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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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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步一步在洁白冰冷的地上艰难地、缓慢地前行。
天界万年不变的晴朗天空衬着周围布下的坚固结界变得瑰丽逶迤,周围的仙气如同一只温柔的手掌抚摸着她每一寸皮肤。
手中的手铐叮叮作响,她看着周围的众仙,一双双厌恶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射过来,几乎要将她穿透。
她的喉咙里好像落满了灰尘,一步一步的走向诛仙台。
他看着她,而眼中有的却只有憎恶与报仇雪恨的快意,她也看着他,朱唇轻启,缓缓的说了几个字。
她的全身沉浮于诛仙台之上,脚下渐渐失去依托,痛感从骨子里层层泛开,她从不知道原来剔除仙骨会这样痛,好像身体和魂魄全部经过千刀万剐。
她好像感觉到了她的魂魄一圈一圈的振动,痛意袭遍全身。
在仙法的起伏之间,她最后看了看他的脸,双眼带着一丝冷漠和疏离。
她的身体逐渐消失不见,末了闭上了眼睛,不愿再看他一眼。
她说:“夙阳,我恨你,你活多久,我便恨你多久。”
慌乱与痛意中,她分不清脸上的潮湿是泪还是什么,她笑了,没再看他一眼。
为什么呢,她时常会想,为什么当初那么温柔的一个人会变成了这样。
记忆抽丝剥茧,仿佛时光压迫过境,她好像又看到了当年那个神色清冷的女子,她的手还没有被鲜血浸泡过,她的面容还没有被泪水洗礼过。
那是七百年前的她。
她不记得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她只记得她一睁开眼所看见的,是夙阳含笑的双眼,他靠在椅子上,长发逶迤一地,他掀动长卷的睫毛,把手放在她的头上,叫她好孩子九重。
他是北方苍帝,她彼时不清楚那到底是个什么地位,可她知道,这整个天界他似乎都是最悠然自得的,好像任何东西都可以唾手可得,从来不担忧会失去什么。
后来听宫中的人说,她诞生那日,天界一棵枯萎的延世树回春了,枯木回春,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却也算不得是坏兆头。
而她就一直充当着她自己也不知是什么的角色,夙阳对她并不像对待一个普通人,他会手把手的教她武艺法术,教她六界八荒的一切常识,九重每天做的只有拖着长长的白色衣袍,披散着几乎及地的长发,等待着夙阳的到来。
她只是懵懂的等着,然后近乎疯狂的按照一切他的要求去做。
他一直都是温柔似水,九重无数次尝试扯动面目肌肉,企图做出一个看起来比较舒心的表情,可是似乎只有面无表情更加适合她。
九重问:“夙阳,我从哪里来?”
他看了看她,然后伸出手将她拥入怀中,他的长发落在她的颈窝,凉的入骨:“西面甘池亭外,你是从那里来的。”
九重点头,可却一直没有机会去那个地方看一看。
直到过去一百年,夙阳带回了一套新的衣服与一把通体漆黑的长剑,他说,那是紫云盔,是贪狼星君与众星君锻造百年才锻造出来的,这剑是除魔剑,这些都是为她而量身打造。
她不太懂,可依旧穿上那沉甸甸的盔甲,夙阳带着她,第一次真正走到了外面。
天界众仙大多都是空壳子,只有些在天界有头有脸的人物才能真正起到保护仙界的作用。
彼时天界遭魔界入侵,众仙苦苦应战,然后夙阳便在她耳边说:“九重,保护仙界吧。”
那是九重第一次杀人,不,杀魔,她手中握着除魔剑,几乎是越杀越麻木,越杀越顺手,直到她与魔君战斗到两败俱伤,九重几乎是猛地惊醒过来的。
她的身上已经没有了一处好地方,入眼之处均是狰狞的疤痕,可她看到夙阳带笑的眼,觉得这些痛并不是没有安慰的。
当九重回过神来时却早已经成为了赫赫有名的战神。
她问夙阳:“战神是什么?”
夙阳说:“仙界的未来就是战神,你就是战神。”
他总是说些让她不懂的话,可九重一直想说,她是九重不是战神。
九重曾无意与百花仙子攀谈过一次,那当真是个温柔的女子,其他的仙子几乎见到她就跑得远远的,可只有她是除了夙阳外第二个和她说过话的人。
百花仙子说:“杏花仙子日杳和西海太子越发的情投意合了,只怕不久以后,花神里又要嫁出去一个姐妹了。”
“什么是嫁出去?”
“就是他爱你,你也爱他,两个人永远永远在一起。”
九重愣了愣,那当真是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字眼:“什么是爱?”
百花仙子温柔的看了看她,目中闪着九重看不太懂的情绪,可是那种情绪很美,仿佛在她整个周身都镀了一层金:“人界有这样一句话,只羡鸳鸯不羡仙,你爱他就会愿意为他做任何一件事,纵使是天大的罪过你也愿意为他承担,愿意与他一起生一起死,眼角眉梢都是他,上天入地也是他,成也是他,败也是他。”
九重想许久,那么她大概是爱夙阳的。
她爱他所以她什么都听他的,没有怨言。
她爱他所以纵使受了多重的伤,只要他对她笑她就感觉全身都不再疼。
她爱他所以看到他和别的仙子攀谈眼角会发酸。
她爱他所以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她从未有过什么思想,可自打知道了这件事以后,她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
她问他:“我可不可以不做战神?”
他素来温柔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面色渐渐冷了下去,她就那么看着他,目光清冷,看不出一丝喜悲。
他一直没有说话,只冷冷的看了她一眼,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般的冷淡,转身走了出去。
西方苍帝是与天帝同等的地位,可这九天之上,能够遣动九重的人仅有一个,本无七情六欲的她开始渐渐疑惑,比如为什么夙阳从来不告诉她她到底是怎样诞生,比如为什么自己身为战神,靡下却无一兵一卒。
天界的东方有一处天池,那里可洗净世间的一切污秽,而那汪池水里,却养了一条锦鲤,九重不太清楚自己的满腹心事该和谁说,无意中发现这里后,便有空带着鱼食对着一池的清水诉说。
水下的锦鲤便也静静的听着。
夙阳对她没有什么特别的改变,可她感觉的出,他比以前更加冷淡了。
不久传言,天帝的外甥女与夙阳情投意合。
魔界很少打上天庭了,她无事的日子越来越多,有时便整日呆在池边发呆,一呆就是许久许久。
九重这才猛地惊醒过来,夙阳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来看过她了。
她依旧听话,可却变得越来越沉默。
魔界消停了许久,魔君也从未再上天庭招惹,她只是越发变得空虚,好像独自面临着千军万马已变成习惯了一样。
天界向来高傲自大,非要将魔君压制才罢休,她便奉命提着剑,攻打魔君,九重再见他时是在很久之后,魔君变得比以前干净许多,已没了那冲天的魔性。
她虽疑惑,可她只听命令,魔君没再像以前那般喊打喊杀,只是与她过了几招后,将剑扔在了地上。
“我与你打了百年,实在无趣,苍帝心眼儿顶坏,你莫要再效命于他,不如和我做个朋友如何?”他笑嘻嘻的与她说。
她睁着双琉璃般澄澈的眸子疑惑的看着他:“朋友是什么?”
魔君看了她好一会,似是不能理解这世上还有不懂朋友之意的人,然而他只是耸耸肩,道:“就是握手言和,天界这些人没一个好东西,我怎么说也与你识得百年,实是看不得你再继续被他们利用下去。”
九重看着他戏侃的眉眼,似乎并没有什么恶意,却也不回答,只是沉思着转身走掉。
她思索了很久很久,不久便听说,魔君用水淹了整座昆仑山,天帝大怒。
九重再次见到他时,他正坐在天魔交界的阴水河畔喝酒,她奉命带领千万军马前来捉拿魔君,她只是听从命令。
对方只有魔君一人,却杀她军队无人生还,她睁着冰雕似的眸子,利剑破空,却在只离他脑部三寸处猛然停住,随后挽了个剑花,将剑收回,看着他勾了勾嘴角,然后说:“和你做朋友,应该也不错。”
然后,她第一次违反了夙阳的命令,将魔君放走,魔君临走前似乎对她喊了什么,可她耳边忽然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而魔君眨眼间已没了踪影。
她没有回到夙阳那里,只是径直走到了天池哪里,对着锦鲤说,她今日交到了一个朋友。
那锦鲤早已修得人形,再顾不得别的,当即便冒出头来对她道:“快些逃吧,天界已知晓一切,准备惩治于你,不可再呆下去了!”
九重愣了一下,猛觉羞愤,一手的鱼食尽数撒在了地上,自己那么多的秘密全部说给它听,哪里想到它会口吐人言。
然而下一刻她便恢复了常态,道:“来便来吧,我岂会怕他们。”说罢便转身离去,锦鲤在后面看着她单薄的背影,转眼没了踪迹。
九重以为夙阳不会将她如何的,她以为他会生气可是不会让她受一丝的伤害,她以为夙阳无论如何都是会永远护在她身边,可她的以为终究也只是以为罢了。
她倔强的跪在大殿,听着天帝的训斥,夙阳只在一旁,连看一眼都吝啬于她,她的心头没来由的升起一阵厌烦,冷笑道:“昔日都是你们命令于我,我从未亏过天界任何,而今却要翻脸不认人么。”
此话一出,周围众仙顿时炸开了锅,“如此大逆不道,理应重惩……”“怎生如此狼心狗肺……”“天界万万容不得此等神仙……”
她听得真切,目光扫过一张张丑恶的嘴脸,心下只是冷笑。
“陛下,魔君屡次挑衅仙界,更甚用水淹了昆仑,众生苦苦煎熬,而今战神是唯一能与他打得平手之人,却私自放跑于他,按律当诛,此应压上诛仙台,革去神格,万世不得重归天庭!”
此话一出,震惊众坐,九重只觉一阵阵轰鸣声盘旋在脑子里,要将头顶炸开,她不可思议的看着说话的人,他眉目那般熟悉清冷,那般冰冷无情,好像当初的温柔只是她的一场梦。
她满目的不可置信,嘴里却说不出一句话,他却不看她,好像从来不认识她一般。
天帝沉吟,似乎觉得这惩罚太过重了,可只在他思考的那一瞬间的功夫,谁也没有想到,就在那一瞬间,九重像是疯了一般,提着剑刺向了夙阳。
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夙阳却不躲,硬生生的挨了那一剑,血顺着剑一滴一滴落在洁白的地上,胸口瞬间被血浸透。
除魔剑并非只会除魔,在九重手里凝聚了百年的灵力与煞气,想要杀一个神仙,自当是相当的利器,九重沉痛的眼里似盈着浮冰,浑身一阵火烧火燎的痛。
她是什么?她难道对于他来说便是这般的微不足道?把她当做棋子,有用时百般温柔无用时便说扔便扔?那她几百年来究竟为何活的这般卑微?
她恨,眼前的夙阳如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她恨,怪不得这么久以来,他对她越来越冷漠,她恨,她满腔还未发芽的爱意,却生生被他掐断!
而她终究是放开了剑,无力的滑落在地,任凭身后的兵将把她擒住,她看着他淡淡的眼,疲惫的笑了笑:“杀了我。”
夙阳把贯穿胸口的剑拔出来,血如同花瓣一般洒了一地,被除魔剑刺伤的伤口却无法自动愈合,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目中不带一丝情感,扬了扬手,她被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九重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在这白茫茫的天牢里,她的眼前只有夙阳冰冷的眉眼,整个人像是掉进了深渊。
恍惚中似乎有人站在了牢门口,她抬眼看去,那人一身紫袍,剑眉入鬓,星眸朗目,面孔竟与夙阳有八分相似,可那当真是从来没有见过的深情眉眼,那并非夙阳,却让她无端生出一股熟悉。
“你这辈子是我所拖累,待来世,我定当竭尽所有,许你一世长安。”他轻轻的说。
她明明没有见过他,可仿佛她是他最心爱的人,又好像他们认识了很久很久,九重动了动嘴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是不想说,却不知为何,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泪水像是找到了归宿般,轰然砸下。
那男子的出现仿佛梦境一般,那之后,她再没见过那人一面,可她清楚的知道,那不是梦,那拨动了她内心深处的弦的话仿佛还萦绕在耳边。
“待来世,我定当竭尽所有,许你一世长安。”
她被压上了诛仙台,只看着夙阳,对他说最后一句:我恨你,你活多久我便恨你多久。
她笑了,目中带着一丝解脱的快意,没再说一句话。
爱到深处就放纵,爱到失望就松手,爱与恨中间不过只是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罢了,经过重重磨难,那堵墙越积越厚,而破掉那日积月累的屏障,不过顷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