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葛巾

4、黑暗天使

　　Zanana在花园路的一角，非常安静，推门进去的时候我看见沉星正坐在店内的一角打棋谱。外头的喧嚣似乎从来不能影响这个小小的酒吧，就像今日，一个最平常的下午。我进去的时候沉星甚至没有抬头，就一边低头看着棋盘一边随口说：“茶在柜子里，酒在吧台上。”
　　我笑，“你不怕我喝穷了你？”
　　沉星这才抬头一笑，“你肯么？”说完又自顾自地低头忙去了。
　　我也忍不住笑了——我当然不肯。茶喝多了失眠，酒吃高了危险。我孤身一人，怎么肯这样糟蹋自己？我随意拣了一张靠里的桌子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沉星一边忙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聊天，“今天怎么肯来？”
　　“我约了人聊天。”
　　“案子？”
　　“是。”
　　“你什么时候才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我一呆，沉星正拈了一粒棋子，在棋盘上轻轻敲打，另一手按着那棋谱，仿佛并不在意。可是这么一来这样一句话就更难回答。正尴尬间，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推门进来。她穿了一件水蓝色的长袖衬衣，衣襟塞在牛仔里头，手上套了几个大大的银色的镯子，非常有艺术家的气质。我站起来，“杨小姐？”
　　女孩子本来正在有点迷惑地左右乱看，听见我叫，回头嫣然笑道：“你是允泽的律师？”这个女孩子圆圆的一张娃娃脸，一笑两个大大的酒窝，让人看了非常亲切。
　　我点点头。
　　杨素素大步走过来，伸出右手，“你叫我素素就好了。”
　　我帮她拉开椅子，随口问：“你要喝点什么？”
　　杨素素正要说话，沉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冒了出来，魔法一样地变出一张酒单来，“我们有酒，有茶，还有各种果汁。”
　　我瞠目结舌，“沉星你什么时候开始招呼顾客了？”
　　沉星懒懒看我一眼，“光喝水的不是我的顾客。”
　　我气结，开始回忆我如何认识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那边杨素素也已经想好，“那给我一杯柚子汁好了。”
　　我决定不再和沉星纠缠，把注意力转到素素身上。这个女孩子显然正在心里激烈地斗争着什么，两颊飞红，像一粒丰美诱人的苹果。我心里若有所动，于是温言道：“素素，《黑暗天使》的最后几集是你画的么？”
　　女孩子慢慢摇头，“是李宁生画的。允泽为这个很生气。”她顿顿，终于问出来，“允泽他好么？你说你早晨见到他了？”
　　我暗暗叹了口气，“允泽现在正在接受最先进的治疗，他也许很快就能好起来。”
　　女孩子的脸倏地暗了下来，“那他现在就是很不好了？”她的手指开始在桌子上有点神经质地滑动，漫无目的。她的手指纤长白皙，却斑驳地夹杂着一些油彩的印迹，正是一双画家的手。
　　我想想，“也不好这么说，他的医疗条件应该是本市最好的。你放心。”
　　女孩子犹豫一下，“那他到底得的什么病？”
　　我摇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希望找一个人，素素，我希望你能帮我找到她。”
　　如果说原来素素的脸是黑的，现在立刻更黑了三个色阶，“苏晓竹？”
　　不妙——我只得做出不置可否的样子，淡淡问道：“你认识这位苏小姐？”
　　素素却仿佛并没有听见我的话，她呆呆地看着我，目光渐渐地黯淡下去，“他还是忘不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有什么好？什么都做不了——就是一瞎子。”
　　女人都是一样的，最聪明的和最愚蠢的，都会爱上男人；女人也都是一样的，老的和年轻的，爱上了男人就会开始嫉妒。
　　我伸手出去，握住她的手，“素素。”
　　女孩子有点仓皇无措地看着我，“他还说什么了？他干吗要找那个女人？”
　　我拍拍她的手，“他只是有一件东西想要交给苏小姐。”
　　素素的眼睛转了转，仿佛有一丝生气回到了她的眼里了。我正轻轻舒了一口气，女孩子却迅速地低下了头，一滴眼泪啪地打在桌上，珠玉四溅。我觉得一阵茫然，正要说什么，一双手按在我的肩上。我抬头，沉星冲我微微摇了摇头。
　　沉星微微一笑，“柚子汁来了。”说着含笑把一杯柚子汁和几张纸巾放下来，然后施施然走开。
　　素素低低说了一声“谢谢”，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泪水已经拭去，“魏小姐，我想我帮不到你，我也不知道苏晓竹在哪里。”
　　我叹息，“允泽一定很失望。”
　　这么利用一个女孩子最美丽的感情实在卑鄙，可是我别无办法。纪允泽就要死去，他等不得。
　　可是素素仿佛已经打定了主意，她用牙齿咬住嘴唇，忧伤地看着我，“我真的做不到，你不要怪我。”
　　我叹了一口气，伸手掏出一张名片，“这是我的联络方式，如果你想起什么，和我联系。”
　　素素接过名片，犹豫一下，终于问道：“那你还会再见到允泽么？”
　　我点点头，“我想会的。”
　　女孩子犹豫一下，“那你能帮我带一样东西给他么？”
　　我再点点头，“好的。”
　　素素微弱地一笑，“那我再联络你。”
　　我看着她推门出去，忍不住叹气，“爱情，沉星你说为什么女人都宁可在爱情里受苦？”
　　沉星叹口气，“因为没有爱情更痛苦。”
　　我没有说话，我想她说的也许有道理，但是我的生命里并没有爱情，我亦不觉得痛苦。我把杯子里的水喝完，起身告别，“我走了。”
　　沉星依旧沉浸在她的世界，“不送。”
　　Zanana外面的世界还是正常的世界，喧嚣而忙乱。我伸手召了一辆计程车，回到事务所去。安妮见我回来，手忙脚乱地把屏幕藏起来。也许是今天一天的经历太过繁杂，我不知哪里搭错一根筋，停下来讲给她，“切换屏幕用Alt+Tab就好，喏，就是这样。”
　　安妮的屏幕底下是大航海，被我切出来了也不禁脸红，喏喏道：“凯辰，你……”
　　我笑笑，挥挥手走进自己的办公室。这个安妮，连打游戏都不肯努力，她的成绩真是让人看来惨不忍睹。
　　一天的约会都取消了，这个下午对我而言格外轻松。我索性打开电脑，开始搜索关于纪允泽的一切信息。了解我的客户和了解我的对手一样，都是最重要的准备工作。
　　纪允泽，毕业于一个非常普通的大学，而且专业居然是考古学，这一点让我非常吃惊。作为一个富商的儿子，我本来以为他一定去国外深造，却没想到他居然就普普通通地混了一个考古学位。我微笑，继续追查。
　　1996年，纪允泽出版了他的第一本漫画《航海年代》，当时他大学尚未毕业。《航海年代》讲的是特洛伊的故事，但是他却让阿克琉斯和布鲁塞展开了一段美丽的恋爱。这本漫画一共十册，现在已经绝版。1999年他和一位大学中的好友李宁生一起成立了英雄工作室，从2001年开始，英雄工作室成绩斐然，仅2001年一年就出版了两套漫画，《暗夜玫瑰》和《天国故事》。
　　一个网页这样评价纪允泽：“他的世界非常美丽，像水晶一样透明，在太阳底下闪着光。当然世界也许并不完美，但是在纪允泽的笔下不完美的世界也非常美丽。在《黑暗天使》里，盲女莹莹的缺陷反而让她更加完美，我想，这也许只有纪允泽才能做到。”
　　莹莹？
　　我微微笑了。
　　我按下通话键，说给安妮，“安妮，我在书店订的书到了么？”
　　安妮笑，“到了，我正在看。”
　　我气急，“你是否应该早点告诉我？”
　　安妮吃吃的笑声隔着电话也听得很清楚，“凯辰，你居然会看这些东西？”
　　做人要认命。我推开门走出去，安妮果然正抱着我的漫画书看得带劲。我板着脸走过去道：“给我。”
　　安妮吃吃一笑，“凯辰你今天看着好可爱，好和蔼可亲。”
　　我几乎想撞墙。
　　努力平稳呼吸，我再一次做出一个严肃的老板的样子，“刘小姐，请你把我的资料给我。”
　　安妮大概终于看出我面色不善，伸伸舌头，把书递过来，“我帮你都搬进去好不好？”
　　我点点头，转身回去。
　　安妮正在看的，正是《黑暗天使》。我随手翻翻，这是一本印刷平常的漫画，纸张颜色都仿佛有些简略，但是不可否认的，很多画面构图极美。我想想，把漫画放在桌上，继续我的研究。从1999年到2001年，纪允泽的英雄工作室似乎相当成功，漫画一本接着一本地出版，读者反馈越来越正面。林朝生说得对，到了2001年，纪允泽和英雄工作室似乎已经相当有名气。
　　2003年11月，英雄工作室归于姜氏出版公司旗下。次年2月，《黑夜骄阳》出版。这是纪允泽工作室第一次出版限制级漫画，引起很多人的不满。2004年6月，纪允泽和英雄工作室脱离姜氏，8月，纪允泽的代表作《黑暗天使》出版。在其后的一个月中，另外一集《黑暗天使》纪续出版，反响强烈。
　　安妮已经把那一大摞漫画全搬了进来，作为一个还在生气的老板，我并没有感谢她。可是安妮今天仿佛心情大佳，来来回回都笑眯眯地看着我，好像我的脸上突然开出了一朵鲜花。我终于忍不住，问道：“安妮，你笑什么？”
　　安妮的眼睛眯成一线，“我在想我终于熬出了头，开始给一个正常的老板打工。”
　　我翻翻白眼，不理她。安妮完全无视我的态度，继续说道：“老板，我今天要早点走。我晚上有约会。”
　　我再翻翻白眼，“去吧。可是你游戏打够了么？”
　　安妮嘻嘻一笑，“下次你帮我打吧。”说着一转身轻盈地飞出去，倒没有忘记百忙之中回头再加一句：“你的确更有人气儿了，哈哈，我总算熬出头了。”
　　我摇摇头，也忍不住微笑。
　　天色已经不早，因为阴天，外头显得很暗。从我的办公室看出去，这个城市无数的市民正在匆忙从城市的一端回到另外一端。我记起来著名的乾隆皇帝下江南的故事。
　　江上片帆点点，熙来攘往。皇帝遂问：江上有多少船？随侍大臣乃回答：不过两只而已，攘攘熙熙，皆为利来，熙熙攘攘，皆为利往。江中这船一张为名船，一张为利船。
　　而这城市里的人，岂非也是或为名，或为利？我叹口气，低声问自己：“魏凯辰，你呢？为了什么？”窗子反光里一个有些茫然的女人直视着我，目光散乱。我笑笑，那年轻女人也朝我笑笑。然后我对那个女人说：“那么，开始工作吧。”
　　我得承认看漫画不是我的习惯，所以打开《黑暗天使》的时候我觉得有些笨拙。我站起身，把所有的百叶窗拉下来，把办公室的门也锁上。屋子里一下暗了下来，橘黄色的灯光显得温暖可靠。我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拿着书走回了座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