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又见他丨石司石]晚来天欲雪》不知愁

1、第 1 章

　　司马是在前往电话亭的途中想起那件事的。
　　应该是不久之前才发生的吧。他在心中默默掐算石川患病的时间，前后加起来也不过几个月。若要精确到某月某日，就有些强人所难了。那些零零碎碎的数字他本应记得，此刻却颇不适时地忘了。
　　因缺氧而运转得不太灵活的大脑将回响如雷的心跳解读成了一首摇滚乐，他不喜欢。
　　不消片刻，思维就与身下浑浊的雪泥混杂在了一起。他甚至感受不到疼痛——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十米开外的红色电话亭，月下纷纷而落的雪花，公路上疾驰而过的钢铁怪物，一切都离他远去了。而那一切都不重要，或说不再重要了。
　　意识濒临模糊之际，唯有那一桩无关紧要的事件渐渐浮出水面，清晰得恍如夏日白昼下的树影，层层叠叠，叶面鲜亮如珠翠，枝条纠缠似蛛网。
　　只可惜现在并非夏日的白昼，而是寂寥的雪夜。
　　那一件事，也是在某个雪夜发生的。

　　“司马医生……”
　　有谁在空旷的车库里喊他的名字，声音由远及近。他自顾自地掏出钥匙打开车门，充耳不闻。
　　“司马医生。”
　　声音的来源在他身后驻足，他还未转头就能感到对方的灼灼目光，如芒在背。
　　“怎么了。”司马无可奈何地回过身，说话间故意拖长了语调，“石川医生。”
　　石川皱皱眉头，耐着性子道：“就在刚才，附近的居民区发生了瓦斯爆炸，有一个重伤患者被送到我们医院来了。”
　　“所以？”司马漫不经心地敷衍，“这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那位患者急需手术。”说到这里，石川犹豫了片刻，“所以我想拜托你——”
　　“我拒绝。”司马跨进驾驶座，不再正眼看他，“今天又不是我值班。”
　　眼看着司马就要启动引擎，石川慌忙扒住车门：“患者的情况非常危险，必须……”
　　“石川医生，由你去做这个手术不就可以了吗？”司马淡淡道，仿佛是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也不过的常识。
　　“我……”
　　石川没有再答话。他只是缓缓地松开了车门。垂在身侧的右手微微颤抖着，旋即又被他恼怒地摁住。
　　司马这才注意到石川的脸色原来已经差成了这样。他在心中掐算石川患病的时间——未免扩散得太快。
　　天真楼又多了一位拿不起手术刀的外科医生。他想。
　　“早就说过你应该好好呆在家里休息不是吗？”话说出口时却又带上了扭曲而讥讽的笑意，“现在给人添了麻烦才知道后悔吗？”
　　然而司马小看了眼前这位病人对自己的憎恶。下一秒他就毫无防备地被石川从车座里揪了出去，冰冷的拳头挨上他的脸颊，情理之中而又意料之外地，不是很疼。
　　加害者在击出一拳之后就彻底丧失了力气，连带着还没站稳脚跟的受害人一同双双跌落在地上。
　　石川挣扎着爬到司马旁边，抓住他的领子，咬牙切齿：“司马，你不配做医生。”
　　司马躺在地上，懒洋洋地抬起眼睛，望向那位压在自己身上的病人。
　　“那你呢？”
　　沉重的喘息被呛咳声替代。石川因胃部的疼痛而猛地蜷缩起身体，额头无力地抵在司马的胸口，亲昵到近乎过分的程度——虽然这并非两位当事人的本意。
　　司马伸出手搭住石川的肩膀。
　　而后他将石川从自己身上掀了下去。
　　“下次不要倒在这种地方。”司马拍去外套上的灰尘，走到轿车前面，“你挡着我的路了。”
　　石川忍着痛苦，试图抓住司马的脚踝。
　　对方却在他触不可及的地方。
　　“司马……”他伸出手，撑起自己的上半身，一点一点向司马的方向爬去，缓慢而艰难，“你就要这样见死不救吗……”
　　“是指对那位病人，还是对你？”司马饶有兴致地反问。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开什么玩笑……”石川试图从地上站起来，却在半途倒了回去，像某种奇异的提线木偶。
　　难看得紧。
　　司马半蹲下身，想要伸手拉他起来。似乎是觉得他一脸鲜血的样子很滑稽，司马忍不住笑出了声。
　　石川也伸出手。
　　随后他毫不留情地拍开了司马的手掌，力道甚至比方才的那一拳还要大。
　　石川的手仍是冰冷的，眼神里却燃着火焰，因着屈辱或是愤怒。那是司马再熟悉不过的表情——是他无数次在镜中看见过的表情。司马意识到他忘记了自己最不应该忘记的一件事。他忘了石川和他一样骄傲得不可一世，而他们最不需要的东西就是别人的怜悯。
　　“失礼了。”司马收回手，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了一句“失礼”，但也仅止于此了。
　　他圈紧自己的围巾，头也不回地走开了。来到车库出口的时候他才发现都内又逢小雪，雪花簌簌地停在他的头顶上，又轻又凉。
　　“喂，你喜欢下雪天吗？”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高声问道。
　　没有回应。
　　空旷的车库里响起无意义的回声，权当对他自言自语的应答。
　　他拢起风衣的领子，瑟缩着脖颈走进雪中。他的鬓角被纷纷落雪染得霜白，眼里则映着出雪花的影子，熠熠生辉。
　　他无声地吐出一口烟，然后沉默地看它消散；垂下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然后离开。

　　“喂，这里是天真楼病院急救中心。”
　　“地下车库里倒着一位医生，派人过去看看比较好。”
　　“好的，我们马上派人过去！对了，听这声音，难道您是……”
　　“不是。”
　　“司马医生？喂？喂您还在听吗？”

　　落雪踩着忙音的节拍纷纷而至，欢快而轻巧。
　　血迹被洇散在大衣黑色的面料里，又因寒冷的空气而凝结成一块块的暗色的污渍。
　　因爬行而被磨损的手掌正汩汩地淌下血来，指甲被粗粝的砖块磨出一块块的缺口，又翻卷起来，他却毫无感觉。
　　夜色下的雪幕张铺开漂亮的罗网将他环抱。他的身形在雪地里拖出沉重的痕迹，像蛞蝓的脚印，又像飞机云。
　　终于，他爬到了电话亭里。他拼尽全力将听筒扯到身旁，听着耳边的忙音，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喂，你喜欢下雪天吗？”他把听筒夹在颈边，不知道是在和谁在说话，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朦胧间能听到有谁说了什么，却不知是他自言自语，还是自彼岸而来的遥远应答。
　　那个声音说：“不算讨厌。”

　　雪水掺杂着血迹，安静地没入地面的罅隙里。一片又一片的雪花落在他的手上，先是被融化，随后在他渐渐冰冷的皮肤上积起，一层又一层。
　　他感到寒冷，真切而刺骨，并非错觉。
　　他抬起头，看到潋滟的深红色的水光。
　　他闭上眼，沉入三途河底。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