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若只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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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你说了多少遍啊？你可曾有丝毫长进？小花儿匠，真真就是个花匠，在外面可千万别说自己是晏家子弟！”
女子凌厉高傲的训声倏然划破园中寂静，沈忱身形一顿，认出这是晏氏长女晏流光的声音。
圆月般门洞，透出内里草木葱茏。一株极好的西府海棠，色如丹砂，艳美难言，半掩着两人身影。
背对沈忱的女子，着晏氏弟子服，却不同于普通弟子的月白色，而是晏家亲信才可穿的宝蓝色。她体态高挑，乌黑柔顺长发在脑后束成利落的马尾，日光下流泻一弯光泽。
被训之人被敛在密密花枝间，看不真切，只勉强能判断出是个孩子。
沈忱先是纳闷，因为他与这位大小姐颇为亲近——晏家嫡系长女，是他结拜义弟的双生妹妹。虽是矜傲直率，目中无人，一张红唇也从不饶人的，但这样不留情地对一个幼子，还真是闻所未闻，见也难见。
细细咀嚼了话中内容，沈忱恍然悟出那可怜孩子的身份。
晏家三子，晏怀秀。
若说他的兄姊都是人中龙凤，天之骄子，那他便是一只不起眼的雀鸟。何况，他与兄姊并不是一母所出。
他兄姊的母亲是众所周知的晏家前夫人，苏州楚氏的嫡长女，气势非凡，眉眼妍丽，使得一手好剑法“浮光掠影”，是人人都向往称道的仙子。
他却是前家主的妾侍之子。
他的母亲甚至不是修仙之人，只是一个书香世家的闺秀罢了，平凡清婉就如夏日荷叶上将滴未滴的露珠，哪里比得过楚夫人的光辉？
后来晏家前家主与其夫人双双死于非命，妾侍悲伤过度，也很快病逝。年仅十四岁的晏无瑕就这样继任家主之位，凭借一身才华与修为，很快掌握大局。
晏流光则也靠着天资聪颖，在一众女修中脱颖而出，如她母亲一般，年少就名满各世家。只可惜这众位公子都仰慕的大小姐，是位真真切切的天乾。
人人都赞这对双生兄妹如何不凡。
却没有人知道一个，年幼就失去双亲的、懵懵懂懂的晏怀秀。
瞬息功夫，沈忱思绪几度流转，他平生实在看不得这种场景，又正巧身有任务，便过去劝解一二。
他甫一向这儿走，那花枝后的孩子就移开黏在地上的视线，似有所感般望过来。
沈忱一望那眼眸，便觉心头一柔。那是一对如蕴星川的眼瞳，圆如杏子，深邃中又含星星点点细碎光亮，难言静美由此生。
先下晏怀秀就用这样一对世间少有的眼睛望他，只见眼波微怯，几度转开却又紧紧黏了他不放，其间之色，能融化最冷硬无情之人心头寒冰。
花枝真是妙物，空隙中正好透出这双眼眸，而将他脸颊乃至身躯半掩不掩，这才显得眼睛分外漂亮。
“今天又没练完剑就跑回来了吧！信不信我把你这一院子的花都砍得稀巴烂，让你从此没了念想？小不成器的……你往后看什么！”
晏怀秀赶紧收回目光，随着斥责低头望自己的鞋尖儿，握于身侧的拳微微颤抖着。
晏流光训着训着，就顺晏怀秀刚才的视线回首看去，正对上沈忱平日如沐春风脸颊上，那分尴尬之色。
她顿时如被人浇了一盆凉水，迅速冷静下来，冷冷瞥了怀秀一眼，英气面庞上绽出歉意笑容。
“长兄抱歉……让你看见我这样失态样子，我正在气头上，竟没听见你是何时过来的。”
“无碍。”沈忱言辞温和，望着晏怀秀。
“这是怎么了？”
晏怀秀悄悄向这儿移了两步，总算离开了海棠花的遮掩。唇红齿白，干净俊朗，是个公子哥儿相貌。
他还是怯怯的，不说话，只是不住地抬眼去瞧沈忱。
“长兄不知，他的剑法一直无何进益，修为又平平，甚至……”
她说到这里时，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咬牙切齿道，“有些外门弟子也比他强，真是丢晏家的脸。”
晏怀秀抿着唇，将头低得更狠了些。
“不必逼得太紧，并不是人人都同你与无瑕一般适于修行。只要确实努力过，也就罢了。”
本是宽慰言语，谁知晏怀秀听到后，倒是更不安的模样，绞紧了衣袖。
晏流光愤愤瞪着这个孩子，语气强硬固执。
“但他身上流着的，是我晏家的血！既是我晏家嫡系，便不能不成器。”
沈忱显然不同意她这般说法，眉头微皱，薄唇浅张正措词着预备开口。
那厢晏怀秀却缓缓说话，是向着沈忱的。
他道:“谢谢公子为我说话。但是的确是我的错，是我做得不好，又惹家姐动气了。”
他说这话时，好似无一丝怨懑之情，真挚极了。只是语调微抖，隐隐哽咽声难以压住，听得人挠心挠肝般心疼他。
“对不起，流光姐。我已经知错了，以后一定好好练剑，决不惹您担心。您可千万别再因我而生气了呀，不然、不然我实在不知道要怎样才好……”
他越说越激动，到最后，从眼角处滑下颗晶莹泪珠来。他急忙抬手胡乱擦去，一眨不眨地哀望着晏流光，微咬下唇。
这个孩子所表现出的担忧害怕，从始至终，都只是因为家姐因他而生气，他愧疚而已。
“算了。”晏流光听到这儿，态度总算勉强松下来。
“不过，你解释清楚，今天为什么剑练到一半，就非得回来鼓捣花草不可？”
晏怀秀满面受宠若惊喜意，刚刚松懈，又逢此问，顿时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晏流光也不是完全不讲理之人，何况今日她的确将三弟训得急了，现下心里也微地懊悔，只是犟着不肯透露出分毫。在外人面前，又多少得显出一番通情理样子。
“你若真不想说，我也不勉强。”
“只是你须记好今天你自己说过的话，认真练剑，精进修为。我晏家不能有丝毫污痕……”
她意识到“污痕”两字过于重了，连忙生硬转掉:“懂么？”
晏怀秀认真点头，极其郑重握紧腰间的剑。
这时沈忱却惊讶地发觉，他的剑并不是什么灵器，只是一柄普通的铁剑罢了。
他却不知这是因为，晏无瑕觉得凝晖剑法不适合晏怀秀，一直没能决定自家三弟的道路，因此也迟迟没有锻造武器。
晏流光极为满意，突然惊觉什么似的，问沈忱:“长兄寻过来，可是有什么事吗？”
沈忱颔首道:“我方才与二弟说过话，他让我来找你过去。”
“好，我立即过去。”她抬脚正欲走，又问:“那长兄是一起过去，还是……”
“今天的事已处理完了。”
“要我送你出去么？”
“谢谢二妹，不必麻烦了。”沈忱对一边的晏怀秀投去视线，“我留下与他说几句话再走。你先去吧，莫要让无瑕等急了。”
“他若有要紧事，哪会托长兄来寻？长兄想跟他说话就说吧，切莫被他的花招给骗了。”
晏流光口中道着，大步流星离开了。
晏怀秀目送姐姐身影渐行渐远，倒像是松了口气似的，转眼又提起精神面对沈忱。
他踌躇良久，率先开口试探道:“沈公子？”
沈忱还在晏流光言语中的“花招”上迷惑。面前小公子脆生生一喊，声音清越好听，他回神，唇角逸出柔和笑容。
“不必喊的这么生疏。”
他本想说，你就跟着你兄姊一般，喊我句长兄罢。
但是晏怀秀不这么想。
“那我喊你忱哥哥，可以么？”
沈忱微地一怔，被那对明亮眼眸一望，心脏简直被击中得彻底。
他身份尊贵，是沈家少主。
但他却没有一个弟弟妹妹，也从没有人会这样唤他。
“你再喊一遍听听”话一出口，他就有点后悔，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晏怀秀好像以为自己越矩，眼中神采顿时熄了大半，期期艾艾道:“……长兄。”
“不是这样。像刚才那样喊就好。”
沈忱走近两步，轻轻抚摸着孩子柔软发顶，鼓励道。
晏怀秀仿佛鼓了极大勇气，才又喊了句“忱哥哥”，话音刚落就抬眼悄咪咪去观察沈忱神色，见沈忱似乎还挺受用，便放下心来，抬头绽开个羞怯笑脸
。
“其实，我今天并不是像流光姐以为的一样，因为想偷懒，才跑回来的。”
他忽然开口，语气有些闷闷然。
沈忱没有搭腔，只是温柔注视着他的双眼，以表示自己在听，以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下个月初就到流光姐的生辰了。我偷偷问过管家叔叔，知道了楚夫人喜欢魏紫，我便从外面弄到一盆花苗，好生栽培，最近刚结了花骨朵。”
说到此处，他眸光微亮，不自觉现出笑意，只是很快就消失了。
“侍女们常摘我的花儿，我说了她们也是口上答应着，根本不听的。所以平时上午我练剑前，都将那盆魏紫抱到屋中。”
“但是今天我忘记抱了……”
“所以你就跑回来，准备将它抱进屋里是不是？”沈忱微叹口气。
晏怀秀委屈点头:“是，不想正撞上了流光姐。”
“方才怎么不对她说呢”沈忱拉着他一同坐在石阶上，语气似责似叹。
“说了就不是惊喜了呀。”他难得有几分狡黠地眨眨眼，面色忽然落寞起来，喃喃道:“……而且我就算说了，她也不一定信呀。”
“我在姐姐心里永远都是那个样子，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了。”
“我只是不想别人也那样看我。”
沈忱拍拍他单薄后背:“现在我知道了，怀秀是好孩子。不过，也要认真练剑才行噢，不能辜负兄姊的期待。”
晏怀秀脊梁被温暖手掌碰触，立即僵硬起来，红着脸朝他微笑:“我会的。”
沈忱心下宽慰，望一眼天色起身道:“时日不早，我得走了。”
晏怀秀单手一撑台阶，借力利落起身，摆摆手:“忱哥哥，路上小心。”
沈忱离开半晌后，院内才传来悠长叹气声，紧接着便是几声难抑的哽咽，过后就是孩子小小的、委屈的啜泣声。
并没持续多久，那厢哭声慢慢地停住。
“我决不会输给任何人。”
院内传来晏怀秀因哭泣而隐隐沙哑的声音，掷地有声，格外坚定而阴狠。大概是被说话人暗暗在心中梦里重复了好多遍，念起来自如极了，一字一字念得又慢又清晰。
他断断续续打了几个哭嗝，握住腰间剑柄温柔摩挲，那双眼睛里流光溢彩，满是半褪稚气光泽。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若只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