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命》宋檀香

1、一

　　昆仑巍巍千里险六道轮回此间判千古一命分两端前世今生有畸缘

　　半夜里，杨逍又从梦中惊醒。
　　已是十二月的天气，山中气候渐寒，四下里坚硬的冰冷，和着满室光景，在铅色中沉溺难辨——那是种森然又无望的凝重。
　　杨逍一身的汗，不多时便发散干了，只留下些许的湿气，像女子的青葱玉指，带着丝缕撩拨，沿腰线悠然滑落。
　　杨逍按捺住异样的躁动，想着刚才那个梦，
　　这几个月，反反复复梦到相同的情形，醒来总是只记个大概，细究便徒劳无获。
　　杨逍精通岐黄异术，天底下的事，本没有几件能难得住他，可这次便是伤透了脑筋，也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
　　于是，几乎暴怒般，他一把掀开薄衾，向屋外大步奔去。

　　在崖边坐到天将亮，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那人有意拖慢了步子，好半天才走到杨逍身边。
　　杨逍依旧面无表情，望着远方，见此，那人终于把话咽到了肚里，就这样陪他静默着。
　　突然一阵疾风，那人大叫了声向险崖跳去。
　　杨逍这才皱起眉，但见掌出如电，刹那便抓住那人腰带，再一扬臂，纤细的身影跌落在一旁草丛中，只听一个青涩的声音，含着咬牙切齿的疼，嗔道：“逍哥哥，你要摔死我！”
　　杨逍起身，面露一丝不以为然，道：“掉下去是死，让我摔也是死，不是一样。”
　　那人赶忙爬了起来，凑到杨逍身边，几乎是在撒娇：“逍哥哥……”
　　杨逍似笑非笑地戏谑：“叫这么亲热，不怕你亲哥哥拿了你去剥皮抽筋？”
　　那人拍了拍身上草屑，得意道：“我才不怕，逍哥哥你比那个冷石头厉害多了，有你在有什么可怕！”
　　杨逍好整以暇地看着那人，实在有些哭笑不得，于是不再跟她多话，转身就要离开。
　　“逍哥哥！”那人赶忙拉住他，形态间尽是不舍，可又不知说什么好，只有张开手掌向杨逍示意。
　　杨逍忍不住一怔，原来是前几日，她帮杨逍缝补衣衫时，偷偷剪下来的一小块料子，想来方才竟是为了这个险些堕崖。
　　男欢女爱之事，杨逍阅历无数，他怎不知这丫头的心思，只是于情于理都不该跟她纠缠——因她不是旁人，正是明教五散人之一，冷面先生冷谦的妹子冷无双。

　　杨逍生性乖僻，狂嚣不羁，自老教主阳顶天失踪后，为扶正教义，与许多人结下仇怨，这五散人跟他简直水火不容。
　　其实周颠说不得之辈，杨逍并不放在眼里，唯有那位喜形不于色，少言寡态的冷面先生，总是叫杨逍多留意几分。
　　若是别人的妹子，他或者并不在乎，喜欢就好在一处，不喜欢绝了回去了事，可冷谦的妹子，他本心里先就不想招惹。
　　怎知这冷无双竟魔怔一般，忽而泪光点点，握住杨逍的手道：“逍哥哥，我想做你一辈子的妹子，为你死了也愿意的。”
　　杨逍心中一悸，只是并不说话，他面如关山之月，明朗中几丝煞人的迟仲，又想起昨夜那梦，心内莫名地乱。
　　冷无双看得痴了，两人便这样站了许久。

　　但闻不远处悉索之声渐近，杨逍与冷无双回过神，只见五散人带着一干教众正向这边走来，人还没到，为首的周颠已大声喝道：“杨逍，你还要脸不要，人家妹子才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小妮子，你竟也不放过！”
　　“周颠，你乱说什么！”不等杨逍说话，冷无双抢先辩驳起来：“逍哥哥根本没把我怎么样，是我喜欢跟他在一处，你们要是跟他有仇，就寻别的缘故来找他麻烦，莫要拿我当幌子，好不知羞！”
　　“你……”周颠被她一顶，不由得恼上了脸面，才要发威，那边冷谦先训道：“无双！你给我住口！还不快过来，到底谁是你亲哥哥！”
　　冷无双向来怵她这大哥，于是噤口，一面看杨逍，一面不甘心地看着冷谦一干人。
　　杨逍慢悠悠挡在冷无双前面，冷笑道：“呵，寻妹子便寻妹子罢，也用得着带这么多人来，果然一个个都是酒囊饭袋，单个儿来不中用！”
　　“杨逍，你少得意，我看你是找死！”周颠一边骂一边冲了过来，冷谦似是要拉他，却一把抓了个空。
　　杨逍身形一晃，抖臂便将冷无双抛给了冷谦，而后也不睬周颠，端的是副看不上眼的轻蔑，直恨得周颠愈加愤怒，招招凶狠地攻了过来。

　　展昭紧追白玉堂，一直将到襄阳王府，两人飞檐走壁，在半空中缠个不休。
　　但见白玉堂突然停了下来，凌厉地转过身，对不远处的展昭喝道：“臭猫，你追着五爷我作甚！”
　　“白兄，查办反贼是官府的事，万望你不要冒然涉险！”
　　白玉堂衣冠胜雪，在月色下甚是醒目，本就有夜风习习，把个轻罗锦杉吹得飒爽，再见他面如冠玉，举止洒脱，声色清凛，恍如神氐般，叫人不忍亵睹。
　　他冷笑道：“臭猫，你总是把官府挂在嘴边，别人畏惧，你当五爷我也怕这官府二字么！”
　　展昭上前一步抱拳：“展某并非此意，我知白兄艺高人胆大，只是那襄阳王阴险毒辣，明争或不及白兄，但恐怕他们使诈，倒让白兄你吃亏！”
　　“哼，五爷生来什么都会，就是不会吃亏这一桩，猫儿，你若怕，就回你的开封府好生避着，看五爷怎么教训这群兔崽子！”说着双脚点地，又飞出去老远。
　　展昭心中焦急，明知道这白老鼠绝不会老实听话，可偏不忍心看他蒙难，于是又紧追上去，不由得便跟进了襄阳王府。
　　白玉堂七拐八拐，转到了冲销楼，才要进去，展昭先拦在了前面：“白兄，万万不可！”
　　“臭猫，听说那襄阳王意图谋反的证据就在这里面，难道你就不想夺来，早日把这逆贼除去？”
　　“不是不想，既然包大人尚未吩咐，那自然另有道理，还望白兄你……”
　　不等展昭说完，白玉堂巧身一变，已避开展昭，将要入内，展昭一惊，再要拉他却是不能，鬼使神差般，竟也尾随而进。
　　两人屏气凝神，步步小心，可才行了不到十步，便听对面嗖嗖几声，杀气直逼而来，于是赶忙纵身躲开，又闻得半空镖雨齐下之声，左翻右滚，好一番应付，这才没有受伤，只是都不由大汗涟涟——冲销楼共七层，这才不过第一层罢了。

　　两个时辰后，白玉堂。展昭双双冲破机关，终于登上顶层。
　　心弦绷久了，难免疲惫之极，但两人哪敢掉以轻心，只是这顶层不知何故，竟不像之前一般步步惊心。
　　突然，白玉堂停下脚步，看着正中供案上一本黄册露出了喜色：“猫儿，你看那东西！”
　　展昭定睛打量，念道：“这该不会是……”
　　“恐怕正是！”白玉堂说着便要向前，展昭一把拉住他：“白兄，不可轻举妄动！”
　　白玉堂嫌恶般挣脱——他向来洁癖，最怕人碰撞，展昭知道犯了他忌讳，忍不住红煞了脸庞。
　　白玉堂道：“你扭捏个甚，而今正是夺这要证的大好时机，你我见机行事，莫要失手才好！”说完，先把手中画影向那供案掷了过去，剑光宛转，打个弯飞了回来，前后竟无一丝异样。
　　展昭办案多年，直觉敏锐，经历了方才一番惊险，而今竟这般平静无虞，委实古怪，待要和白玉堂说，哪知却晚了一步。
　　白玉堂飞身便去拿那黄册，只是刚一到手，头顶登时落下扇密密麻麻的钉板，展昭大叫一声“当心”，白玉堂已翻身躲到一侧，可还未落脚，十几支利箭又飞射出来，展昭想要上前，却被从天而降的一面铁栏挡住，仓促之下，巨阙陡然出鞘，削落了几支凶器，白玉堂那里闪躲挡打，避之不及，另一侧，又一扇钉板也直逼而来！
　　“玉堂小心！”展昭喊得声嘶音裂。
　　白玉堂回头，想要逃离，发现四方已被堵死，早是遁形不能！他心一横，把黄册抛给展昭，大喝：“猫儿！千万替我报仇！”话音才落，突然无数火箭破窗而入。
　　展昭只顾白玉堂，左臂不防中了一箭，他疼的几乎咬碎银牙，忙乱间，恍惚听到白玉堂用从未有过的哀恸嘱咐他：猫儿，千万活着出去……
　　展昭一怔，从大火中一把抓过那黄册，回头竟不自知，已是泪落心苦。火光在眼底闪耀，他却只见，白玉堂，仿佛被镀了层神光，愈发妙品如仙……

　　暮时，残阳如血。
　　远看极巅之上一抹青影，在云雾缭绕中纶衫飞扬，鬓染寒沙。
　　杨逍脚下，渊深万丈，峭壁绝立，莫说是人掉下去，便是头顶那轮将出未出的月落入此中，恐怕也是再无出头之日。
　　他怎么都不太信，那个爱慕他，缠着他，整日在他身边不知疲倦的丫头真的跳了下去，想了许久，他觉得一定是哪里错了——他并没有杀五散人，他们以下犯上，本来统统该死，他也没有重伤其中任何一个，更没有教规惩罚，可是为什么？
　　难道真是因为他那一句话？
　　只不过——只不过不想她浪费大好年华罢了。
　　他紧绷的身体终于松弛下来，姑且把这当作答案；他杨逍向来是恩怨分明，那么，纵使到了是地府十八层，他也会把她救上来。
　　于是他缘着崖上的藤蔓下去，在无物可攀的石壁上缓缓降落。
　　他看到了许多极至的风景——

　　先是长在岩壁上的仙蕊，没有叶，只有孤零零的长茎在风中摇曳，可色如处血，热烈而妖冶，一花便成万古春——他想，如果还能回来，定会摘了，送给那丫头。
　　然后是一只白狐，难以置信地在这陡峭无棱的地方奔跑，雪白的皮毛不染纤尘，矫健的身姿美若好女，那心有灵犀般地回头一瞥，杨逍看到了它秋水般的双眼——绝不输有史以来任何一位佳人。
　　在他进退两难无可依托的时候，他看到了一把宝剑，深深嵌入石壁，露出半个灿若摘星的身子，青峰经年，依旧锐利无比，通体精彩，不着一珍一饰，好像是个人，天然去雕琢，好像有灵性，绝妙亦是绝傲，他把剑拔了出来，然后笃定——这便叫作天下无双。
　　再之后他遇到了凤凰涅槃，不是一只，而是一群，在琳琅塑就的宫殿，这险峰腰间的瑶台，这常人永远到不了的地方，所以凤凰从来只是人们的传说，而杨逍看见他们点燃了宫殿，扑向了烈火，肢体化烬，而那极端的苦楚，终于成就了化腐朽为神奇传说。
　　还有一株汉白玉的锦树，一座倒盖的宅邸，一眼横流的赤水……
　　最后他遇到一个宽延的洞穴，他看见里面躺着一个人，雪白的衣裳。
　　他走了进去，那人依旧没动，他靠近了，那人的模样似曾相识，这场景如此地熟悉，白驹过隙般的一幕又一幕渐渐连成一片，他抬起头，石壁上用凌厉的笔锋刻着——

　　昆仑巍巍千里险六道轮回此间判千古一命分两端前世今生有畸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