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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鸳鸳相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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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偌大一个宫殿里,顿时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沈太傅刚才和公孙兄弟激辩时的游刃有余一扫而光,目光又变得像第一次相见时那样柔软如秋水。他眼中有痛惜,有悔恨:小皇帝这么长时间以来的敷衍似乎突然有了理由。
他了解龙铿至此,当然明白那双倔强含泪的眼睛代表着什么:
恐怕龙铿是遇到贼人了。
小皇帝虽是天子,到底还保留了些许少年玩心,所以借着探望姨母走出高墙,哪能想到在浓重的夜色中潜伏着危险?月黑风高,他受了侵犯,但根本不知道对方是谁。在那样的情形下,这个少年皇帝,选择向周围人隐瞒自己的遭遇,只能默默回到府中,第二天照常上朝。
这一夜的恐怖留下了一个孩子——至于孩子的生父?他当然不知道。
“……朕有苦衷。”
莫非的声音突然响在沈浥尘的脑海里,振聋发聩。少年烦恼皱起的眉头,如同倒映残月的冰凉井水,让他心头激痛。
他看着这个孩子长大,从蜷在宫墙一角的九皇子,变成不受重视的凉王爷。他记得龙铿提着浸满泥水的衣摆,脸色惨白而紧抿着嘴唇,浑身散发着拒绝的气息;他记得在秋风穿堂的皇宫偏殿,龙铿守在母亲灵前,宽大的麻衣下佝偻的背影,像半轮破碎的玉玦;他记得登基前夜,小皇帝把他召到宫里却一言不发,少年背影身着朱红朝服,和鲜艳的宫墙混成一色。
龙铿曾经总是红着眼眶见他,渐渐地也就换用敏感而警惕的目光,审视着四周。这是王道,合该如此。
只是沈浥尘看着那警觉的神色,在认可之余,也偶尔地会有些遗憾——曾最打动他的那个月夜里少年的泪水,渐渐地成了岁月的残影。
沈浥尘其实并不相信,两位公孙兄弟能跟龙铿发生什么关系——公孙双壁好女色,天下皆知。他之所以设下“入宫”这个局,只是想逼小皇帝,说出腹中孩子的父亲,因为即便了解龙铿如他,都猜不到这位“王夫”的身份。
没想到最后竟是这样的结果——他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再见了对方的眼泪。
“……臣该死。”又过了良久,沈浥尘干涩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
“朕不怪太傅。”莫非说道,他的声音放得慢而轻,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有些含混,“这件事情和公孙兄弟,委实毫无干系。太傅只在这件事上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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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关阳大一的时候,在自行车棚里捡了只小黄猫,给它起名叫桔子。
桔子是胖乎乎的一位小姑娘。莫非最开始总是嫌弃橘猫肚子圆脸肿,连上炕都费劲,最后还是口嫌体正直地团购各种鱼糕猫饼。他和任关阳沉浸在撸猫的幸福中不能自拔,并不知道家养猫需要做绝育。
发情期来得酷烈。在一个雨夜里桔子奔出了寝室。窗框上沾着它的毛发,淡淡的橘色,像被雨水淋湿的太阳。
等桔子再回来的时候,肚子里已经怀了四只小猫。她的肚子更圆了,而四肢都瘦到形销骨立的程度。
任关阳那天下课回来得早。莫非回寝室的时候,正看到他捧着桔子窝在床上。曾经天真烂漫的小猫仔,眼下多出两道凌厉的泪痕,窝在任关阳的怀里,是个疲惫而警惕的模样。任关阳握着它的前爪给桔子剪指甲,从喉咙里发出些柔和的声音诱哄着,白衬衣卷起来,手腕上露出两道细细的血痕。
莫非一叫,任关阳跟桔子一起抬起头来。任男神的神色依然温柔——只是那温柔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难过——就好像亲生闺女被人给糟蹋了似的。
莫非之所以会回忆起这件事,并不是因为他想桔子或者想任关阳了,而是因为:
特么的沈浥尘现在,总是用任关阳看桔子的表情看着他。
慈祥中带有一丝愧疚,温柔中带有一丝难过,关怀中带有一丝受伤。
莫非并不知道沈浥尘脑补了什么。他只知道公孙兄弟被很妥善地送回了府中,两个人还各得了些赏赐压惊。
公孙偳后来穿着锦缎华服入宫来看他,带了一株观赏用的金桔树,果子黄澄澄的,跟他脖子上炸好的金项圈成色一样。他周身的气派,又是那个风流不尽的王孙公子,被逼入宫的事情,好像成了莫非午睡时的梦魇,消散在日益温暖的天气中。
莫非也不知道,沈浥尘并没放弃要给他娶个王夫的念头。小皇帝渐渐明白,自己这位天仙似的沈老师,其实既腹黑又有手段。但是他还没意识到,沈浥尘能对龙铿好到什么程度。为了保住这个熊孩子的名节,他已经不在意自己紫衣重臣的节操,准备坑一位无辜青年喜当爹了。
如果莫非知道的话,他一定会想办法阻止沈浥尘。
三个月的孕期过去,小皇帝还没显怀,可是却越来越能感到,肚子里这个小东西,确实是和他一样独立存在的生命个体。他渐渐觉得这孩子少个名分上的爹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毕竟亲情缘分是个很微妙的东西,究其所以然,大概是某种化学反应。没有就是没有,就好像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即便相隔千里,也能感到彼此之间的连结。
顾来邈也是这么觉着的。
四月的凤京,暖风熏得游人醉。小顾郎君坐在一艘画舫里,戴着西市十文钱三条的棉布头巾,染成雨过天青色。他不知道自己戴过的款式,已经在京城成了爆款。少女们迷恋出身寒门的俊美状元,又被对方不可亵玩的气质震得不敢靠近,只能移情到饰物上。
“顾公子真是好雅兴啊。”一个声音在船舱里响起来,如同初化的春雪,还带着凉意。
“柳姑娘也是。”顾来邈依然望向窗外,两只水鸟正欢快地拍着脚蹼,一前一后从他的视野里游过去,“春江水暖鸭先知。果然赏春色,还是要来水上。”
“顾公子这就是乱用了。”那声音带着一丝笑意,正是群芳馆的花魁柳梦溪,“这两只明明是一对恩爱的鸳鸯。”
“是吗?”顾来邈问,“柳姑娘觉得这是一对鸟夫妻吗?”
他的眼睛本就比一般人来得颜色浅,在粼粼波光的折射下,有些懒洋洋的,像块琥珀成精了在晒太阳。白碧晨说他是“翡翠疙瘩”,这提法其实有几分合理。因为他好看得通透,几乎是无机质的漂亮。
“不然呢。”柳梦溪说,“只羡鸳鸯不羡仙。诗里不都那样写么。”
顾来邈终于转过身来,笑道:“写诗的都是人。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他从桌上的笔筒里拈了一根麦管,在指尖细细地磋磨着,“恩爱的未必是一雌一雄吧。”
“顾公子这样说倒是没出处了。”柳梦溪道,“那日你以‘眼障’射‘犀角梳’,我还道你说话无一处不用典。没想到也有这样浑说的时候。”
“怎么是浑说呢?”顾来邈转了转眼睛道,“柳姑娘没听过‘鸳鸳相抱’么?”
柳梦溪听他把“冤冤相报”扭成“鸳鸳”,一时忍俊不禁,边摇头边笑了,一笑两个水滴形的金耳环也跟着摆动,真是“金环耳际摇”。她在清友宴上总穿得素净,今天倒是破天荒地做了些装饰,还配合耳环颜色戴了樱草色的帷帽。轻纱颜色嫩俏,现在正好好地盖在她的膝盖上,衬得手腕白嫩如凝脂。
要是白碧晨看了这场景,只怕又是欢喜,又是生气。欢喜的是冰美人笑得冰消雪融,气得是让顾来邈这小子讨了巧。
“两只雄鸟未必不恩爱,一雌一雄也未必是夫妻。”顾来邈又说。
他指着水面上那对鸳鸯,却回头来看柳梦溪,嘴角带了丝笑意:
“你看那那一对,搞不好是姐弟呢。”
“何以见得?”柳梦溪神色倒是没变,反问道。
“这其中便有一个故事。”顾来邈正色道,“柳姑娘可知道,西方有国名大不列颠?”
“梦溪学浅,未曾听过。”
“未听过也罢了。”顾来邈说,“反正这大不列颠,在那虚无缥缈间,如同蓬莱仙岛,水草丰沛,栖息着许多水鸟……这其中有只水鸟,叫声听起来是‘关关’的。”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是雎鸠?”柳梦溪饶有兴致地问道。
“并不是。”顾来邈一本正经道,“只是会外语的鸳罢了。那大不列颠岛上,有好些这样会外语的鸳。”
“然后呢?”
“这只鸳很小的时候,便没了父亲母亲。它一只幼鸟生活着,其实是很孤苦的。还好有个好人,唉,不对,是只好鸟,每天偷偷给它送吃的。”
他把手头的麦管,轻轻折成三角形的形状,又说道:“这样它便一天天地长大了。可是却从没见过恩人……恩鸟的面孔。它听说自己有个姐姐,很小的时候被父亲带走了。于是就疑心,那只恩鸟是姐姐。”
柳梦溪这时笑了:“那这只鸳,为什么要从大不列颠岛上到这儿来的呢?”
“喏,”顾来邈努了努嘴,示意柳梦溪看河面上成队飞起的水鸟,“它手头没有别的线索,只知道每次收到的食物上,有夹竹桃的香气。等到它长大了学会飞,就飞到风京的河面上来,因为听说这里的夹竹桃开得最好。果然被它找到了一只鸯,身上有夹竹桃的气息……”
柳梦溪听到这里,打断了顾来邈,“顾公子这回可真是在杜撰了。”她葱白的右手在膝盖侧边,轻轻调整着帷帽的位置,明亮的颜色映在脸上,肤色白出一种暖调。
顾来邈倒也不恼,微微歪了头问道:“柳姑娘怎么说?”
“夹竹桃性具大寒毒。怀孕的女子误食了,定会胎滑血崩,一尸两命。”她笑着说,“顾公子说鸳鸟收到的食物中,有夹竹桃的香气,听着风流有趣,其实可是件万分凶险的事情。”
“鸳以为给自己送食物的是恩鸟,其实未必。”柳梦溪起身走到一把桐木琴后,衣袂飘飘,坐下的时候似有云雾蒸腾。
她随意拨弦发出个音来,抬头笑看顾来邈:“梦溪今天请顾公子到船上来,也并非是为了清谈哲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