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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秋之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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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两人碰头,眼底皆一片青黑,哭笑不得地互望着彼此。
“昨晚,我偷着去了阴阳寮书库,什么也没查到。”
“我也翻了一宿书,只得这个。”
晴明拿出一张纸来,纸上图画复杂,符咒勾勒绵亘了整页纸张。
“这是传说中的七星换魂术,然而我前天中了螣蛇之毒,加上现在换了你的身体,半点法术也无,不知道效果如何。”
“我来试试。”
他将晴明拉进自己的屋里,屋中各个角落贴了符咒,张开结界。接着两人相对而坐,按照说明脱换衣服,芦屋道满聚集灵力,流光闪烁,开始在纸上顺着纹路游动。汗珠一颗一颗的在额头积聚,纹路尚未游动一半,便脸色苍白,有反噬的风险,不得已而停手,抱歉地朝晴明笑了笑:
“我的法力不足。”
“如果我此刻……”
芦屋道满摆了摆手。
“是我学艺不精,看来只有贺茂先生能解救我们。”
晴明低眉不乐。
“老师身体欠佳,不应劳烦他老人家。”
“晴明对京都熟悉,可有别的人选?”
晴明思忖片刻,抬起头道:
“双林寺西行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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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两人乘牛车出府,朝着双林寺行去。路上无聊,芦屋道满少不得又与晴明调情,傲娇晴明公子自然常常气得拿蝠扇追打他,反而惹得芦屋道满哈哈大笑。芦屋道满从未如许快活过,调戏晴明,真比左拥右抱、置身温柔乡里还要快活千倍百倍。
“晴明,怜悯我些吧。”
在晴明薄染愠色,再次挥来蝠扇时,芦屋道满伸手抓住,放在唇边亲吻着,目光认真地对晴明道。实在不知芦屋道满为甚忽然换了腔调,目光灼灼,黑色的眼瞳似有涡旋凝聚,无数情愫酝酿其中,情不自禁地便被吸引进去。蝠扇也似传感了他的吻,有着别样的温度,晴明难以拿持。
“我是怜悯我的身体。”
晴明别扭地收回蝠扇,道满笑得更开怀了。然而来到双林寺,小沙弥很遗憾地告诉他们:
“法师刚刚离开,他算到有两个命格互换的人前来搅扰他游山玩水,故此卷了行李、逃之夭夭。莫非法师所预言的便是二位?”
晴明无语半晌,恭敬地答道:
“正是。敢问小师傅,西林法师去往了何方?”
“法师岩壑为邻,云霞为伴,贫僧也不知去往了何方。”
晴明再三求问,小沙弥翻来覆去只有这几句话,芦屋道满早就不耐烦了。
“问这个秃驴作甚!晴明,我们走。”
捉住晴明的手腕就要离开,晴明不得不回眸道歉:
“小师傅勿怪,出言不逊皆因适才我得罪道满,使他心情烦郁。”
小沙弥淡然一笑:
“出言不逊皆因道不同罢了,无妨无妨。”
芦屋道满闻言,总算正视那位小沙弥,收敛了轻蔑之心。香雾袅袅,梵音清彻,庄重典雅的殿堂在红枫艳影中巍然伫立,芦屋道满走时甚至有些流连忘返。
“晴明,你不必为我开解的。”
“我没为你开解,只是使用了你的身体,必须说出符合你身份的话。”
芦屋道满展扇遮唇哂然而笑:
“如此说来,我倒是玷污你的身躯了。”
“哼!你知道就好。”
“反正现在你莫能奈我何,不妨再玷污点。走,晴明,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什么地方?西林法师不找了?”
“他有意避开我们,我们去哪里找?不如看开点,先放松放松心情。”
晴明也觉着这两日神经紧绷,有些吃不消,便追随他骑马而行。然而来到杏原,晴明勒住马匹不肯前行了,小脸气得深染绯云。
“你这个好色男!果然会来这里,我要回去了!”
“你真要回去?别忘了我现在用的你的身体哦。”
“你你!道满,我果然需要杀掉你!”
“在这种地方说些打啊杀的,更不好,别吓到人家姑娘。”
晴明耷眼看,只见杏原的姑娘们已经簇拥了过来,香风拂面,红袖招摇,脸上堆着令人怜爱的笑容。
“两位小哥,到里面坐坐嘛!”
“正要去!正要去!”
芦屋道满笑着回应,边跟晴明咬耳朵:
“别那么死心眼!这些姑娘家多是孤苦无依,不得已才出来卖笑迎客。就算你不想照顾人家生意,多少也要给点面子,又不是谁都想干这一行的。”
晴明默然无语,只好下马跟着芦屋道满往里面走。花庭里歌舞弹唱,倚红偎翠,芦屋道满好不快活!但是苦了晴明,姑娘们一碰到他,便紧张得不行,只默默地端着酒水喝。
“哎呀,原来你是晴明,失敬失敬!皆言晴明婉媚清穆,如红莲映水。今日一见,传言不虚啊。道满公子听说风流堪比在原业平,怎的如此矜持。”
歌姬悄声询问,芦屋道满觑了眼晴明。
“貌似道满被一堆旧情人追打了八百里,所以来到京都收敛了些吧。”
“噗,还有这等事!”
“是啊,芦屋道满的风流史长着呢,哪天我给大家伙讲讲?”
“好啊,洗耳恭听。”
姑娘们掩口而笑,晴明气呼呼道:
“既然你不爱惜自己的声誉,那我有何顾虑?”
当即搂住一个美娇娘,往里面走去,啪的关上房门。
“开窍了?”
芦屋道满醉眼微眯,也搂住一个歌姬,朝那房间走去。
“走,我们也去。”
“晴明公子,打扰他们不好吧,不如我们换个房间?”
“这样才得趣。”
芦屋道满拍开房门,里面晴明斜倚在榻上,容色忧郁。歌姬凑到怀里呢哝耳语,说着情话,然而晴明完全不为所动。
“怎么,嫌姐姐伺候得不好?”
芦屋道满坐在榻边调笑。晴明斜睨着他,目若冰霜,忽而缓颊莞尔,用手指勾住他的下巴。
“对啊,不如你来伺候我如何?”
“真的叫我伺候?”
“我总得将受过的羞辱还给你!”
“真没想到你这么小气,只是不知道谁伺候谁啊。”
当即将晴明拥在怀里,压在榻上。两个姑娘见状,羞涩地笑着牵手离开,还不忘给他们关上门扉。春宵帐暖一夜风流,冷月幽香都赋予巫山云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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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回阴阳寮,芦屋道满便被贺茂忠行的式神请了去。贺茂忠行此刻正在桥边喂鱼,听到来者脚步声,便随口喊了声“道满”。芦屋道满闻言,脚步顿了顿,而后苦笑着走近。
“贺茂先生怎么猜出我是芦屋道满的?”
“纵然互换了灵魂,你们两个的脚步声仍然不一样,晴明的比较稳重,而道满你呢,确实有些轻浮。”
贺茂忠行回眸笑吟吟道。自己还真是得了“轻浮男”的称号!芦屋道满扶额叹息:
“果然瞒不住你们啊。”
“毕竟做师父的,对自家孩子还是比较了解的。你们怎么换身体啦?”
芦屋道满将那天的情况大致说了下,贺茂忠行忍不住拍栏大笑,连连说着:
“别扭的晴明真是可爱呀!道满也有这么风趣的时候!干脆你们就这么互换身体好了!”
“别别!晴明绝不允许别人霸占自己的身体,贺茂大人,每天被人追杀的滋味可不好受。”
“好吧。本来想着我们两个能否先换着身体,帮你们分点忧。”
“别别!千万别!”
晴明的身体里,盛装着自己的灵魂犹可说,盛装着贺茂忠行的灵魂那就是惊悚事件了。芦屋道满擦了擦额头的汗,时而感到在贺茂忠行面前难以应付,怎么有那么多奇思妙想!
“道满那么抗拒,难道害怕我利用晴明的身体做些坏坏的事?”
“贺茂大人,晴明是你爱徒,相信你不会做什么坏事。但是我无法想象晴明对着我喊‘师父’的模样。”
“哈哈,也对。”
为毛你那么开心啊,芦屋道满欲哭无泪。贺茂忠行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放轻松。话说你们可找到换回身体的法子?”
“原本想向西林法师先生求助,但他预知我们会来,卷着铺盖早早溜了。”
芦屋道满将双林寺小师傅的话转述一遍,贺茂忠行捋着胡须沉吟:
“这个西林法师太不够义气,还是由我来。”
“贺茂大人,晴明既然怕你劳苦,还是找别人帮忙吧。”
贺茂忠行沉思片刻,说着“不服老不行!”,派遣式神四处搜寻西林法师。多日过后,式神赶着一群羊回来,惹得满城百姓都过来围观。阴阳寮羊群咩叫,在花团锦簇的园景里贺茂忠行哭笑不得。
“一目连,这是何意?”
一目连一本正经地说道:
“主人,那日我们追踪西林法师,见他走入羊群消失不见,许是附身在了某只羊身上,我们便把它们全赶了过来。”
“原来如此。西林啊西林,你真是会给我找麻烦。”
“贺茂老头,分明是你们给贫僧找麻烦。贫僧游山玩水逍遥自在,却偏偏要把我抓到京都来。”
羊群中传来苍老的声音,声音随风浮动,判断不出来自何方。
“西林,遇见有人危急也见死不救?”
“哪有那么严重,他们命格互换正是所谓天意。换了身体,年寿才能延长,否则就是两位短命鬼啊。”
“这话说得不中听,但真如阁下所说,我家两位徒儿有不幸之劫?”
“贫僧所言,何曾有半点虚假?”
“什么不幸?”
“天机不可泄露。言以至此,贺茂老头就不必相问了。”
贺茂忠行目色沉重,转头扫了眼晴明、芦屋道满,两个小家伙闻言却没有多少反应,似乎完全不放在心上,果然年轻时无畏无惧,不比中年人看重年岁。
“晴明、道满,你们有何想法?”
芦屋道满抿唇轻笑:
“我无所谓,但凭晴明心意。”
晴明轻抚衣袖,在膝上放好。
“自然是换回自己的身体,免得被轻浮男糟蹋。”
芦屋道满唉声叹气:
“晴明至于这么嫌恶我吗?”
“鉴于你的举止,当然至于。”
“看你俩关系这么好,真不用换了,何况贫僧也不想干涉天意。就这么办吧!赶那么多路,老骨头都松散了,叨扰在阴阳寮睡一宿,明日就走。”
羊群中间传来鼾声,任凭其他人怎么喊,那声音也不回应。晴明目色急切,芦屋道满无所谓地扇着小扇子,其他人一脸无奈。夜幕渐渐降临,乳白色的月光辉映大地,花香变得馥郁起来,甚至熏得大家伙头昏脑涨。阴阳寮陆陆续续地掌起灯火,映着羊群照如白昼。
“晴明,为师再次问你,你真的想换回身体?”
晴明望了眼芦屋道满,正好迎见他的目光。芦屋道满微微颔首,那意思分明在说,只要是晴明你做的决定,我都会赞同。他便朝贺茂忠行优雅一礼,表情认真地说道:
“是的,师父。往后人生或轻或重,小徒皆不愿他人背负,因为这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亦是对芦屋道满的不负责。”
“徒儿有担当。”
贺茂忠行叹惋,随后环顾众人言道:
“喊是喊不醒他了,诸公可有其他法子唤醒西林法师,请他施展灵通?”
大江山鬼王凑热闹道:
“我有一计。西林法师既然附身羊群中,那么我们便一只一只宰杀,他附身的羊只便会越来越少,必然能将这妖道逼出来。”
贺茂忠行捋着胡须未等言语,一目连出言阻止道:
“不可。鬼王所言之法,一目连早前已经想过。但一是怕西林法师在羊群里岿然不动,那么便有可能误杀到他;二是怕西林法师激起性子来,宁死不合作,岂不害了两位公子无法换身。所以我们才不顾羞耻,将羊群整个赶来京都。”
贺茂忠行听得连连点头,哈哈大笑。
“还是一目连细心。”
鸦天狗沉吟良久,谨慎道:
“主人,西林法师施展妖异之术,必然怕狗血。我们不妨泼上几桶,看他出不出来。”
羊群里当即传来懒洋洋的沙哑睡音:
“鸦天狗,你若敢泼狗血,打扰贫僧睡觉,休怪我梦中取你狗命!”
鸦天狗吓得神色苍白,噤口不言。其他人也献上五花八门的计策,但不是被贺茂忠行否决,便是被西林法师否决。圆月渐渐行至中空,月光越发明彻,将花瓣上的夜露照得晶莹透亮。就在大家伙疲惫不堪时,芦屋道满出列忽然朝四周拱手道:
“有劳各位为我二人献计献策,但西林法师先生死活不顾念他人困扰,那么何必低声下气地求他呢?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我相信不必求他西林法师,有天照样能换回身体。也或许西林法师根本不会换身之术,所以不敢现身吧。”
“道满小儿,休要出言激我!不换就是不换!”
羊群里传来气哼哼的声音,晴明闻言便云淡风轻的说道:
“既然西林法师主意已定,那我们就不必叨扰他了。师父,不必为我愁眉不展,诸位都开心些,否则辜负这良辰美景、月夜清辉。来人,准备晚宴!”
晴明吩咐下,式神们很快捧着珍馐肴馔,围着羊群摆好酒宴,请诸位大人入席。随后他拉着芦屋道满出去了片刻,再回来时,只见他俩傅粉、胡服,做舞人打扮。
琴筝婉转低回,琵琶玉珠走盘,锣鼓响彻云霄。翩翩起舞的舞姬中间,晴明与芦屋道满胡旋对舞,宛如碧玉妆出的两人风骨秀逸、洒脱优雅。罗衣从风,长袖交横。绰约闲靡,机迅体轻。姿绝伦之妙态,怀悫素之洁清。如此赏心悦事,观者无不拍手叫好。
“罢了罢了!晴明,贫僧服你了。如此热闹宴席,只有贫僧一人枯睡,岂不太煞风景!”
西林法师说着,从羊群中走出。贺茂忠行当即离席,躬身求道:
“还望法师答应我徒儿的请求。”
西林法师耷眼瞧着他,良久叹惋:
“贺茂老头都求到我面前来了,岂有不允之理?”
“多谢西林法师答允,请上座!”
是夜宾主尽欢,西林法师施展换魂术,翌日早晨醒来,晴明和道满果然换回了自己的身体。临行前,晴明相送,西林法师盯着少年清秀的眉目道:
“晴明,你当真不悔?”
“不悔。”
西林法师拍了拍他的肩膀连声赞:
“好孩子!那我就送你一曲吧。祇园精舍钟声响,诉说世事本无常;娑罗双树花失色,盛者转衰如沧桑。”
西林法师且歌且行,遽尔消逝不见。晴明默然一礼,适才回身,璀璨的秋天艳阳下是火红的枫,巍峨的城,他清清浅浅地苦笑着低语:
“身为白狐之子,即便看透世事,也必须待在京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