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长大》写离声

3、3

　　那一年春夏交接的时节，女孩子中爱美的像往年一样早早换上了裙装，在走廊上旋转着裙摆互相攀比，那些裙摆高高扬起的便得到最多的目光和最热切的艳羡。每个女孩子，无论家境好坏，或多或少总有几条裙子，只有陈颖和苏南例外。

　　秦亚珍不让孙女穿裙子，也许只是为了防止徐曼丽在陈颖身上卷土重来，依她看来这女孩子的眉眼神情已经和徐曼丽很相像了，还有她眼睛里那种和她母亲一样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也让她厌恶和害怕。徐曼丽在的时候没怎么关心过陈颖，但是偶尔也会心血来潮给女儿买几件新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徐曼丽从石桥镇消失以后秦亚珍把那些漂亮的衣裙都分送给了亲戚朋友家的小孩，做了个顺水人情，从此陈颖就只能穿几个表姐穿不下的旧衣服。

　　而苏南从小到大几乎没穿过裙子，母亲林淑芬也不帮她打扮，一直到初中苏南都顶着男孩子一样的短发，衣服也大多是男孩气的。其实林淑芬并非不希望苏南漂亮，相反，她铆足了劲想让苏南样样强过别人，比如考试门门第一，比如特长最多，比如当小干部，但是漂亮，林淑芬决定，还不是漂亮的时候。而在她认为时候已到时，她甚至还瞒着苏国强从自己少得可怜的私房钱里挪出一部分给苏南买化妆品。

　　林淑芬的逻辑很简单，读书的时候必定会分心，一分心必定读不好书，说不定还会变坏。女孩子最要紧的是平平安安长大。但是即使她这样处处提防着，在苏南十二岁那年还是出了纰漏。

　　那天下午林淑芬像往常一样帮苏南准备好纸笔，研好墨，然后自己出门买菜。苏南练了会儿字觉得无聊，搁下笔坐着发呆，大约就是这时她的视线落到了五斗橱的抽屉上。苏南试着拉了拉左边的抽屉，是锁着的，她又试了试中间的抽屉，这回打开了。抽屉底下垫了层红纸，里面尽是些零零碎碎的东西，苏南略略翻了翻，在里面发现了几颗多余的纽扣、一个针线盘、一个旧票夹、几个纸剪的鞋样、一罐镇上卫生所自产的尿素霜，还有其他一些琐细的小物件。

　　经过一番摸索，苏南从角落里挖出了林淑芬的口红。

　　苏南曾经见过母亲抹口红，刚抹完又擦掉。只那么一次，也已经是很久前的事了。她摩挲着银灰色的外壳，忍不住打开了盖子。

　　口红的表面在阳光下能看到细小的珠光微粒，散发着温和而诱人的光芒。鬼使神差地，苏南对着橱门上的穿衣镜，细细地用它抹了下唇，然后像在电视里看到的女人那样，煞有介事地把嘴一抿。

　　苏南仔细地端详镜子里的自己，口红的颜色过于成熟，且带着稍许风尘气，给她原本明亮的面容添上了暧昧却又突兀的一笔。

　　林淑芬回来并没有发现女儿有什么异样，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苏南每天都乐此不疲，林淑芬去买菜的那半个小时几乎成了那时苏南最大的期待。

　　然而苏南的秘密最终还是被发现了，因为口红变短了不少，且尖端已经被涂成平的了。怒不可遏的林淑芬抬手便照着苏南的脸打下去。那是林淑芬第一次打女儿，苏南一直是她的心头肉，平日里再怎么严厉也不至于动手的。

　　但是那次林淑芬却不由分说地打了苏南，一记记地仿佛都打在自己身上。

　　那次的教训让苏南明白了爱美是没出息的表现，并且是可耻的。

　　这样，爱美就成了一种痛。最令她难以忘怀的是一条玫红色的长裙，低低地垂至脚踝，旋转的时候仿佛一朵盛放的喇叭花，饱满而张狂，与五月和暖的阳光和湿润略带草木芬芳的空气格格不入。每当想起它，苏南的脑海里就会无端地晃过一些抽象的名词，比如自由，比如绝望，但是苏南常常会忘记，这其实是她唯一一次看到陈颖穿裙子。

　　不知为了什么原因，那天上午陈颖和一个叫张丽莉的女孩子起了争执，大家围在一边起哄，苏南一向不喜欢凑热闹，定定地坐在座位上看书，只听陈颖说：“裙子有什么了不起，我妈妈给我买了好多好多裙子，比你们的漂亮多了。”人群里有人发出一声怪笑，男生们互相挤眉弄眼，女生们彼此递着眼色，嘴角漏出浓得化不开的笑意。张丽莉也不示弱：“有本事穿来看看啊，牛皮精，你妈妈是狐狸精，生个女儿是牛皮精!”周围又是一阵哄笑，也不知道是谁带的头，人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鼓掌声，一开始只是零星几个人，渐渐地鼓掌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起劲，陈颖面红耳赤地辩驳，但是细小的声音马上就被淹没在了整齐划一的掌声里，忽然苏南听到张丽莉的惨叫声，跑过去一看，只见陈颖死命地揪着张丽莉的头发，任她怎么哭喊也不放手。

　　直到吵闹的声音惊动了值勤的教导处老师，人群才意犹未尽地散去，不一会儿大家就把这件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没有人料到几天之后的中午，陈颖穿了裙子来学校，触目的玫红色，鲜艳浓郁得仿佛要滴下颜色来，裙摆低低地垂至脚踝。那显然不是陈颖的裙子，她把白衬衣的下摆扎进裙子里，腰际用一根磨旧了的细皮带系了，仍然嫌大。

　　后来苏南才知道那是徐曼丽的裙子，陈颖瞒着秦亚珍从家里偷出来的。

　　苏南只记得正午明晃晃的太阳光里，陈颖开始飞快地转圈，裙裾鼓成一朵热烈开放的喇叭花。

　　陈颖忘情的旋转最后因为一声呵斥戛然而止。苏南正看得出神，也被吓了一跳，循声望去，是一个头发花白，满面怒容的老太太。在陈颖呆立住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便被上前来的秦亚珍一个巴掌打在左脸上，立时就绽起了五个手指印。陈颖的眼泪停不住地往外涌，一边还犟着，秦亚珍拽起她的胳膊死命往外拖。苏南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几乎被吓懵了过去。陈颖最终犟不过，在一片嬉笑声中被秦亚珍连拖带拽地拉了回去。苏南看着他们消失在楼梯拐角，看着陈颖的右手无力地晃着，没有着落的样子，鼻子有些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