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缗眠》志村肉松

9、第七章

　　因为走神，老师神色凛然地训斥了夏尹瑭几句，然而见她弓着背神情沮丧的模样，却也禁不住心软挥了挥手。
　　“回去吧，下次认真点。”
　　夏尹瑭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脚步仓促地离开老师办公室。
　　将掩得严实的木门推开，迎面而来的热浪令人忍不住狠狠地颤抖了一下。夏尹瑭绯红的双颊经过微醺的阳光照射，细小的绒毛泛着金色，模样很可爱。
　　苏昀逆光而立，轮廓分明的五官覆在阴影中，只能够依稀辨别出那双瞳色黝黑的眸子。
　　夏尹瑭垂首，难为情地抬眼望了望站在离她不远位置的尹浅绎。他拖着步子缓慢地走近她，而站在边侧的苏昀却悄无声息地拿出相机，按下了快门。
　　夏尹瑭尴尬的模样被记录成为了数字信息，而苏昀调整着相片的大小。翻页的手指有些停住，滞顿在不久之前的那张相片上：
　　女生有些惊愕的面容，双颊绯红，鼻头沁出细细的汗珠，微黄的短发熏染上了艳丽的光辉，如同色彩浓重的水墨画。
　　苏昀怔怔地望着相机的屏幕许久，微微垂下头，唇角攀上的浅淡笑意几乎无人察觉。
　　夏尹瑭轻不可闻的声音带着些许的歉疚，怯生生地灌入耳中：“那个，哥，对不起，让你们等我……”
　　尹浅绎微微笑笑，正待开口，一旁的苏昀却拖沓着不耐的腔调抢先出声。
　　“知道自己的记忆力不行，不但不事先准备，就连进个办公室都要这么久。道歉却没有丝毫的诚意。”
　　那样刻薄尖酸的句子没有特定的接受者，但却像是用针试探性地触碰指尖，没有锥心刺骨的疼痛感，却有着无法忽视的难受。
　　夏尹瑭猛地扬起下颚，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反唇相讥，却在张口的瞬间忘记自己该说什么话。
　　能说什么呢？
　　他的指责并没有错误，本来就是自己理亏。向尹浅绎道歉，也只是本着他定会宽容地微笑这样的信念来说对不起。
　　他说得没有错，一点都没有错。
　　她在心里挣扎好久，最终什么也说不出口，只得重新垂下头。尹浅绎宽容地抚抚她柔软的短发，温柔地微笑，声音像是漾着涟漪的水浪。
　　“只是偶尔啊，苏昀你也不见得什么都做得好嘛。小孩子，总是会这样。”
　　那样一点一滴敲击着心墙的字句，缓慢地浸泡了心中小小的难过。那些哽咽开始变得透明，柔软得就像是果冻一样。
　　温润得蛊惑人心。
　　苏昀不再说什么，只是将相机小心翼翼地塞进包中，转步率先离开。尹浅绎望着有些使性子的苏昀，微微探了口气，拉着夏尹瑭的手快步跟上。
　　即使是有多么反感苏昀对于她的态度，但有一点她是无法否认的。她喜欢画室，她喜欢那幢房子，她喜欢那个秋千。而倘若没有苏昀，那些都不复存在，所以她也就爱屋及乌地始终把苏昀当作兄长。

　　***
　　生活的步调在不紧不慢地前进，那些间或的打闹声夹杂在时光的缝隙中，像是白驹过隙，飞速地掠过生命。
　　曾经感叹过在这样流逝的岁月里，竟然没有一丝能够让人留恋的，称得上是永恒的东西出现。而那时的她太过单纯，甚至可以说是不谙世事，所以才不会明白有的转瞬即逝的美好，其实只是为日后的刻骨铭心打下铺垫。
　　那样叫做命数的东西，像是不断转动着的水风车，肆意淌落着零星的水滴。只是那些看似渺小的液体，对同样渺小的生物来说，或许是庞大到能够笼括整个世界的黑暗。

　　夏尹瑭独自行走在狭窄的小巷中。
　　南方的雨季，天空带着灰蒙蒙的倦意，她垂着头，双肩不堪负重地勾着书包的肩带，带着些许的颓丧意味。会考临近，高二的应届生被老师拖堂简直成了家常便饭。尹浅绎一行人没有时间，夏尹瑭也无法去画室，只能够百无聊赖地回家对着大本大本的高中教材。
　　身后有啪嗒啪嗒的，胶底踩踏着水洼的脚步声。夏尹瑭下意识地往边侧靠了靠，让出一条狭窄的空间。而原本急促的脚步声此刻却缓滞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愈发粗重的呼吸声。
　　夏尹瑭依旧是波澜不惊地行走。
　　退让出的左侧的狭小空间并没有人影匆匆掠过，有人自身后轻轻拍了拍夏尹瑭的右肩。她条件反射地顺时针扭过头去，却俨然发现身后空无一人。正觉惊异，有人自左半侧轻轻“呀”了一声，音量不大，却足以让人受到惊吓。攀在左肩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夏尹瑭惊悚地转过身。
　　“啊！”
　　眼前是放大的白净面孔，睁大的双眼闪烁着如同猫一样慧黠的光芒。
　　灰蒙蒙的天气带着些许的阴顿，四周的景物衬得眼前的脸孔越发白皙。夏尹瑭抑制不住惊诧，向后退了一大步，背脊重重撞到布满苔藓的潮湿的墙壁上。
　　“嘘！”
　　来人用指甲涂抹成蔻丹色的手指堵住她的唇示意她噤声。夏尹瑭用力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然平静，于是那人才将捂着她嘴的五指抽回。
　　“嗨！”
　　面前的女生嗓音清脆，银铃般好听。
　　她的长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细碎的发丝晃晃荡荡地垂落下来。白色的套头衫领口稍宽，裸露出细致的锁骨，彩色的格纹短裤和茶色平底靴让夏尹瑭感叹她的耐寒。
　　她眼睫浓密，冲着她微笑。
　　“美女，你要记好哦，我叫施琳塔。”
　　即便她再一次重复自己的名字，但夏尹瑭还是呆怔地看着她的眼，并不明白她的意图。而女生身上飘来的，馥郁却不世俗的蔷薇花香让她不知所措地紧紧贴着墙壁。
　　半晌，夏尹瑭小心翼翼地开口，手指有些紧张地攥着衣角。
　　“请问，您有什么事？”
　　因为不知道对方的背景和意图，所以连开口询问的时候都用上了敬辞，字句间带着谨慎。
　　施琳塔似乎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又快速往后退了几步。她站在距离夏尹瑭有几十公分的地方，忽然狡黠地微笑起来，“记得我的名字喔！拜拜了美女。”
　　急促的奔跑步伐亦如先前她的到来那般，充满了不明所以的仓促意味。夏尹瑭发怔地愣在原地，指尖悬在半空中，因为惊异而僵硬着。

　　夏尹瑭一直认为，那名叫施琳塔的女孩的出现只是一段令人啼笑皆非的插曲，殊不知那只是戏剧上演前拉开的厚重帷幕。
　　临近期末，尹浅绎和苏昀都变得异常繁忙，班级和社团内大大小小的事务都要他们一一解决，夏尹瑭索性在家中为尹浅绎准备好晚餐，省却了他来回奔波所浪费的时间。偶尔她也会给苏昀准备，但苏昀总是神情淡漠得毫无感谢意味，这着实令人感到沮丧。
　　“哥，我觉得苏昀很讨厌我。”
　　夏尹瑭抱着饭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尹浅绎身边。
　　尹浅绎原本埋首行走，此刻微微歪过头，借着月色端详夏尹瑭有些颓丧的面容。半晌，他笑了笑，轻柔地抚摸她头顶细碎的短发。
　　“怎么会这么想？”
　　“不知道啊，”夏尹瑭撅着嘴，抬起头来埋怨地望了眼走在他们前头的苏昀，音量大小又下了一个阶梯，“就是觉得他很不领情，貌似对我也很反感的样子。”
　　尹浅绎走近夏尹瑭些，双手塞进口袋，抬头望了眼天幕上的一抹月白。
　　“很辛苦的话，以后就不要那么麻烦给我们送吃的了。”
　　尹浅绎有些顾左右而言他的意味，夏尹瑭泄气地抿了嘴不再说话。
　　“其实……”
　　沉寂的空气中兀然衍生出的字句让夏尹瑭惊了惊，却又倏然敛了神仔细倾听尹浅绎的话。
　　“苏昀不是讨厌你，他的性格本来就是这样。很慢热，即使是很熟悉，也不一定会什么都说。但是只要决定的事情，他就不会反悔。”
　　尹浅绎嘴角含着笑意，眼睛因为眯起而显得狭长上挑。夏尹瑭有些呆怔地又望了眼走在前头的苏昀。
　　很慢热的人啊……

　　***
　　第二次遇见施琳塔，是在一个星夜。
　　她受了顾千帆的委托穿越狭小的巷子给尹浅绎送便当。温热的饭盒被捂在怀间，她有些冰凉的手指紧紧扣着盒子边缘。
　　夜晚的寂寥无人的小巷总是有各种纷纷扰扰的传闻，而她也不是没有听过。她小心翼翼地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
　　不知何时开始，迟滞的空气中回荡的不再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仓促脚步。有另外一种极轻的声音划破了清冷的意境，缓慢地尾随着她。
　　惶恐的情绪促使她加快了前进的步伐，但那声音依旧是鬼魅般如影随形。
　　面前的光斑依旧是渺茫得只有指甲盖大小，夏尹瑭头一次憎恨这条狭长到找不着尽头的小巷。
　　“嘿！”
　　当一只手从身后拍上自己的肩头时，夏尹瑭终于忍不住惊声尖叫起来。而那只手的主人的一声“嘿”却在那样凌厉的尖叫声中显得无比清晰。
　　施琳塔。
　　受到惊吓的夏尹瑭在噤声的瞬间脑海中倏然冒出这样一个名字，而慢慢绕转到自己面前的来者显然是应和了先前她的猜测。
　　“嗨，美女，你还记得我吗？”
　　她时尚的妆容即使在月色中也显得分外的好看，夏尹瑭因为过于强烈的震撼感连声音都变得有些讷讷。
　　“施琳塔……”
　　“嗯？”
　　施琳塔笑意盎然地伸手拍了拍她的脸颊，神情仿似同她早已熟识。
　　“去哪？”
　　“送饭。”
　　闻言，她只是笑笑，调整了步伐陪同夏尹瑭行走。
　　“那个……”
　　犹豫了很久，夏尹瑭轻轻地开口。施琳塔瞪大了上挑的双眼。
　　“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呢？”
　　施琳塔微微笑了笑，上了唇蜜的嘴唇在月色下微微泛着异样的光彩，像是柔软的水晶果冻。
　　“嘘，It’s a secret。”
　　即使是带着疑惑的神色，但夏尹瑭还是识趣地垂首继续前进。施琳塔走在她身边，略高的鞋跟在青石板地面敲击出“咚咚”的频率极快的声响。
　　“美女，你一定很喜欢那个人吧。”
　　许久的沉寂，面容姣好的施琳塔忽然出声，夏尹瑭有些惊愕地抬头。
　　“什么？”
　　“那么重要的一个人啊。”
　　有些暧昧的笑意中洋溢着戏谑，夏尹瑭有些愣怔的表情倏然被替换成双颊绯红的窘迫。黑暗覆盖掉了尴尬的神情，她重新垂下头，没有对上施琳塔双眸的勇气。
　　“哪有……只是哥哥而已。”
　　尾音渐低，夏尹瑭的下颚已经顶到了胸前，先前仓促的步伐此刻也迈得极小，似乎要极力忽略掉自己的存在感。施琳塔轻笑一声，嗓音带着不真实的缥缈。
　　“喔，哥哥而已。”
　　夏尹瑭尴尬地不再说话，而施琳塔呓语般的声音却在耳畔轻柔地响起。
　　“感觉你很……幸福呢。”最后三个字几乎是要被淹没在呼吸中，夏尹瑭仓促的脚步有了片刻的滞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