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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刑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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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
不是倾盆大雨,只是几滴似有若无的水珠轻飘飘地落下,轻飘飘地打湿了人们的衣裳、头发。
午门之外,汇聚了一群百姓,他们有的锦衣华服,有的粗布短裙,唯一相同的是他们神情悲然地看着邢场中央那个跪着的伟岸身影。
有窃窃私语在角落响起:
“爹爹,那个跪着的大坏人是谁啊?”稚嫩的声音带着疑惑。
“那个不是大坏人,是大将军。”
“爹爹骗人,爹爹不是说过,大将军是在战场上杀坏蛋的大英雄吗?那怎么会跪在这里?”
“那是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爹爹你快说啊,因为什么?”
“聪儿,你不要问为什么,你只要记住,大将军是大英雄就行了。”
“既然大将军是大英雄,那为什么要处死他?”
“……”
“时辰到,行刑!”监刑官手中的令牌落地,“啪”地一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刑场上,没有人听清老爹最后是怎么回答他的儿子的。
刑场上,满头长发凌乱地披着的男子突然站了起来,仰天长笑。豪迈中夹着悲壮的笑声在雨中飘荡。
“还不行刑?”监刑官怒喝。看得出来,他在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更有威严,可是,满脸的肥肉挤在一起的样子,看上去有种莫名的滑稽。
不过,除了刑场上被五花大绑的男子,没有一个人笑出来。
“跪下。”拿着刀的侩子手怒目圆睁,但仔细听,可以听出他声音中的颤抖。
男子听言,转头鄙夷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回过头正视前方,那神情,就好像他面前站着的不是来看他受刑的百姓,而是整装待发的千军万马。
男子的鄙夷激起了侩子手的愤怒,他做侩子手多年,死在他手上的不只是那些十恶不赦之徒,忠臣名将也不在少数,所以往日邻里之间对他不屑的人不少。可惜他一个小小的侩子手无权无势,生生地遭受了多年邻里的唾弃却无计可施无法报复。如今,他心中的怨气全被激发了出来,他一脚重重地踢在了男子的膝盖后方。
男子闷哼一声,身子却是纹丝不动。
侩子手不甘地又踢了几脚,男子依旧不为所动。
“行刑!就这样行刑!”监刑官的声音在这时响了起来。“我看他能硬撑到几时!”
侩子手只能作罢,“哗”地一声撕去了男子的衣服,紧接着,他的刀落在了男子的胳膊上,锋利的刀子,立即割下了一小块肉。然后,是第二刀,第三刀……竟是残忍至极的凌迟。
血流了一地。
男子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只有额上的冷汗,透露出他现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没有人说话,整个刑场安静得可怕。
在男子的半截手臂只剩下一段白骨的时候,人群中突然响起一声“将军”,一名中年汉子猛地扑向了邢台。然而,他还没碰到邢台,两名紫衣军官已迅速将他制伏,拖离。
有人认出那是一位姓秦的副将。望着他被拖走的身影,人们知道,他再也回不来了。
低沉的叹息,压抑着的哭声,渐渐在人群中响起。
“肃静。”紫骑军的统领辞镜一声低喝。他本就是极盛的容颜,此时冰冷得不带一点温度的目光落在人群中,不怒自威。人群顿时安静。只是有人再也看不下去,相扶着离去。
刑罚,还在继续。被称为将军的男子只在秦副将被拖走的时候用力地挣扎了一下,之后,便目如死灰,再也看不见一点豪迈或者悲壮。因为失血过多,他的脸色已经一片灰白。
他想起了戎马一生,跟着他南征北战的好儿郎成千上万。他们本该衣锦还乡,可就因那只手遮天的奸相给他按的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多少将士受到牵连。将士们用血肉之躯换来的荣耀,此时竟变成了人人唾弃的骂名。
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十多年的夫妻,因为战事,他们聚少离多。他还记得初遇时的那惊艳一瞥,记得妻子洞房花烛时娇羞,记得十多年间从未间断的信件,记得这次班师回朝后在沿路看上的一只簪子,他还没来的及给她。
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他记得第一次出征时,儿子还在妻子腹中。他错过了儿子的出生,错过了儿子的成长,错过了儿子的成名。将门无犬子,他忘不了京城传来十岁的儿子得到武考三甲的消息时自己溢于言表的骄傲。那时候的他,还在幻想将来的一天可以和自己的亲子一起驰骋沙场。
他想起了降罪的圣旨颁布下来的那一天。
那一天,妻子在他面前被玷污,在他面前自缢身亡;那一天,儿子在他面前被挑断了手脚筋,像一只狗一样被踢来扔去,死不瞑目;那一天,几个为他叫冤的将士人头落地,死无全尸……
那一天,是他最不愿回忆的一天。
那一天,是他为其尽忠一生的国家给他的。
他觉得十分讽刺。这时的他想不明白自己出生入死的征战生涯,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现在失血得严重,一直挺直的脊梁也快挺不住了。
他扫了一眼底下的百姓,突然用尽全身的力气,喊了一声:“泠国必亡。”
这四个字一出,自然是造成了极大的轰动。
“放开将军!还我公道!”
“放开将军!还我公道!”
“泠国必亡!昏君必亡!”
“泠国必亡!昏君必亡!”有百姓响应着,怒吼着。
辞镜冷冷地看着骚动的百姓,然后右手一挥,他身后的紫骑军迅速地冲进人群,手起刀落,带头的人人头落地。
百姓们一下子噤声了。
辞镜转过身,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侩子手趁着现在,一手抓在男子鲜血直流的伤处,然后又一次重重地踢在男子腿上。
他跪下了。
军人的脊梁已经被压弯,他再也找不回他的骄傲。
他跪在那,感受着生命,一点点从他冰冷冷的身上流失。他好像已经失去了痛觉,他的脸上,出现了他曾经最唾弃的表情——麻木。
此刻,他再一次深刻地认识到,他被他忠爱的国家,忠爱的君主抛弃了。
这个认识,让他心如死灰。
十丈之外的街口,郁郁苍苍的大树上,一名红衣女子面无表情地站着,面无表情地看着刑场,面无表情地监视着人群。
扑上去的副将没有让她动容,怒吼的将军没有让她动容,血流成河的惨状,也没有让她动容。
她甚至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只有在站在紫骑军首位的辞镜期间向她投来询问的目光时,她简单又飞速地做了一个一切正常的手势。
四百六十三,四百六十四。在第四百六十五刀的时候,百姓心中的英雄,倒在了刑场上,永远闭上了眼睛。
辞镜指挥紫骑军处理完刑场,再抬头看向大树时,那里已经没有了红衣女子的身影。
这一天,史官的记载,不过寥寥几句:
镇国将军李飞骑,通敌叛国,受凌迟之刑。相关同党,男子斩首示众,女子肩膀烙上“妓”字,充入官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