高考她走了又再来,她弯下腰笑着说:怪我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