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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四照 ...

  •   听人说,上一年的12月,中英两国政府在北京正式签字。这座飘荡海上22年的艳丽海岛,至此终于即将迎来一片接壤的海岸。
      当然,距离最终的接壤,仍有十二三年。
      当然,钟鸣才九岁,他关心的是签字地点。
      北京。那是他的故乡。

      脑海里是北京遥遥的飞雪,指尖上是南海潮湿的海风。
      钟鸣疼出了满头濡热的冷汗,在晕眩中握住了一个人温热的指尖。
      南海中心的海岛上,除夕的夜空落着阴冷的雨,庙街的小巷里开满四照花,花枝曲曲折折,从红底洒金的春联上探出头来。
      花苞片丰满洁白,上面凝了一层细腻的水雾。
      钟鸣睁开了眼睛。
      那个人鼻梁上驾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雪白衬衫的衣领角上用金线绣着小少爷的名字,中文和英文都有,Sean,周识。
      钟鸣的意识有一瞬间的模糊,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念出来那两个字。

      这是钟鸣到香港后过的第一个春节。
      小少年趴在门槛上,托腮看蚂蚁搬家,香港要下雨了。
      这一年的春节是2月20日,除夕恰逢雨水节气,庙街看果摊的□□丑基说,这叫“雨浇春”,云沉幕落望天昏,百年难逢,上一次在1920年,下一次在1996年。预示着什么?谁知道!问你娘个嗨!丢!丢雷老谋!
      香港人骂人真的听不懂又凶,钟鸣就吓得一哆嗦。

      钟植浩现在不卖糖葫芦了——香港人有的是好玩好看的食物,谁稀罕什么糖壳子裹山楂。
      糖葫芦发财大计三礼拜就搁浅,钟植浩现在在卖驴打滚。
      香港人和北京人不一样,除夕夜居然喜欢逛街买花。不知道有没有品位奇特的人肯光顾钟植浩的驴打滚摊,让他发一笔小财,好打包份猪肉大葱馅的饺子给钟鸣。
      钟鸣对此期望不大,反正香港什么都贵,父子俩一直很穷。

      钟鸣直起小小白白的手指,念了一遍隔壁气派大宅门上的春联。
      上联是“瑞景迎新年事顺”,下联是“萌生万物醒乾坤”,横批三个瑞气千条的大字,“和义堂”。
      那是本港最牛逼的□□和义堂,八大社团坐馆之首“大佬周”就住在这里。
      大佬周当然凶得不行,钟鸣和钟植浩亲眼目睹过。大佬周在餐厅看人不顺眼,就抄起只玻璃酒瓶,“咣当”一敲,露出森森的裂痕,像他脸上那道疤一样,瘆得慌。
      大佬周阴森森地盯着人,目光一瞬不瞬,手里把断酒瓶拿纸袋包住,同时说道:“站定,别动。”
      对方吓得腿软,还要逞能,“点、点解!?”
      大佬周傲慢得连目光都没动一下,“眼神不好。免得捅错地方。”
      又一声“咣当”,这次是对方腿一软跪倒在地。
      钟植浩预感下一幕场景会极其血腥,拖起看傻了的儿子就跑。
      钟鸣抓着虾子云吞面的碗不放,一边囫囵吃一边骂他爹:“看你租的什么破地儿!迟早让大佬周砍扑街!”
      钟植浩也骂他:“吃吃吃就知道吃,明天把碗给人还回去!——嫌地儿破?全香港就那一间屋最便宜!”
      钟鸣挥舞着筷子骂回去:“废话!你见过哪家凶宅是贵的!玩命的买卖你也做!”

      钟鸣也就是当着钟植浩能窝里横,对外一直相当怂。他对自己的认知很清晰,尤其是把自己和□□邻居的独生子那么一对比。
      大佬周的独生子比钟鸣高一个头,早早出落成了个衣冠禽兽,不说话的时候长相比他爹还凶。两道标致的剑眉一挑,金丝边眼镜后的双眼沉郁得直接可以去□□电影里演少年大佬,那种锦衣玉食杀人不眨眼的小少爷。
      钟鸣见到小少爷从来都是绕着走,好在小少爷目下无尘,出入都是黑漆漆的汽车接送,路过隔壁“凶宅”时眼睛都不抬,冻琉璃一样的眼珠覆着细长弯卷的睫毛,看不清神色。

      大佬周最近在泡一个红透香港的女明星,热闹的除夕夜,他当然是惯例不在家,小少爷估计也跟着去花花世界浪了,所有古惑仔全部放假。
      所以钟鸣才敢站到人家门前的台阶上,小心翼翼地试了试那个高度。
      他拿手在爬满青苔的墙壁上比划了一下,小少爷有多高?这么高?等他长到这么高,是不是就能有那么威风了?

      “大晚上不嫌腻,在人家门前学威风?”
      钟鸣脚下一滑,差点滚下去。
      没见过面的少年梳着油头穿着黑衬衫,带着四五个打手模样的拥簇,抱臂看着钟鸣。
      钟鸣还以为是小少爷回来了,这么一看,又不是小少爷。
      那这人来别人家门口主持公道干嘛?
      钟鸣试探着嘴贱,操着不熟练的粤语回嘴:“这又不是你家?你管我?”
      少年十分凶戾,一脚就踹了过来。
      钟鸣立刻后悔,捂着屁股跑上台阶,“打、打人是不对的,你当心我给你告老师!”
      少年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听着“打到你扑街”长大,没听过北京胡同串子的告老师大法,当即一愣,随即更怒:“对错要你教?给我打!”

      这可是和义堂家门口,哪、哪来的外地地头蛇!
      钟鸣一边挨揍一边后悔,但嘴巴死紧,没流出一声叫喊。
      当不成顶天立地的本地大佬,至少要当个倍儿有面儿的外地人!
      但很快,坚硬的皮鞋尖重重踢上他的肋骨。
      钟鸣皱着眉头闷哼一声。
      少年残暴凶恶,听了这一声孱弱的声音,更是激得血都沸了,拳脚暴雨般落下。
      钟鸣在湿泞的地上蜷得像只不新鲜的熟虾米,安静地等待他们厌倦。

      大脑近乎麻木,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拳脚渐渐停了。
      一只温热的手掌碰了碰他的额头,一触即分。
      钟鸣冷得发抖,下意识地追随那股微薄的温度,一抬手,巧合地握住了一副指尖。
      那个人往出抽了抽手指,感受到了钟鸣的抗拒,就没有再动,只是问:“起得来吗?”
      粤语只在他的唇舌之间如此好听,起音是北平的雪,落尾是维港的雾,清越得像一声山间的钟声。
      钟鸣睁开了眼睛,四照花洁白的花瓣下,白衬衫少年戴着金丝边眼镜,神情认真地注视着他,衣领上用金线绣着名字,Sean,以及周识。
      他知道这是谁!
      居然是小少爷打跑了那些小流氓!
      钟鸣想,完了完了完了完了,不得不拜山头了。

      小少爷犹豫了一下,凑近了一点,就着昏黄的灯光看钟鸣沾满血污的脸。少年显然比同龄人更瘦,更显得浓眉下的双眼圆碌碌,干净又灵活。
      而钟鸣在那副冻琉璃一样平静坦然的目光里打了个寒颤。
      送走一个煞神,又迎来另一尊,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钟鸣来到香港后,纯洁的社会主义灵魂迅速被资本主义毒瘤侵蚀,看了不老少的□□电影漫画和小说。
      那些故事里,在大佬手下逃命的方法只有一个——
      钟鸣咬了咬牙,豁出去了!
      握着小少爷四指的手一松,破釜沉舟的心一沉。

      “哥!我叫你一声哥,以后就是你罩我了对不对!”
      小少爷疑惑地后退了半步,说:“哥?”
      钟鸣福至心灵地改口:“识哥!以后你罩我?”
      小少爷的白衬衫上还压着一个黑漆嘛唔的皮鞋印,松软的头发有一缕落在了眉睫上,满脸认真地说了一句话。
      他说:“罩人是□□干的,□□是不对的。”
      钟鸣心里咯噔一下,原来自己刚才的挑衅被小少爷听去了?
      小少爷摘下眼镜,在衬衫下摆上擦了擦,近视的目光突然失去了焦距,神情变得更认真。
      他说:“但是以后,我会让这个世界上没有坏人。”

      钟鸣惊恐地发现,他好像是说真的。

      时代梦幻似地前行,港岛一寸一寸靠向安稳的岸。
      一九九零年代终于来临,一九九零年代终于即将过半,劲歌金曲的年代粉墨正浓。
      那片岸就在咫尺之外,满打满算,回归前也就三四年。
      铜锣湾的茶餐厅依旧生意不好不坏,虾子云吞面是穷学生的首选,有荤有素,最紧要是够果腹。不知道有多少黑框四眼仔吃完留下钱就跑,赶往兼职的便利店。

      茶餐厅隔壁的鼎福记酒楼就格外冷清许多,因为贵。
      钟鸣穿最普通的白汗衫和牛仔裤,二者都被洗得晒得发出阳光气息,更阳光的是穿着这套衫的少年,比郭富城帅,比黎明坏,比刘德华清秀,比张学友漫不经心。
      音响里放着婉转低回的《喜欢你》,他一边满桌找筷子一边骂了一句,“这么老的歌,鼎福记不行。”

      一副宽肩将衬衫撑开诱人的肩线,袖子随意挽起,手肘撑在桌面,正在挑白灼血蛤里张口最大的吃。两条长腿无处安放,突兀地支棱在桌面范围之外,引得餐厅角落里两个女学生悄悄指点,说着说着就红了脸。
      钟鸣当然注意到了,把筷子一放,靠回椅背,催促道:“快点的,你怎么吃饭那么慢!再不走,那俩靓妹要找我爸提亲去了。我爸年纪也大了,可受不住一个儿子俩媳妇这种意外之喜,乐出毛病来你负责吗?”
      周识从芥蓝炒牛肉的满盘镬气里抬起头,打量了一眼那两个姑娘。
      钟鸣嘚瑟道:“好看吧?羡慕吧?”
      周识拣了一筷子番茄牛腩煲,说:“没感觉。”
      钟鸣嗤道:“没感觉?你压根看不清。”
      周识为了上警校,十几岁后就不肯再戴眼镜,强行锻炼自己从深度近视变成近视。不过以现在这个情况,他等闲是看不清东西的。

      钟鸣仗的就是他看不清,往前凑凑,目光贪婪地在自己发小的脸上转了一圈。
      他发小小时候就生得好,长大了居然越发张扬,双眼皮深刻宛如割成,但平静平淡平和不带一点狂傲。高鼻梁高眉骨,深眼窝薄嘴唇,拼凑出一副薄情相。
      可见,人不可以貌相。
      钟鸣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老实的孩子,长成这样,偏偏思想健康向上又明朗。
      简言之,周识跟他的□□大佬爸长劈叉了。

      周识再瞎也察觉到了钟鸣在看他,一边喝茶树菇排骨汤一边慢条斯理地问:“干嘛?”
      钟鸣说:“看你能吃多慢,是不是像牛有四只胃,吃了吐吃了吐吃了吐吃了吐。”
      周识叹口气:“我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好不容易讹到你这个冤大头,肯给我吃霸王餐。”
      钟鸣翻白眼,“谁说我给你吃霸王餐?我付钱的!”
      周识说:“……我是说,比喻。”
      钟鸣不耐烦,“得了得了,知道你读书好五科A。快吃,吃完回去!你也是奇了,怎么就能混成这样?你爸能连吃饭钱都不给你了,说起来也是堂堂的义和少当——”
      “阿鸣!”
      周识不发火的时候温和如水,有点不高兴的时候就是这么威,他爹上身一样。
      血缘嘛,贼神奇。
      钟鸣耸耸肩,“得了,吃饱了没有?”
      周识恢复平静,“吃好了。”

      钟鸣揉揉肚子,把一沓零钱塞进他口袋,“想喝维他奶,去楼下给我买,要冰的。我先结账。”
      这间酒楼楼下常年聚集穷学生,卖维他奶的档口往往排着老长的队。
      周识见怪不怪地背起书包,起身下楼。
      钟鸣自己揣着几十块的纸币,吊儿郎当溜达到门口。
      老板在里间抽烟,淡淡地瞟了一眼结账的柜台。
      钟鸣后脑勺长了眼似的,突然停脚,往柜台上一靠,脊背似有意似无意地挡住了老板的一半视线,“万宝路。”
      少女打着呵欠递给他一包烟,一手收过钱。
      老板只看见少女接过纸币,在账簿上勾画几笔,就移开了目光。
      钟鸣咧开嘴,冲少女露出一个可以上王家卫电影的标准微笑,“唔该。”
      随即,他站直身体,继续吊儿郎当地溜达下楼。
      转过一个弯,钟鸣突然把那包烟往裤袋里一塞,玩命地跑了起来。一步下四个台阶,还嫌不够快,索性往扶手栏杆上一坐,飞快地滑了下去。

      酒楼里,老板出来倒水,顺口问:“吃了多少?”
      少女疑惑道:“吃了多少?”
      老板的眼睛落到账簿上。
      一包万宝路。
      老板突然反应过来,一叠声地喊:“丢,在我地盘吃霸王餐!阿猛阿虎阿豹!给我追!”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四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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