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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最后一百天 ...

  •   公元2453年6月12日凌晨3时,平安市,一颗核弹在二百公里外爆炸,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炸裂声,刺眼的红光迸射开来,将黑压压的天空染成了血一般的深红。平安市尚在睡梦中的的幸存者们被剧烈的震动和滚滚热浪惊醒,纷纷披衣冲出帐篷,映入眼帘的却是岩浆般鲜红灼热的天空,和远处那一朵迅速升起并膨胀的巨大蘑菇云……
      平安市,应了“平安”这个名字,半年前就成为了核战争下仅存的几块“净土”之一,这座层层山峦围绕下人烟稀少的小城,一时间竟成了难民们的避难所。但是由于其他城市在一次次的核爆炸下纷纷灰飞烟灭,平安市早已与外界隔绝将近一年,没有人知道外面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就连想知道远方的亲人进来如何都成了一种奢望。
      虽然平安市早已水电不足、食物短缺,无孔不入的核辐射也使这里的人们时时受到死亡的威胁,但是,这里仍然是幸存者们的希望之地,只要心脏还在跳动,人们就一直怀有一丝渺茫的希望,希望核战争结束的福音早日传来,一切早日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但是,自6月12日以后,这个唯一的希望也破灭了,平安市终于步上了其他无数城市的后尘——在核战争下成为了一座彻头彻尾的“死城”,短短几天内,无数鲜活的生命就在痛苦中离开了人世。残余的幸存者们只能强忍悲痛,背起行囊,不顾变异野兽的危险,向距离核爆炸点更远的深山中逃去。
      ……
      女人坐在遍布尘土的地上,脊背紧靠着凹凸不平的石壁,她双手托腮,乱糟糟的长发挡住了脸,只露出了一双茫然没有神采的眼睛,一簇橘红色的火焰在她的身旁静静地燃烧着,发出了噼噼啪啪的响声。
      脚步声传来,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走进了石室,女人警惕地迅速看向他,用双手死死捂住了高高隆起的腹部,身体向墙角缩去,嘴里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声音,似乎在警告他不要靠近。
      青年看着她,脚步顿了一下,还是将手里的一只破口的瓷碗放在地上,“大嫂,吃饭了,再不过来,饭就要凉了。”女人狐疑地看着他,仍然不肯向前,“我把饭放在这儿了,你可要记得吃啊。”青年看着她犹豫不决的神色,也是无可奈何,只好转身走出了石室。随着他的脚步逐渐消失,女人四处张望了一番,就慢慢挪到瓷碗旁边,用手抓起饭,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石室外的山洞里,一个文弱书生般的男子面色不虞地小声抱怨:“哎,最后一块肉也没了,我可是两个星期没闻着肉味了,阿兰那女人成了这个样子,给她好东西她也不知道,真是浪费了……”
      “裴哥,别说了,施大夫说大嫂肚子里的是双胞胎,不管怎么说也不能饿着孩子啊,再说了,等以后咱们出了这山,什么东西还没有啊,山珍海味随便咱吃,不缺这几块肉。”送饭的青年咽了咽口水,说道。只见他面黄肌瘦,脸颊深深凹陷了下去,颧骨不自然地凸了出来,但一双眼却还是黑得发亮,青年人的锐气,就全在这双眼里了。
      裴尚仁听了他的话,面露忧色,嘴唇动了动,终是没说出什么,就低下头,背过身子,不知想什么去了。
      旁边一个瘦小的男子撇撇嘴:“孩子?谁知道那两个孩子是不是白痴,看那娘们的痴呆样,可别生下两个傻子来!顾安啊,你就别想着你那大哥了,这个时候,自己保命都不容易,哪有空照顾那个大肚婆”
      顾安眉头皱了起来,刚要发火,另一个声音就传了过来……
      “老九,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吧,你可别忘了,是谁带着咱们跑到这山上来的,要是没有顾平大哥,咱哥几个早埋了,你可别想着跟他老婆孩子抢饭吃!”一个壮年男人背着一筐木柴走进了山洞,对那瘦小男子大声道。
      裴尚仁把头埋得更低了,老九则用鼻子“哼”了一声,也没搭腔。
      顾安倒是连忙起身道:“罗兴大哥,外面怎么样了?还有动物吗?”罗兴放下背上的木筐,木柴掉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他长叹一声:“你们不知道那核弹的厉害之处,那东西一个下来,方圆几百里地那可是寸草不生啊!就算有活下来的动物,有几个不怕死的敢去抓了吃?”他停顿了一下,继续低声道: “前几天你们抓的那只野鸡,看起来挺正常,不过谁知道是不是也给污染了?”
      山洞里的人都沉默了,没有人能够否认这一点,核战争在短短三年的时间里就几乎摧毁了地球上的一切,现在他们几个虽然侥幸逃进了距离爆炸点还算远的深山里,但是核辐射仍是无处不在,谁也不知道吃进肚子里的东西里面到底有些什么。
      老九不屑道:“老罗,你可别扰乱军心了,现在咱几个吃的肉、喝的水,哪里没有辐射?总不能不吃不喝活活饿死吧,反正我老九就算让它辐射死,也是不会饿死的!”
      罗兴知道他心里有气,也不反驳,只是把木柴扔进火堆里,就自己抓着刚挖的野菜吃了起来。
      顾安拿出打火机,点燃了木柴,一缕纤细的金红色火苗跳动着,散发出暖融融的光晕,像极了久违的太阳。看向山洞外灰蒙蒙的天空,他相信,太阳应该还是在天上的,等到这些浓烟散去,太阳就又会出来,然后还像以前一样,东升西落,再也不躲起来了。
      一阵冷风从山洞外吹了进来,罗兴冻得打了个哆嗦,一边去把山洞洞口用石头堵上,一边自言自语道:“瞧我这记性,又忘了堵住洞口了,不过今天怎么比昨天还冷,这鬼天气到底是怎么回事,冻死人了……”山洞外,厚厚的云层挡住了几乎全部的阳光,阴冷的风卷起死去的植物的枯枝败叶,向着远方呼啸而过。山洞里的人们心绪复杂,还会继续冷下去吗?谁都不知道。
      木柴熊熊燃烧了起来,四个人围坐在火堆旁边,伸出在短短几十天内就遍布伤痕的手,一言不发地烤着火。他们皱紧眉头,各有各的心事,就连阿兰拖着笨重的身体坐到了他们的旁边,也没有人在意……
      山洞里的夜晚,短暂而漫长,准确地说,在布满烟尘的灰黑色天空下,昼夜不分,幸存者的手机、手表早就在核爆炸后丢失或者变成了几块废铁,他们只能靠生物钟来判断休息的时间,当大家都感觉疲累时,就算是他们的“夜晚”了。每天“夜晚”,四个男人轮流守夜,避免饿极了的野兽冲进山洞,撕咬沉睡中的人们。
      罗兴总是最后一个值班守夜的,他用尖锐的石块在旁边的岩壁上刻出了第三十二道浅浅的白痕后,就将熟睡的同伴们一一叫醒。他们必须外出打猎并采集果实,他们带进山洞里的存粮已经所剩无几,水缸也见了底,所以,他们必须尽可能多地储备粮食,争取坚持到能够走出大山的那一天。
      老九留下来看护孕妇阿兰,其他三个人都外出寻找食物去了。老九慢腾腾地坐在阿兰旁边,见她呆呆的没有反应,就从口袋里掏出最后一盒香烟,点燃后叼在了嘴里,深深吸了一口后,说道:“阿兰。”阿兰缓缓转过头,懵懂地看着他,老九一字一顿地说道:“阿兰哪,你看,前几天,阿峰那小子为了把你从狼嘴里抢出来,死了。现在他们三个又出去了,万一他们回不来,你的罪过可就大喽!”
      见阿兰还是没有反应,老九语气温和地继续说:“你以前也是明事理的人,我知道你男人是大英雄顾平,他死了,你才成了这样……”阿兰猛地抬起头,眼眶里却是含了泪,一脸悲怆地望着老九。老九连忙接着道:“顾平那小子我也见过,他把几十个人带到山里,自己却死在了外面,他救的可是几十条人命啊,就算最后就活下咱几个,那也是大功德。你是顾平的女人,肚子里有他的孩子,就算下了地狱,阎王爷都不会亏待你,他怕那群冤鬼闹他呀,你说是不是?”
      阿兰低下了头,两行清泪从她的眼角流了下来,但她还是默不做声,哭了半天还是一动不动。老九烦了,暴躁地站了起来,恶狠狠地瞪了阿兰一眼,嘴里嘟囔着:“我跟你个疯女人说个什么劲……”便气呼呼地大步走进了另一间石室。
      阿兰哭了不知有多久,自己才慢慢地止了泪水,她笨拙地伸直酸麻的双腿,双手轻轻摩挲着一天天变大的腹部,嘴角浮起了一抹甜蜜的笑,嘟囔了几句不知道是些什么的话后,就静静地躺在了地上。
      罗兴一行三人离开山洞后,就兵分两路,顾安和裴尚仁去寻找食物,罗兴独自一人拎着水桶去附近唯一一条小河里打水,准备打完水就捡一些死去植物的枯枝做柴火取暖。
      “裴哥,快看,前面是不是有一只兔子?”顾安兴奋地低声朝裴尚仁说道,裴尚仁借着手电筒的光凝眸一看,前面白花花的一小只,可不就是正在吃草叶的兔子!“快,关了手电筒,跟上去!”好几天没猎到动物了,两人都异常兴奋,轻手轻脚地靠了过去,顾安从背后取下早就准备好的草编筐,猛地扣了下去,那只兔子惊慌失措地在筐里拼命冲撞挣扎,却根本逃不出去。
      裴尚仁一扫近日来忧郁的情绪,哈哈一笑,伸手拎出兔子,手上一用力,就拧断了它的脖子,顾安兴奋道:“太好了,今天有肉吃了,正好大嫂现在也有八个月了,该好好补补。”裴尚仁看了看手里的兔子,咽了咽口水,还是忍住了要说出口的话,艰难地点了点头。
      顾安好似看出了他的想法,安慰道:“裴哥,我们总会出去的,现在已经过去一个月了,估计再没几天,就有人来救我们了,到时候哥几个聚上一聚,把没吃到的东西统统吃个遍!”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闪烁的是希望的神采。
      但裴尚仁还是忍不住叹道:“都到这个时候了,哪里来的人救咱们?有没有人……还说不准呢!”他指着旁边枝叶干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树,继续说道:“你看,这些树,都冻死了,恐怕早晚,我们也会一样……” 其实顾安心里本来也没底,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走出去,听了这话,也不做声了,只管闷头往回走。
      罗兴提着水桶,向河边走去,这条河没有名字,它太短太窄了,是附近无数条河中最不起眼的一条,不起眼到没有人记得它的名字,但是现在,这条不起眼的小河,却成了几个人名副其实的生命之河。在核爆炸前几天,天降暴雨,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泥石流,恰好阻断了这条小小支流和干流的联系,让它成了荒山野岭间的一摊死水。处在核战争的阴影之下的人们无心疏通这条小小支流,竟让它没有遭受太多核污染,成为了幸存者的生命之源。
      罗兴打着手电,小心翼翼地穿过黑魆魆的丛林,走到了河边,静静的河水在手电的光照下发出蓝莹莹的光,煞是好看,但罗兴无暇欣赏,他抓紧时间将两个水桶都灌满,就准备返回山洞。
      这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罗兴的身后传来,罗兴背后的汗毛直竖,本能地向一旁躲去,他转身一看,原本寂静黑暗的丛林间闪出了几十盏碧绿的小灯,磨牙的声音和吱吱叫的声音混杂在一起,竟是一群足足有宠物狗那么大的变异老鼠!罗兴心知不妙,连忙攀上了最近的一棵树,鼠群显然已经发现了罗兴,它们荧绿的眼睛盯着他,围在树下耐心地等待,不愿意舍弃掉这来之不易的晚餐。
      要说这山林里最令人恐惧的野兽,恐怕早已不是原本威风八面、可止小儿夜啼的豺狼虎豹了,距离核战争开始不过一年有余,大型猛兽变异的现象很少,且死的死伤的伤,对人们倒是没有多大的威胁。如今最为凶悍的,却是原本瘦小孱弱的鼠类,由于惊人的繁殖能力,变异鼠数量极多,且变异出了尖锐的爪子牙齿和强劲有力的后肢,速度和力量与以前的老鼠不可同日而语,实在是人们的心头大患。
      罗兴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他的腰间有一支手枪,七发子弹,但树下却上百只饥饿的变异鼠,他知道自己除了等待别无他法,只能祈祷这些老鼠能够知难而退。
      随着时间的流逝,鼠群逐渐变得焦躁起来,磨牙的声音越来越大,让人心中发毛。几只变异鼠开始试图爬树,但它们虽拥有了钩子般的利爪,却由于前肢短小,无法上树。这让罗兴提到嗓子眼的心脏稍稍放了些下来。
      但这群变异鼠看似许久未曾进食,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几只个头大的大概是饿得急了,开始用门牙啃咬树干,慢慢地,越来越多的鼠加入了这个工作当中,几只身强体壮小牛般的老鼠甚至用身体撞击树干。树上的罗兴紧紧抱住了一根粗大的枝杈,他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树干的颤抖,树上枯了一半的叶子也开始簌簌地往下落。
      罗兴目测了一下树干的直径,大概只有三十几厘米,从树上枯了一半的树叶来看,这棵树恐怕已经在核辐射的影响下濒临死亡了,也就是说,它的树根恐怕已经坏死,如果鼠群继续啃咬撞击下去,这棵树迟早会倒下去,而自己将成为它们的食物!
      罗兴冷汗涔涔,只觉得原本就寒冷的天气变得更加寒气逼人,他咬了咬牙让自己镇静下来,用颤抖的手摸出了腰间的手枪,瞄准一只最强壮的、正在撞击树干的变异鼠,开了一枪。只听“砰”的一声巨响,血肉横飞,巨大的老鼠应声倒下,暗红的血溅得老高。鼠群哗然,迅速散开,绿油油的小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树上的人类,罗兴瞪大眼睛,期盼着鼠群能够因恐惧而撤走,但是,没过几分钟,饥饿的变异鼠又重新围了上来,显然对这顿晚餐异常珍惜。罗兴暗骂了几句,又连开四枪,打死了三只巨鼠,鼠群重新散开,但不久又聚了回来。
      罗兴感受到树干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绝望涌上了心头,他还有两发子弹,但他知道子弹已经没有用了,饿了不知多少天的鼠群绝不会轻易放弃。罗兴心道自己不能死在畜生嘴里,他看向了身边的另一棵树,那棵树的叶子已经几乎掉光了,但它的树干却足有三人合抱那么粗,一条细细的树枝伸向罗兴的方向,大概有三四米的距离。
      “只能拼一下了”,罗兴心想,“总不能在这里等死”。他将手枪别回腰间,把冰冷汗湿的双手在衣服上摩擦几下,慢慢站起身来,闭上了眼睛,自己死去的父母妻儿的面孔在眼前如走马灯般迅速转过,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他深深地呼吸几下,纵身跃向那根树枝,身体在空中画出了一道流畅的弧线。
      鼠群骚动起来,它们仰头看向那个不怕死的人类。罗兴双手抓住了树枝,身体悬空,慢慢向树干移动。鼠群跟了过来,它们高高跃起,试图咬住正在逃跑的猎物。罗兴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双手,随着眼前粗壮的树干越来越近,他似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他那冻僵的脸扭曲了几下,似乎是在笑。
      正在这时,一声“咔嚓”的脆响将他打入深渊,只见那细细的树枝迅速折断,巨大而浓郁的恐惧弥漫了罗兴的心头。随后,他就像是中了弹的候鸟一般垂直落下。在最后一刻,罗兴似乎看到了变异鼠那绿色的眼睛中射出的兴奋而贪婪的目光……
      裴尚仁和顾安提着兔子和采来的野果,趁着还没遇到什么山林野兽,抓紧时间往回赶,“今天收获很多啊,这些起码能吃两天了”,顾安笑着说道。“裴尚仁也勉强地笑了笑,附和着顾安的话。
      “罗哥还没回来?”两人很奇怪,打水不是个麻烦的活,就算打完水去砍柴了,也应该先把水桶送回来啊,老九放下手中正在收拾的兔子,站起身道:“小顾,咱俩去看看,可别出什么事了。”
      顾安和老九刚走到河边,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两人心道不好,连忙跑上前去。只见一棵大榕树下一片狼藉,地上遍布着暗红的血和破碎的森森白骨,两人心头一紧,“罗哥?不会吧……”,顾安一脸惊骇,自言自语道。老九眉头紧锁,从泥土中挖出一把脏兮兮的手枪,低声说道:“不好了,这是老罗的枪,恐怕……”
      顾安看着地上的森森白骨,即便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想到同生共死的好兄弟就这样死无全尸,还是忍不住要哭出来,他蹲在地上,一块一块捡着散落的白骨,想着昨天还一起谈天说地的罗兴,眼泪忍不住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老九哆嗦着手,照着手电仔细看着地上的脚印,又捻起一块土闻了闻,低声道:“是狼!这里有狼群!少说也有二十只,它们像是刚走,一会说不准还要回来……”话音未落,一声高亢的狼嚎就从不远处的山头传来,两人慌忙失魂落魄地逃了回去。
      刚回到山洞,两人就闻到了一股香喷喷的烤肉味,在这些食不果腹的日子里,肉可是真正的奢侈品,要换做以前,他们必定要忙着分肉吃,但是,揣着兄弟带着血的白骨,两人却没有什么胃口。
      裴尚仁正拿着一根树枝挑着兔子,放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阿兰坐在一边,一脸好奇地盯着兔子。“你们回来了?罗哥呢?”裴尚仁问道。顾安低头不语,老九把堵住山洞的大石头推上,咬咬牙道:“老罗……回不来了。”“什么?”裴尚仁放下树枝,脸色苍白的盯着他:“老九,你说什么!”
      “别问了!”顾安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罗哥他,被狼群给……”说着,他掏出几块白骨,上面的鲜血在火光的照映下泛出触目惊心的红。裴尚仁沉默了,阿兰看看地上的白骨,又看看老九,一向呆滞无神的眼睛里也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
      恶劣的环境不会给幸存者们太多缅怀死去同伴的时间,来之不易的兔子已经烤好了,顾安默默地撕下两条兔腿,递给了阿兰,但是还没等阿兰接过来,一只手就猛地将兔腿夺了过去,吓得阿兰惊叫起来。
      “九哥,你干什么!”顾安喊道。“清醒点吧,你们!”老九一口撕下一块兔肉,边嚼边说:“前些日子,阿峰死了,今天,老罗也死了。我们几个大老爷们,完全可以不用过得这么窝囊!”他指着阿兰,重重地喘了几口粗气,继续大声说:“可是,就是为了这个女人,我们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寸步不离地护着她,老子就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阿兰似乎知道老九是在说她,她笨拙地挪动身子,努力将自己缩到墙角,惊惧地看着自己面前的几个人。顾安皱紧眉头,沉声道:“九哥,你别说你心里不明白,现在世界上还有多少人,我们不知道;不过,像平安市这样的地方,总共不超过十个。我们护着大嫂,可不光是因为大哥的救命之恩!”顾安清清嘶哑的嗓子,继续说:“我们,我们现在,怕是比大熊猫还珍贵了,要是大嫂和孩子没了,等咱几个死了,可真的就要灭种了啊,老九!”
      老九放下兔腿,站起来,气势汹汹地大吼:“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些什么玩意儿!我只知道人死不能复生,至于死了之后灭不灭种,反正我是看不见了,又关我屁事!”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不停喘着粗气,着实气得不轻。
      山洞里一片沉默,顾安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辩驳的话。是啊,人命只有一条,死了就是死了,以后地球上还有没有人,确实跟他们没有什么关系。但是,要是放弃了孩子,可就是放弃了种族的希望啊......
      老九啃了兔腿,又吃了几个果子,闷声不响地躺到岩壁旁边,把他的破旧外套随便往身上一盖,就呼呼大睡起来。裴尚仁颓废地垂着脑袋慢慢啃野果,鬓角的白发在篝火的照耀下格外刺眼,他说:“小顾,今天你先守夜吧,我想先睡会儿。”
      顾安面露忧虑之色,担心地小声问道:“裴哥,你不会也想......放弃吧……”裴尚仁许久无言,最后憋出了一句:“小顾,老九说得没错,不过,看我们这个样子,怕是活不了多久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继而嘲讽道:“要是孩子顺利活下来了,阿兰可就是新时代的夏娃啊,哈哈哈,可惜,亚当死了,夏娃疯了,我们这些人,终归也是要死的……”
      顾安独自一人坐了许久,只觉得浑身疲惫,眼皮直往下掉,正要睡着时,突然肩膀被人拍了几下,他一个激灵睁开了眼,拍他的正是老九。老九撇撇嘴道:“小顾,就你这样,怕是一会狼进来把咱都吃了,你才清醒得过来。滚一边睡去吧,我接你的班。”
      顾安有点犹豫:“九哥,没事的,我这不清醒过来了吗,你不用……”老九啐了一口,不耐烦道:“我就知道你这兔崽子怀疑我,我老九活了将近五十年,还没干出什么下三滥的事,快睡你的去!”顾安忙辩解:“九哥你别误会啊,我不是那个意思……”见老九面露不虞之色,他只好老老实实躺到一边睡去了,不久就传来了有规律的鼾声。
      老九坐在火堆旁,往里面添了一把柴,木柴烧得劈啪作响,看着纷飞的火星,他掏出了罗兴的枪,打开枪膛,还有两枚子弹。他用衣服把手枪上的泥土擦净,用一块尖石头在岩壁上刻下了第三十三道白痕,又从顾安身上掏出来几块用布整整齐齐包起来的白骨,小心翼翼地放在岩壁底下,叹了一口气,道:“老罗啊老罗,以前咱在军校里偷着干架的时候,你想不到有这天吧,你看你,死了连块裹尸布都没有……”
      老九闭上眼睛,紧抿嘴唇。时光好像流回了三十年前,那时候,天还是蔚蓝蔚蓝的,几个身穿笔挺军装的少年人凑在一起打打闹闹,其中一个高个的把手臂搭在瘦小的同伴身上,哈哈笑着说:“老九,叫我一声哥,以后哥罩着你,保管没人敢惹咱哥俩。”“去你妈的,我才是你哥!”瘦小的年轻人龇牙咧嘴,不甘示弱……
      老九吸了吸鼻子,低声道:“老罗你个兔崽子,还想让我叫你哥,去你妈的……”他睁开眼睛,看着手里黑亮的手枪,扣动了扳机,比划了几下,又默默地把枪放在了罗兴的白骨前,自己继续木着一张脸烤火。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顾安紧绷的肌肉放松了下来,悄悄松了一口气。
      ……
      灰蒙蒙的天空总是一成不变,只有在看到岩壁上的五十三条划痕时,人们才意识到他们已经在这里生存了将近两个月。天气越来越冷了,打水时河面有时甚至会结冰,外面的野兽、野果也越来越少,几人心中的希望之火也随着日益寒冷的空气一点一点逐渐熄灭。
      阿兰最近有点不舒服,她经常总是捂着肚子,一脸痛苦的表情,但从来不会大喊大叫。裴尚仁说,阿兰怕是要生了,他老婆怀孕的时候也是这样。不过,那时候有医生给她检查,这时候却只有三个粗手粗脚、毫无经验的男人和日益恶劣的环境。
      阿兰的痛苦已经远远超过了其他的孕妇,核辐射下的人们总是这样,永远要比其他人忍受更多的痛苦。终于有一天,阿兰的羊水破了,这时候,她的肚子已经高高鼓起,就像塞了两个篮球,大得有点惊人。这个时候,所谓的绅士风度和伦理道德已经毫无用处,三个男人必须克服羞耻心,帮阿兰生下孩子。
      他们模仿着以前在电视剧里看到的情节,准备了烧好的热水,将山洞里摆满火堆。在阿兰的痛苦的尖叫声和几个男人手忙脚乱的呼喝声里,两个婴儿降临到了世界上,阿兰也昏睡了过去。
      裴尚仁和顾安默不做声地抱着两个婴儿,老九蹲在一边,皱着眉头,享受着他省下的最后一支烟,也可能是他生命中最后一支烟,洞穴里一片死寂。顾安先开口了,他哑着嗓子道:“一会儿大嫂醒了,怎么跟她说?”裴尚仁咬咬牙:“就说,其实她只有一个孩子,人死不能复生,快把那个孩子埋了吧……”
      “可是……”顾安还想说什么,又停了下来,这也是可以预料的,再这样恶劣的环境下,母亲虚弱无力,核辐射无处不在,一个婴儿活下来的可能确实不高,刚出生就死亡也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顾安抱着怀里沾满血迹,浑身发青的死婴,步履沉重地走出了门。
      裴尚仁看着怀里呼吸微弱的女婴,心里五味杂陈,这是一对龙凤胎,哥哥死了,妹妹活了下来,但是……裴尚仁掀开挡住婴儿小脸的衣襟,但是这个孩子,从出生开始,就没了眼睛,单是看着这个孩子,他就觉得心惊胆寒。
      老九吐出了最后一口白烟,把几乎要烧没了的烟头戳在地上碾了几下,冷静地说道:“我们应该预料到这一点的,阿兰受到的辐射太严重,孩子活着就不错了。以前不是在电视上看见过吗?缺胳膊少腿的……”
      早在一年前,核战争刚刚爆发的时候,电视上的报导就不缺这样的例子,天生残疾的婴儿,痛哭流涕的母亲,这都是新闻里的常见面孔了。但是,有些事情,只有发生在自己身边时,才能真真切切感受到当事人的绝望。
      顾安埋完了那个生命刚刚开始就不得不结束的婴儿时,阿兰也醒了过来,不得不说,阿兰很幸运,在这种环境下生下两个孩子,她却能够这么快清醒,老九说,这就叫“傻人有傻福”。阿兰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挣扎着爬起来,充满期待地看向抱着孩子的裴尚仁,向他伸出了双手,眼睛出奇的明亮。
      这是母亲的本能,即便神志不清,她也忘不了自己的骨肉。裴尚仁有点担心,他怕阿兰看到没有眼睛的孩子后发疯掐死自己的孩子。但最终,他还是没办法拒绝一个母亲乞求的眼神,这种目光,和自己死于核辐射的妻子临终时看着怀中儿子的目光,简直一模一样。
      阿兰接过了婴儿,似乎有点疑惑为什么只有一个,顾安连忙赔笑脸说:“大嫂,就这一个孩子,你别……”阿兰好像听懂了她的话,满脸幸福地抱起自己的孩子,脏兮兮的脸上散发出慈爱的母性光辉。
      裴尚仁紧张地坐在阿兰身旁,害怕她发现孩子没有眼睛时突然发狂,但事实证明,他多虑了。阿兰仔细地打量着她的女儿,嘴里咕咕哝哝的说着一些听不懂的话,满脸的幸福与喜爱,看起来就像一个抱着孩子的普通母亲,而不是一个精神失常的女人。她把孩子放在臂弯里,眼睛望向远方,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顾安看得出来,她呼唤的正是自己大哥顾平的名字。
      ……
      三天过去了,天气依然寒冷,太阳依然被浓烟挡在身后,几个人甚至感觉到了空气中氧气的减少。今天由裴尚仁看着阿兰,阿兰在有了孩子之后,精神状况好了很多,会乖乖地照顾孩子,还会帮忙清洁采摘回来的野果,很快应该就可以出去采集食物了。裴尚仁这几天却一直情绪不佳,总是低着头不知想什么,听他说话,有时竟还有几分哭腔,让老九很是鄙视了一番。
      采集食物的只有老九和顾安两个人了,两人费了一天的时间,才摘了一小袋野果和野菜,至于小动物,却是一直没有见到。带着一身的疲惫,二人走回了山洞,第一眼见到的却是抱着孩子,惊慌失措的阿兰。
      裴尚仁静静地躺在地上,原本还算白净的脸早已变成黑黄的颜色,他的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红痕,山洞里只有一个虚弱的女人和残疾的婴儿,裴尚仁无疑是自己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想到他近日的异常,老九和顾安竟也没有多大的意外,在这种环境下,死还是生,只是一个简单的选择罢了,既然没有了希望,又何必留在这世间受苦?
      老九看向山洞外,依然是黑压压的一片,一丝阳光也没有漏下来,顾安担忧地看向他,道:“九哥,你说,咱还出得去吗?”老九掏了掏裤兜,才反应过来早就没了烟,他腰杆站得笔直,沉声说道:“每到最后,谁知道出不出得去啊。”
      ......
      山洞里的岩壁上又多了七条划痕,一周过去了。阿兰躺在火堆旁边,手臂紧紧抱着她的女儿,面带笑容地永远闭上了眼睛。虽然难以接受,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在没有消毒设施,辐射又如此严重的环境下,一个刚生完孩子的女人就这样死去,或许也是一种幸福。她死前应该看到丈夫的灵魂来接引她了吧,就像老九说的,就算下了地狱,他们夫妻俩也不会受欺负的。
      阿兰的墓就在她死去的儿子旁边,他们母子生前虽不能相见,死后却是应该永远待在一起。顾安和老九拼尽全力照顾这个没有眼睛,天生虚弱的孩子,他们早已对死亡麻木了,但是一条鲜活的新生命,仍然是他们活下去的希望,人活着,总要有点盼头的,他们已经对这个不断堕落的世界、濒临消失的种族丧失了希望,唯一的盼头,就只有这个孩子……
      又是一个月过去了,岩壁上的划痕已经有了九十七道。气温已经降到了零下十多度,滴水成冰。食物来源几乎没有了,就连最抗寒的松树也开始慢慢枯萎、死亡、腐朽。两个瑟瑟发抖的男人和一个始终虚弱,甚至很少哭泣的婴儿缩在洞穴里,他们已经没有了未来,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回忆过去,回忆那个欣欣向荣的黄金时代,回忆早已深埋于地下的亲朋好友的笑脸,也回忆自己曾经朝气蓬勃的青葱岁月。
      他们还要坚持下去,虽然坚不坚持似乎已经没了意义。老九曾说,起码要等到刻到一百天的时候再死,凑个整数,吉利,死了少受苦。顾安闷声不响,也算是默认了。
      顾安看着快要烧完的柴火和早已见底的粮筐,无奈地笑着说道:“你说,等咱两个都死了,人类也灭绝了,再过上几亿年,是不是还会进化出一种新的智慧生物,它们会看着我们的化石,判断着我们生存的年代,研究着我们死亡的原因,然后……“然后再重蹈我们的覆辙”,裴尚仁接过话头。“咳咳,你们别说,这还真的有可能,到时候,说不定咱几个还要进到博物馆里去,想看咱们还得买票,哈哈哈,这么风光!”老九笑出了眼泪,脸上的表情却比哭还难看。他怀里的小婴儿听着他们的小声,也咧开没长牙的小嘴傻笑起来。
      “瞧这丫头,这傻样,活像她妈”,老九没心没肺地笑道,“也像我家阿芳,她刚出生的时候也这样冲我笑,哈哈,那死丫头,她老子我还没死,她倒先享福去了,看我下去不打断她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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