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见风景的教室》莞颜若卿

4、四

　　那天的樱花也是残败模样，零落成泥，彻底失去了落红有情的美妙设想——渺小，肮脏，微不足道。

　　天的确湛蓝，春风快活而得意，丝毫不去在意花的死活。

　　我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衣服上沾了泥，还有脚印痕子，瑟缩在楼梯的拐角。

　　将袖口的纽扣打开，放下袖子，就能够遮住手背上的淤青了，只露出手指。这幅滑稽的样子大概真的很像只落水狗。

　　——他们总是这么叫我。

　　把我摁到喷泉池里去，或者困到墙角围殴。

　　水流涌进我的呼吸道，窒息与死亡相随，我拼命做着无谓的挣扎，被拽着头发拎起来的时候咳个不停，涕泗交横，丑陋到极点。

　　他们笑了，前仰后合，笑声狰狞成一张细密的蛛网。

　　我反抗得越厉害，他们就越高兴。

　　当我学会了忍耐，就不必再思考怎么避开他们这种烦人的问题，而是怎么遮住各种各样的伤痕。

　　那是小学时的事情了。

　　我的父母永远在忙，他们只发现我的成绩一落千丈，紧皱的眉头，厌恶的眼神，坚硬的戒尺，是我不愿回想起来的噩梦。

　　“我要转学！”

　　我在挨打的间隙里叫喊出来。我的声音尖锐得发颤，懦弱不堪。

　　父母拗不过我，这是他们做出的唯一让步。

　　我转过很多次学，所见还是平常景象。

　　不去窃窃私语，同是冷眼旁观。我已经做得很好了。

　　可惜还是让我遇上了他。初遇时戒备冷淡的眼神，熟悉得有点可笑。

　　真麻烦，还是同桌。

　　我触及到他的眼睛，好像笼着一层浅浅的红，我本不想搭理他。他不说话，刘海就垂下来，温顺极了。

　　看来他很懂得逆来顺受的法则，给他的纸巾，算是一种奖励。

　　我没想到还能听到他义正言辞，言语里透露出惩罚的意图。他的双眼阴云密布，睫毛的投影混作一团，他仍旧没有站直身子，肩很不协调地向里挤。

　　是么，仅此而已了。我明白了。

　　他把那家伙锁到器材室。

　　我感到一种怪异的兴奋，沉睡了许久的东西，似乎正苏醒过来。

　　都怪这该死的樱花，加之他长长的刘海，根本看不清楚啊——我为什么这么在意他的表情？

　　门仅仅用了木栓。

　　跳绳是红色的，磨损了，陈旧了。可我觉得是血红色。

　　我看见一张张狞笑的脸，讥讽而刻意，那些面庞放大拉长，跳跃旋舞，丑恶如踏入克苏鲁（注：美国小说家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所创造的克苏鲁神话中的一个邪恶存在，丑陋且强大）的世界，他们终于不敢扑过来了，干哑的笑声辨不出性别，锋利与低沉的混响退得越来越远，隐没到荆棘丛生的地方，忽然变成惊悚的嚎叫。

　　我家的猫几个月前就死了，我现在居然已经记不起它的模样。于是这个小家伙也跳出来，轻轻抓了我一下。我笑起来。拎住它的脖子，把它狠狠摔到地上。

　　真是个不听话的小东西。

　　我也看见一千个自己，冷冷地瞥了我一眼，转过头去。

　　他们的脸苍白得不像话，或者说我忘记了，他们没有五官的事实。

　　绳子真脏啊，还是扔掉吧。

　　“那么，就再见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而笑着。

　　他是歉疚地低着头，还是同样勾起了嘴角呢？

　　樱花度过了自己最好的年岁。

　　有人从那些残破的花瓣上踏过去。理所应当的事情。

　　风不会再从光秃秃的枝桠上夺取什么了，它只是漫不经心地将警笛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