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不恋花》叶本归

1、上

　　我是一只蝴蝶，一只走了运，生出灵智的蝶妖，一只走了霉运的蝶妖。

　　以前，我刚生出些心智，还未能化成人形，每日只知道采食花蜜，与别的蝴蝶比谁的翅膀更亮丽。

　　我本以为这一世会在这种平静当中走到尽头，即使生出了心智也不会有丝毫影响，可缘分这东西，谁也说不清。
　　一日，傍晚时分，我飞到了一个院子里。

　　院子坐在小巷深处，不小，十分精致。有山有水，有楼有阁，有草有花。特别是那花，一朵盛开的能有我三个大，花香浓郁，还未随着风飘到别处去，应是刚刚开放，我自知是个贪吃的蝶，舒活舒活筋骨，冲向了那诱人的花丛。

　　那花蜜是什么滋味，我记不大清了，只记得那花蜜极其美味，和绸缎一样丝滑，让蝶吃了一口忍不住吃第二口。
　　记得我当时吃的正欢，突然一张网将我罩住。

　　我被几个五六岁的孩童抓住了。

　　那几个孩童伸手捏住了我的翅膀，将我从网中拿了出来，我拼了命挣扎，却都是徒劳。他们围作一团，瞪着小眼睛看着我，“咯咯咯”地像魑魅魍魉一样笑着。

　　过了一会儿他们玩腻了，商量着找个东西将我关起来，其中一个孩子找来一个竹条编成的球儿，我认得那球，那是用来装蝈蝈的球，他们想把我从竹条间的洞塞进去，奈何我翅膀卡着塞不进去。几个小孩仍不死心，竟说要将我的翅膀撕了，将我塞进去。

　　我听懂了他们的话，心想命不久矣，今天是要死在这了，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定会离人远点。

　　我闭上了眼，只感到捏着翅膀的手力气越来越大，撕裂的痛越来越强。

　　“住手！”

　　我一惊。

　　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负手逆光而立，大声训斥着抓我的孩童：“你们几个不去看书，在这里做什么，又想抄书么？”

　　“小叔叔……我们错了，我们现在就回去读书。”几个小孩一哄而散，直接把我扔在地上，跑回房了。

　　那少年走过来，俯身将我从地上捡起，轻轻托在手心，我望向他，身后夕阳的光模糊了他的轮廓，但也能辨出他清秀的眉眼，风轻吹来，抚着他的发丝，他看我的目光里尽是温柔，像天边的赤霞一样，悄悄被风吹动，更让人着迷的是他身上散发的那股淡淡的灵气，有些凡人天生带着些许灵根，周身就会散发灵气，人不知但妖知，而且这灵气正是我这刚有心智的小妖所喜欢的。

　　或是他长得太过清秀，或是他身上散发着我所需要的灵气，有一瞬，我想永远待在他身旁。

　　但这一瞬之后，我便记起，他是个人。
　　妖与人终究是殊途，纠缠终究是一场空。

　　我挣扎着起身，忍者剧痛，朝着墙外飞去，结果一头撞在了青砖上，撞得生疼。

　　那少年朝着我走过来，俯身将我捡起，小心将我放在一手掌心，另一手为我挡风。我与他四目相对，夕阳柔光映着他的侧脸，将他一双星眸映得透彻，如一汪石潭清泉，沁人心脾，又如山间一抹斜阳，抚人心绪。

　　我与人，终究还是纠缠在了一起。

　　之后几日，我便落在他肩膀上，用他周身灵力滋养着我自己，伤好的甚快，不到三日便不疼了。

　　那时，我一直留心听着别人对他的称呼，觉得他好许多名字，因为有人叫他七少爷，那几个孩童则叫他小叔叔，而他私会的那个女子叫他萧郎，府中最厉害的那个老人却叫他竹儿，他自称时用的则是萧竹，我觉得萧竹最雅，便在心里唤他萧竹。

　　萧竹平日里喜欢读书，经常独自一人坐在院子的凉亭里，捧着一本书，孜孜不倦地读着，像是要把书吃了一样入迷，他读书时，我就经常在凉亭下的池塘边散散心，或者去回廊外吃吃花蜜，有时候心情好了，我就落在他书上，不让他看，不论我怎么添乱，他也不恼火，只是微笑着看着我，然后轻轻将我托起放在肩膀上，或收起书，负手与我走在回廊里。
　　夜里，梳洗完毕之后，他总爱挑起一盏孤灯，坐在案前，给与他私会的那女子写信，我虽不认字，但从他写信时脸上那股子笑就知道，定是在给心上人写信。那女子名唤祝桦，虽谈不上大家闺秀，但也算得上小家碧玉，长相一般，说话也唯唯诺诺，甚是平凡。有时候我不明白萧竹为什么会喜欢她，若是我能化成人形，虽是男子，但应有过之而无不及。

　　没几日，原本平静的宅府渐渐热闹起来，下人们忙着布置府中的室堂，又从外面搬来了许多新的花，随着那些花一起的还有许多别的蝴蝶，其中大多蝶都是没有心智的，只知道进食，很快就将我的花蜜扫荡一空。
　　那些蝶将花蜜吃没了，就飞走了，去寻找下一片花丛，我却要对着没了花蜜的园子发愁。我还没到靠着灵力活下去的境界，况且萧竹那点灵力本就淡，根本不是长远之计，要想活命，就只能去找食物，吃饱了再回来。所以之后几日，我都是早出晚归，第一天出门时候，萧竹还以为我呆够了，离开了，我回来时，他见我，竟冲我笑了，和他平日里的笑不同，那笑我只在他与祝桦一起时见过。
　　一日我回来时，院子里热闹非凡，身着锦缎丝绸的人们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手举酒樽，言笑晏晏，其中一人，身着暗纹广袖华服，青丝束起，头戴高冠，举手投足无不合乎礼仪，优雅轻柔，透出非凡的气质，在人群中熠熠生辉——这人正是萧竹。
　　我这才意识到，我错过了萧竹的冠礼。
　　我穿过人群，径直落在萧竹肩上，他虽换上了成人的行头，也掩不住目光中透着的一丝青涩，他身旁几个富贵人家的公子见我落在了萧竹身上，开玩笑似的口气说：“咱们萧竹君太过俊美，蝴蝶都把他当成了花了！”
　　这玩笑似乎并不友好，若是在这种场合害的萧竹失了面子，惹得他生了气，可该如何是好。
　　我望着萧竹，他也只是对那群子弟淡淡一笑，表情淡漠，说道：“这蝶灵性得很。”之后也没再多说，直到宴会结束，也没有转头看我一眼。
　　大概是生气了吧。
　　宴会结束后，院子里只剩灯火，我还有萧竹。
　　萧竹乏了，叫下人将院子打扫干净，先带着我回房休息。
　　到了屋中，他将我放在床头，褪下华服，换上了一身素衣，外披一件白纱长衫，倚着床框半眯着眼，想是这一天累坏了吧，我趁机落到他的手边，想抱着他的手指入睡。
　　大约一炷香之后，恍惚间，萧竹两手交握，将我放在两掌之间的空隙里，像是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他这是要我走么？
　　是因为我害他失了面子么？
　　心头一痛，若是他真叫我走，那我该如何是好？
　　突然眼前一亮，月光直直照在我身上，萧竹托着我站在院子里，而院子里变成了一片花海，一朵朵，一簇簇挤在一起，大多都含苞欲放，浓郁的花香笼着我和萧竹，月光下他一袭白衣飘飘，实乃绝色。
　　他看着我，一双清眸如水，轻声道：“这样，你每日便不必飞那么远去寻吃的了吧。”
　　我上下飞了几下，表示点头。
　　他笑了，探过身来：“你呀，果然晓得我在说什么。快去吧，快去看看你的花。”
　　我闻言，但其实是不想去的，心想，比起花，我更想看着我的你，但话既然是你说的，那我就只好做了。
　　月色下，我敷衍的飞了两圈，落在他的指尖。
　　我喜欢他，我喜欢萧竹。
　　想伴他一世，哪怕看着他娶妻生子，只要在他身旁，我就知足了。
　　可造化弄人，那时我还不知道，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也不知道，这是萧竹最后一次由衷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