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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愿得一心人·1 ...

  •   小时候,教坊的容姑总是教导她们——

      “作为教坊司的歌姬,你们生是汉宫的人,死是汉宫的魂。一生一世,都只能是君王的女人。”

      那个时候容姑正年轻,貌美如花,杨风扶柳的身姿是教坊司最当红的舞姬,是羽歌的师傅。

      在羽歌的记忆里,她的娘亲不过是一个命薄如纸的越国女子。

      天下分南北,而南方的汉土之上三国分立,而越国好巧不巧便是那诸国中实力最弱的,而唯一能让世人津津乐道的,便是它能歌善舞的越女。各国歌女中以越女的身价最高,可是漂亮的女子往往福薄。比如,每每打了败仗,越国便会向战胜国进献大量绝色的越女,而羽歌与她的母亲便是在那种情形之下被送到了南夏成为了教坊司的歌姬。

      命薄如纸,薄命如斯,她的娘亲唯一教给她的,便是那首白头吟。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所以,羽歌仰着娇嫩的脸倔强地看着容姑姑,不服道:“为何我们只能是君王的女人?君王有那么多女人,为何还如此不知满足?”

      她第一次问这句话是在刚入教坊的时候,容姑姑摸摸她的脸,似是怜悯似是嘲讽地笑,摇摇头什么都没说便走了;她第二次问这句话是在她进教坊的第二年,容姑姑让她倒立了一个时辰。

      此后每当容姑姑教训歌姬时说到这话,羽歌凭着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精神,倒立的时辰也是逐渐加长。一般人若是罚了两遍大多都会长个记性,可是她这个人罚了也是不长记性,又或者,是因为骨子里天生的倔强。

      教坊大多捧高踩低、明争暗较,每当这个时候平日里嫉妒羽歌容貌的其他舞姬就会站在远处幸灾乐祸地笑。一向与羽歌交好的小太监阿福悄悄来看她,苦口婆心地劝她说,“羽歌你就别顶撞你师傅了,胳膊是扭不过大腿的。君王的女人就君王的女人吧,你看看我,我还算是君王的男人呢,咱们就服下软别跟你师傅犟了,好不好?”

      羽歌顶着脑袋充血后红艳艳的一张脸,眼前是倒过来的阿福白净如玉的脸庞,女孩子倔强地说道:“凭什么我们注定一生一世都只能是汉宫的人,君王都有那么多女人了为什么连我们都要是他的人?阿福,难道你没听说过,‘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话吗?”

      她自出生起便继承了越女中最好的倾城容颜,却也继承了她母亲临死时的遗憾与执念。

      阿福比她进宫的时间还早,既没有读过书也不喜欢读书。但他幸得长得一副好皮相,可就是因为他这副好皮囊被其他小太监联合起来欺负,性格怯懦胆小,也就只有羽歌常常替他出头打架。

      阿福摸摸脑袋,老实说道:“我确实没听过。”

      见羽歌将两条腿放下来便知道时间到了,小舍人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包裹又小心地看了看四周,轻车熟路地塞给羽歌说道,“早就知道你会被罚,只剩下一个馒头,你赶紧吃吧,别给其他人看见了!我先走了!”

      “知道了!“羽歌接过包裹,冲他挥挥手,说道,“阿福,你小心点!”

      羽歌咬着手里的馒头,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望着月明星稀的夜空,小小的手托着腮不知道在想着些大胆的东西。

      自从五岁的时候,她便和自己的母亲被送到了南夏充入了教坊司。

      她不喜欢这座冷冰冰的汉宫,她想故乡的山水还有很多年都不曾见过的爹爹。

      母亲临死前,告诉她若是有机会便回到故乡,然后能够找到一个如意郎君,愿意为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白骨成灰不相离。

      夏日里的蝉歇斯底里,但羽歌的听力一向很好,便能从喧嚣的夏夜里分辨出一抹细细的抽泣声,夹杂着抽噎,时断时续。

      羽歌常听宫里的老人说皇宫里埋葬着不知有多少红颜枯骨,那些冤魂白日里被压在汉宫地下,到了夜间便冒出来或诉说冤屈,或勾魂索命。

      那些老嬷嬷说的那般煞有其事,而她的好奇心就像是一棵芽深深扎在心底,在那个夏夜的抽泣声里迅速地抽芽。

      羽歌紧紧地抓着手里的馒头,像是克服着心里的恐惧,顺手拿过放在壁上的宫灯提着,猫着腰朝抽泣声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探过去,穿过月光溶溶下斑驳摇曳的竹林,终于,在一棵巨大的琼花树下找到声音的源头,尚且单薄的身子紧紧地缩成一团,脸埋在膝盖中,发出抽泣声——

      小女孩笑了起来,原来不是鬼魂。

      羽歌踮着脚像只小猫般悄悄走到那个人身前,打量了片刻才惊觉是个穿着侍卫衣装的少年,环着腿的双手不知道拿着什么却有白色的细穗杂乱纠缠地垂落下来,让羽歌想起了临死前的蝴蝶奄奄一息的翅膀。

      些许是他太伤心,竟没有发现她的存在,羽歌出声问道:“你在伤心什么?”

      少年猛地抬起头来,月色下的棱角分明的脸,眉眼浓烈似被墨浸染过却无端被泪水染得温存。少年这才发觉出声是个小宫女,提着六角的宫灯,盈盈站在他身前,有大朵的琼花从树上落下来,盈盈落落,让人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

      他侧过脸慌忙地用袖子蹭了蹭泪痕斑驳的脸,但表情却已是如常,除了那双微红的眼睛,紧紧绷着的嘴角,月光下侧脸平静得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无懈可击。

      羽歌从怀里掏出随身带的帕子,塞给他让他擦脸,懒懒地笑问道:“小哥哥,可是有人欺负你了?”

      她的眼神一向尖,看见那少年隐藏在阴影里的半边脸明显有五掌印,身上的侍卫服上好几个灰色的脚印灰啦啦地停在上面。

      “没有。”少年微微抿着嘴,重复了一遍,“没有人欺负我。”

      羽歌的倔劲又犯了,穷追不舍地问道:“那你一个人在这里偷偷哭什么?”宫里的人是不敢随意涕泣,若是冲撞了贵人被人认为晦气的话,不死也得脱层皮。

      少年看着手中帕子,小麦色的脸像火烧一般的红,他嗫嚅道:“我摔了一跤,却没想怀中的排笙被……被我弄断了。”

      羽歌瞅了眼他手中的排笙便知晓他在说谎,她教坊中学舞已经有了些年头,虽不是精通乐器但也知晓一二,月光下那两半青翠色的断口分明完整,她撇撇嘴:“你压得可真整齐。”

      少年的嘴角抿得更紧,良久,溢出一丝苦笑摊开手看着断成两半的排笙,欲言又止:“这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但傅将军说这是玩物丧志,就拿他的刀——”

      羽歌看着身前这个少年,不知为何,心里不知从哪里涌出一种叫同病相怜的心疼。

      她低下头看着少年手中的玉管排笙,比其他的笙箫乐器都要做得小巧玲珑,似模似样地点点头说道:“这么好的成色,可惜了。”

      嗓音软软带着甜糯和不谙世事的天真,眉眼中却是天生的三分狡黠,

      少年一听她的话,情绪更加低落,低着头紧紧皱着剑眉。

      羽歌抿嘴一笑,拿起宫灯往教坊回跑去,边跑便回头,说道,“你等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那小侍卫不解地抬起头,黝黑的眼眸中带着微微的惊愕,看着女孩跑着离开,轻巧的步伐依旧惊起零落在地的琼花,层层叠叠,皑皑若雪。

      果然,羽歌带着几样东西再次出现在少年面前时,白瓷一般的脸上似染了一层胭脂。

      她将宫灯随手挂在琼树的枝丫上,“把你手里的笙给我,我帮你把它粘上。”

      少年也不是没有粘过,只是并不能维持多久,但看着小女孩脸上跃跃欲试的神情,不知为何他越发沉默,手里却将排笙交给羽歌。

      羽歌拿出打开瓶瓶罐罐,小心地用毛笔蘸着胶水往断口处涂抹,“小哥哥,你叫什么?在哪里当差?”

      “宋斐,永安宫侍卫,”他看着断口处被沾上胶水风干后竟然纹丝不动,心中暗暗惊讶,“你呢?”

      羽歌小心地放好胶水,这是她从教坊中修理乐器的地方偷偷拿出来的凝胶,自是同寻常的胶不同,她头也不抬,“我叫羽歌。”仔细地看着裂缝,覆在翠绿通透的排笙身上,就像深入刻骨的疤痕,又像在平静的绿湖中深深划开的波纹,带着诡异的美。

      她理顺挂在一旁的流苏穗子,这才递给宋斐,笑:“粘是粘上了,但不知能不能用,你试试看?”

      宋斐珍重地拿过,用袖子揩了揩,放到唇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果然,悠长的音色便从笙中流畅地泄出来,流入心扉,“谢谢。”

      “你会吹曲子吗?可不可以给我吹一首曲子?”羽歌开心地托着腮,两眼明亮。

      看着她天真地模样,宋斐唇畔是温和的笑,重新将笙放在唇畔,十指按住孔,如流水般潺潺的旋律便从那短笙中流出来,微风吹得树上的琼花微微摇动,婆娑的身姿似是应和少年的笛音。

      羽歌先是认真听了一会儿,记住了旋律后便站起身,嘴角带着天真的笑意和狡黠的弯度,伴着少年的乐音起舞,脚步踩着笙曲的乐点,小小的手比成芙蓉花的样子。

      溶溶月光笼罩中,昏黄的宫灯下,像一只白色的蝶飞舞在盈盈落落的琼花之间,又像无尽夜色中破土而生的含苞枝丫,虽稚嫩却清丽。

      “你吹的真好,以后能为我吹笙练舞吗?”羽歌开心地转着,问道。

      宋斐吹着短笙,看着她起舞时开心的模样,黝黑的瞳仁里也带着笑意和暖,心里仿佛破开一条口子如同他手中的短笙,却似有什么呼之欲出,却找不出路口,蠢蠢欲动却被禁锢。

      少年放下短笛,嘴唇轻撇露出一个淡淡的弧度,点头说道: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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