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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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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雅景轩里只得琉璃一个人。她早已淡然了这样的冷清。
她知道从榕树下走到左手边的亭台,要走一百七十三步。而从榕树下走到右边的亭台,要二百四十七步。这是三日前的计数。
这几天早已腻了扑蝴蝶和放风筝的消遣,着实无趣,一个人看看云朵,看得眼睛发酸,然后环顾周围,还是仅得自己一人,就像母亲离去的那段日子一样,陪伴自己的只有影子,冷清清。
响午小憩过后,琉璃挽起袖子,提起罗裙,同往日一样迈着步子计数。老榕树上沟壑深深浅浅,扶着它的树干,琉璃开始默念:一,二,三……一百七十,一百七十一!
似是比上次少了两步呢。难道我长个了?
琉璃擦拭着额头上沁出的细碎汗珠,感受着亭台中丝丝凉风,一阵欢喜。
也许只有如此同自己玩耍,时光才会走得急一些。
这是琉璃嫁入王府的第二个春秋了。未出阁的她只是一个知府的女儿,到了年纪送入宫中,没有被选为后宫嫔妃,天子将一众没被选上的女子送给了异姓诸王侯,她同其它几个年纪相仿的女子一起被赐于端王。进王府的那天也曾被鱼贯而出的阵势惊叹到,端王也不厚此薄彼地赏了一起进王府的每个女子绫罗绸缎,并对她们的生活起居都作了安排。
那个时候的琉璃还算是快乐,大底还有人陪伴,也还有期望。雅景轩里丫鬟婆子都听她使唤,各个殷勤得让不谙世事的她手足无措。
她们赞她小巧可人,夸她肤如凝脂,有朝一日一定可以飞上枝头。那时的她只会傻傻地笑着,接受每个人的奉承。她把王爷赏赐的首饰分给下人,也算其乐融融地相处了一阵子。
那个时候的琉璃总是想着能走出雅景轩,因为她想听戏,从小她就喜欢听戏。而且,夜夜得遵照府里年长的老嬷嬷的训示,并且盛装等候——等着王爷过来。可是她入府三月有余,王爷都没有来过一次。
十四岁的琉璃还是豆蔻一样的年纪,对着老嬷嬷的话她毕恭毕敬,可是转眼又对着雅景轩外的生活充满了好奇,可是身边所有人都告诉她府中戒备森严,没有王爷的准许,她是不能乱跑的。
她知道,她就是关在雅景轩这个金丝笼里的小鸟,羽翼丰满,却没有自由。
渐渐地,雅景轩里的人都对端王不会来看琉璃的事实作了肯定的答复,那些下人也愈见不听使唤了。然后,大多数时日里,只剩得琉璃一人在院中玩耍,像很久前一样,孑然一身。
然后那个瘦弱的小姑娘,晃动着单薄的身子,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歌谣,从院子的这边,轻移莲步,到院子的那边。
午后的风真大呀,抚着脸颊凉凉的,好舒服。
吃过每日定时送来的饭菜后,琉璃站在亭台中的石桌上,满脸惬意。
只有在下人都不散去的时候,琉璃才会觉得舒坦,才可以这么肆无忌惮地站在石桌上活蹦乱跳。
顺着风的方向,似乎有水流的声音,还有鸟叫,还有淡淡的清新花香。琉璃闭着眼睛享受着平淡中的一点点悸动。
仿佛感受到手边有蝴蝶的飞舞,琉璃迎着蝴蝶的方向移动步子,丝毫没感觉到脚尖已触及石桌的边缘。
啊啊——
琉璃感受到身体的倾斜,吓得花容失色。
突然,有一双温暖的手揽住了琉璃的腰身,似是在半空中打了个转,她感到整个身体都轻了,然后慢慢找回了平稳。
原来拥住她的是一个少年,才十五六岁的光景,五官生得十分秀气。干净而朴素的灰色长衫,因为身体过于单薄倒显出衣衫有几分空荡荡。
你是谁啊?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琉璃瞧着这个少年眉清目秀的模样,倒也不似坏人,便没有任何戒心。
我叫阿靖,是三吟秀戏班的。
自称为阿靖的少年看着眼前文弱秀气的琉璃一脸得意。因为三吟秀的名气在京城可谓如雷贯耳,鲜有人不知。
真的么?那你会唱戏吗?
琉璃看着阿靖满是期待。
阿靖看着琉璃,感觉到心底有一块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那是一双多么清澈而明亮的眼睛啊,如水的眸子似有流波婉转,就一直在阿靖心底晃啊晃。
十年不识君王面,始信婵娟解误人——
阿靖抖了抖衣袖,扯着嗓子似模似样地学起了《西厢记》中张生的唱腔。
——咦,《西厢记》我听过啊,好似不是你这么唱的——
——本来就是这么唱的,你是好久没听过了,我日日都在听——
——你听我说完,我觉得你唱的也挺好的!
看着阿靖憋红的脸颊,琉璃忍不住赞叹他唱得不错。事实上也确实能入她的耳。
你知道这句词是何解吗?就是说张生见到崔莺莺时觉得她长得惊呼天人似的好看,才有这个说辞。
阿靖说着脸竟也兀自红了,心底仿佛有个小人不停地闹腾。
再看琉璃的眼神游离,粉红的面容被光亮斜斜抚照,那模样竟是完全投入一幅画卷的陶醉。她的睫毛浓密而长,细腻的肤色透着嫩嫩的粉,眼睛大而水润,有着少女独有的清澈,浅绿色罗裙随着风起舞。
阿靖,你以后可以陪我玩么?
琉璃突然直直看着心神不宁的阿靖。
我有好多活要干的——不是,我还要练嗓子、登台唱戏的!不过,我保证我会常来看你的!
阿靖说完拍拍胸脯,那模样像是许了个很重的承诺。
那你一定要说话算话哦。一定要找我玩。
琉璃说着伸出手指要与阿靖拉钩。
然后两人看着夕阳一点一点将天边染成浅红,玫红,直至朱红。阿靖偷偷看琉璃的侧脸,一点一点变为粉红、橘红、殷红。
阿靖,你快点回去吧,等下嬷嬷她们就会回了,看到你的话她们会嚼舌根的。
看着天色暗下,琉璃担心嬷嬷看到阿靖会责罚他,就催促阿靖先回去。
我早就想回去了。回去还有好多活要忙呢。那我先走了!
阿靖一跃而起,像风一样的少年转眼间已在一丈开外。
那你记得以后每日都要来瞧我。记得一定要来啊!
琉璃恋恋不舍看着阿靖远去的背影。阿靖毕竟是她在王府里第一个结交的朋友,也许她以后就不用每天自己在院子里一个人玩乐,有阿靖陪伴的感觉,还是挺好的。
阿靖走的很远了还不忘转头做个鬼脸逗琉璃,看着那个傻姑娘还在原地挥手的样子心中莫名一阵温暖。其实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回去了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只会被戏班子里的老师傅呼来唤去。
晚上掌事的老嬷嬷仍是一副皮肉都不会晃动的说辞,大底就是请姑娘好生休养,然后放下同前几日无分别的清淡饭菜便扬长而去。琉璃听着训导,默默点着头,然后待她们走远后才开始吞咽那些饭菜。
浮在最上边的菜叶子依稀透出黄色,菜梗处还残留着几颗砂砾。白萝卜也是硬硬的,嚼在嘴里还有咯吱咯吱的声响——似是生的。几日都未曾食肉了,要是母亲见到自己定说又清减了几分。想到母亲,琉璃忍住的眼泪瞬时涌出眼眶。
父亲是朝中的位列正四品的知府大人,母亲是父亲的第五房小妾。母亲原是一个歌姬,被父亲相中后带回王府,在母亲怀了琉璃后,父亲不得已才给了母亲一个名分,生下琉璃后,在其它姨娘的冷嘲热讽中,母亲终日郁郁寡欢,最后撇下才六岁的琉璃撒手人寰。那时的琉璃被所有人认为是不详人,她虽是小姐的出身,可是却干着丫鬟的生计。后来到了每年豆蔻年华的女子要进宫参加甄选的时候,琉璃看到父亲毫不迟疑地将姐姐的名字换成了自己的名字,然后落选后被皇帝赏给了端王。而她,仅仅只见过端王一面。
你怎么还是一个人?一个人怎么住这么大的院子?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琉璃记得那声音,是阿靖的。可是没有瞧见阿靖的身影。
然后阿靖真的就风风火火地出现了。他看着琉璃吃的饭菜,眉头皱得紧紧的。
——你晚上就吃这个啊?我吃的都比你好多了!
——嬷嬷说要是我胖了王爷见到就不会喜欢了,所以就没让我吃肉。
——不是说非得吃肉,你看这菜,面黄肌瘦的,怎么吃啊?
——好啦好啦,你来就是为说这个的啊?
——不是,你这院子大倒是大,就是火光太少了。不过我有好东西要给你看。
琉璃这才看到阿靖的怀中似乎藏了什么东西,待他慢慢将手摊开的时候,她看到一点一点的亮光从她的衣袖中散开,整个雅景轩的黑暗都被这些柔光划开,她的整个心神竟也被那亮光驱引着,一闪一闪。
这就是萤火虫,好看吧?
阿靖昂起脑袋,看着那些萤火虫慢慢飞走。这些都是他在王府一个荒凉的院子里抓的,但是又不忍圈禁它们的自由,所以只是抓住后藏于布袋中,带给琉璃看后再放掉。
好看。它们都飞走了。都飞了。
琉璃一瞬就沉寂在思念母亲的忧伤中。在知府中,在王爷府中,仿若到哪里自己都是孤身一人,也许这就是宿命。
你想它们都陪着你吗?那我给你抓回来!
看着琉璃失落的模样,阿靖的心一紧,顺势去抓那些已经飞得好远的萤火虫。
不用了,它们自由自在的多好,不用抓了!
琉璃抓住阿靖的手臂,试图阻止他。拉扯中琉璃差点跌倒,幸得阿靖及时伸出手,让琉璃跌入他怀中,以至于不跌倒。
哎呀呀呀,不得了!哪里来的小兔崽子!还有你这妮子,你们真是不要脸,快,快,都给我抓起来!
一个刺耳的女声响起,然后琉璃感觉被火把的光芒刺得睁不开眼睛。
几个身形高大的侍卫瞬时将阿靖和琉璃捆绑在一起。在拉扯中,虽然琉璃被阿靖护住,可头发还是被人狠狠揪住,本来进食就少的身体一阵眩晕。
你们这对男盗女娼不识好歹的东西,快去禀告王爷,今晚就要这对狗男女不得好死!
老嬷嬷嘴中的话语愈加不堪入耳。
他们被侍卫推推嚷嚷着押送,穿过一条又一条回廊。行走中,琉璃的手始终被阿靖紧紧握着,似是一遍一遍告诉她,他会一直都在。渐渐地,她不安的心慢慢平稳下来。
然后在一个灯火通明的会客厅中,琉璃见到了她名义上的丈夫——端王。那个瘦削的中年男子,衣冠华丽,但是目光却始终停留在他身边的中年女子——端王妃身上。端王妃微微有些胖,早已不是风韵犹存的模样,眼角的皱纹细细密密散开,倒是眼神透出几分柔和。
你就是琉璃?真是扰了本王的雅兴,把这两个人拖下去斩了吧。
端王甚至没有看他们俩一眼,就决定了他们的命运。
这是琉璃第二次见端王,就遇见了自己的死亡。
且慢。阿靖说到底还是三吟秀戏班子的人,王爷,妾身爱听戏,何不卖个人情给妾身,留条活命给阿靖。至于琉璃嘛,死有余辜。
端王妃的声音粗重而淡漠,只是望向端王的眼睛还留有温存。
王爷,若是您不肯放过琉璃的话,我愿意代她去死。
阿靖突然抬起头,目光灼灼望向琉璃。
既然如此的话,那你们就一块死吧。王妃,这次本王就不依你了。
端王站起身,扶着端王妃向门外走去。
琉璃跪在地上的身子瑟瑟发抖。自己果然是个不详人。害死了母亲,现在是阿靖。可是他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做。
阿靖还想说什么,却被侍卫硬生生勒住了脖子,强拖出门外。一旁的老嬷嬷趁势狠狠用手指掐琉璃的后背,瘦弱的琉璃越想挣扎,身上的疼痛就加重几分。
琉璃和阿靖被侍卫粗鲁地摆上了高台,然后木柴在他们面前架起,阿靖的嘴巴被堵着,离着熊熊升起的火焰,隔着将近三丈的距离,忍着被烈火撕扯的皮肤, 琉璃朝着阿靖一遍一遍喊叫:
阿靖——阿靖——其实我是骗你的,其实我不是一直都锦衣玉食,我也没有听过戏,从小就没有人跟我玩,我好羡慕你,却又怕被你看不起。你知道你的四海为家,你的浪迹天涯多令我羡慕吗?如果不是因为我,你肯定会一直快乐下去,所以对不起,阿靖,对不起!
阿靖远远看着红色的火焰将琉璃小小的身体湮没,被烈火侵蚀的痛楚阵阵袭来,然后意识渐渐模糊。依稀中,仿佛遇见了一片辽阔的草原,琉璃牵着裙摆,奔跑在无边无际的绿中,身后留下一连串柔软了的银铃般的笑声。
这肯定是个好美的梦。梦中没有辱骂,没有饥饿,没有不公,只有释然,只有他,和一身的琉璃,十里红妆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