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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百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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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半夜,正是阴气最重之时,万籁俱静,不闻一丝虫鸣鸟叫。
皎洁的月光下,一个翩翩倩影腾于空中,长袖簌簌翻飞,掌心之间是灵力汇聚而成的浅淡光芒,像是与之呼应一般,丝丝缕缕的夜雾从林间飘来,没入她脚下那片土地之中。
这是季琴语第三十三次尝试还原引魂阵,经过前面三十二次的失败,她总算是还原出了引魂阵原有的模样。
引魂阵说复杂也不复杂,说简单却也不简单。这个法阵只有在阴气最重之时才能催动,需要引魂的人修为越高,法阵就要布得越大,布阵所耗费的材料也越多。肖玉茗是金丹中期的修为,山顶那块恰好能够沐浴到月光的空地就足够了。
季琴语两手掐诀,口中默念法诀,拂过她身旁的冷风愈发狂乱无章,卷起一团白蒙蒙的夜雾。
肖玉茗站在不远处,抱着一棵树昏昏欲睡。他刚沉入梦乡就被季琴语无情地叫醒,这会儿困得很,眼皮子半掀不掀的,脑袋时不时磕到树干上。夜雾擦着颈边肌肤而过,惹得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
“肖道友!引魂阵成了!你快入阵来!”
“唔!”肖玉茗一个激灵磕了记狠的,睡意顿时飞了七成,边揉额角边打哈欠,含糊不清地应道:“来了来了。”
他照季琴语之前所说的,盘腿坐在法阵中心,静下心神,任由聚集到身边来的夜雾将自己笼罩。
季琴语催动引魂阵,灵力汇成的光芒落入引魂阵中,一触到肖玉茗便化作点点萤火,向四周散去,融入浓浓夜色。
一炷香过去了,四周一片静谧,没有任何动静。
夜雾凝成的露水顺着发梢滑下,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滑入衣领,有点痒。肖玉茗抿紧唇,忍下想要伸手抹去露水的冲动,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
又是一炷香过去了,季琴语拧紧眉头,神情严肃地盯着地上的法阵,丝毫不敢分神。
法阵没有问题,所用的材料也没有短缺,为什么不起作用?到底是哪里不对?
月光被天边飘来的云朵掩住,渐薄渐淡,亥时已过,夜雾消失无踪,现出了肖玉茗的身影。
季琴语轻叹一声,落回地面,扶起沾了一身露水的肖玉茗。
肖玉茗甩去衣袖上的露水,歪着头问道:“引魂阵失败了?”
“不算失败,但也没有成功。”季琴语挥手抹去地上法阵的痕迹,和肖玉茗一同朝住处走去,“肖道友还是想不起来当初如何受的伤?”
“这段日子里我稍微想起了一些,再努力下说不定能……”
季琴语打断了肖玉茗的话:“不必勉强。”
引魂阵可召来他人缺失的或是分裂出去的神魂,亦可借夜半时分的阴气来治神魂之伤。现下这个法阵对肖玉茗不起作用,就说明他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情况。肖玉茗清醒之后失去了一部分记忆、还曾好几日长睡不醒,显然是神魂有异。召不来也补不上,如此看来,有可能是什么东西困住了他那一部分的神魂。
季琴语说出了自己的推测,肖玉茗低垂着头长长地“嗯”了一声,看似在认真思考,实际却是已经困得不行了,又不好意思在季琴语说正事时当着她的面再打一个打哈欠,忍得泪眼婆娑。
肖玉茗虽然困,但季琴语说的话一句也没听漏。他用衣袖蹭去眼角沁出的泪水,偷着掩着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琢磨着道:“那会是什么困住了我的神魂?”如果能想起来自己是怎么受的伤,答案自然明了,可惜想不起来。
季琴语将肖玉茗送到房门前,说:“既然引魂阵没有用,那明日起我再找找别的方法。”
“嗯,季道友也别太勉强。”
肖玉茗推开房门,刚踏进屋里,季琴语突然拉住了他的衣袖:“等下,床上那是什么在发光?”
屋里没有点灯,顺着季琴语所指的方向看去,一眼便能瞧见枕头旁有一小团忽隐忽现的光芒。
肖玉茗在怀里摸索一番,舒了口气,笑道:“是凝魂珠,可能是之前起得太急,落在床上忘记带了,幸好没丢。”说着走到床边,把凝魂珠拿给季琴语看。
“可平日里都没见它发光……”忽地想到了什么,季琴语抓过肖玉茗手中的凝魂珠,急不可待地说:“是它!肖道友的神魂应当是被这凝魂珠困住了!……不对,凝魂珠本身并不会伤害他人,定是肖道友当时命悬一线,机缘巧合之下,神魂离体躲入凝魂珠中,使你得以保全性命。”
肖玉茗听得一愣一愣的,脑子好不容易转过弯来,不知该觉得后怕才对,还是该觉得欣喜才好,愣怔半晌挤出来一句:“活着真好。”
季琴语噗嗤一笑,把凝魂珠还到肖玉茗手里,说道:“如此便简单多了,只要设法将仍困在凝魂珠之中的那一部分神魂放出来,再催动引魂阵,让神魂归体,肖道友就可以找回记忆了。”
“啊,好……”肖玉茗握紧凝魂珠,心不在焉地应道。
“那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季琴语替他带上房门,转身离去。
肖玉茗望着掌心上那颗不再发光的凝魂珠,一时无语。
众里寻它千百度,蓦然回首,神魂却在触手可及处。
天道这是在玩儿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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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收下了紫金令,但梅景澄对程正卿是否真的是幻海楼少主一事始终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
直到他与程正卿一同被幻海楼的掌柜毕恭毕敬地迎上了鲜少有人能够踏足的顶楼。
顶楼与底下六楼迥然不同,琼楼玉宇般的楼中轩立于水面之上,纵横交错的小竹桥是通往轩房的唯一道路,抬头可见缀满夜空的繁星与高悬着的一轮明月。水中盛开的一朵朵莲花无一不价值连城,在这里却成了单纯的观赏物。
梅景澄这才知道顶楼是幻海楼主人的临时住处,并且每处据点的风格还各不相同。
他不由得想起败下招亲擂台的那晚,肖玉茗执拗地认为自己只要拿出师尊给的法器符篆就能赢过程正卿。
真是太天真了,瞧瞧幻海楼这连临时住处都建得如此奢华的财力实力,他手上那点家底还不够给人塞牙缝的。
论审时度势的重要性,幸好当时没有瞎逞能。
作为幻海楼的少主,程正卿不仅能帮梅景澄省下住客栈的费用,还能提供极品飞行法宝大大缩短赶路时间。除了为人张扬了些之外,可以称得上是个出行的好同伴。
不过几日工夫,清曲城已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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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梅景澄今天也依旧宿在幻海楼顶楼那几乎没人住过的客房里,而坐在他对面的程正卿悠哉游哉地拈起一块精致的糕点送入口中。
“九星罗盘?”
“对,这九星罗盘可是世间罕见的极品灵器,虽然被施术封了灵,一般的修士感觉不出这是灵器,但见多识广的大能们肯定认得它,所以我才让你在人前最好别拿出来。”程正卿舔去唇边的碎屑,打趣道,“怎么?鸿飞道君只给了你灵器,却没告诉你它的来头?”
“师尊不说,定然是有理由的,我又何必多问。”梅景澄脸上毫无惊诧之色,语气平淡。
“真不愧是……”程正卿啧啧两声,咽下后半句,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道:“鸿飞道君不说的理由,我多少也能猜到,无非是不想让你知道太多,免得运气不好让人掳走搜魂,把底子都透了个精光。”
那你还把这东西的来头巨细无遗地全都说给我听,是想坑我吗?!
梅景澄强忍下翻白眼的冲动,一下喝了大半杯茶平复心绪。
茶杯还没放下,就听程正卿开口来了句根本算不上安慰的安慰:“不过九星罗盘这种连灵器榜前二十都排不进的鸡肋,白送我都不要。”
梅景澄一手扶额,默默阖上眼,做了个深呼吸。
你可闭嘴吧。
知道你们幻海楼有钱,知道你们幻海楼了不起,但你再这样公然看不起师尊给我的灵器,就别想见我师尊了。
对面程正卿仍说得起劲:“啊,你别误会,整个顺长大陆找不出比九星罗盘更适合用来寻人的灵器了,看得出鸿飞道君对你们很是上心。只是鸿飞道君隐居七曜谷太久,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世间仅存的极品灵器大多有了归属,你一个金丹修士拿着极品灵器招摇过市,就算它是封了灵的,也难免会被有心人惦记上。若是让哪个大能知晓了,顺藤摸瓜查到你师尊头上,到时候鸿飞道君的真实身份可就藏不住了。”
梅景澄闻言,睁眼看他:“……师尊的真实身份?”
“不可说。”程正卿故作神秘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秘密之所以叫秘密,当然是因为知道的人少。我是为了你好,所以更不能在这时候告诉你。”
哦,那你还特地说出来想吊我胃口。
梅景澄到底没忍住,朝程正卿翻了个白眼,随即移开视线,看向手边的九星罗盘,随口一提般问道:“要是别人想知道这个秘密呢?”
“这个秘密无论是谁出什么条件我都不卖。”
仅仅一句承诺,梅景澄还无法彻底放心,比起所谓的自家师尊的真实身份,他更在意程正卿会不会把七曜谷的所在透露出去。
在找到肖玉茗之前,他不想随便动用紫金令白白欠下人情,于是便偷换概念,换了个问法:“师尊的消息,前辈当真什么条件都不换?”
程正卿一眼就看穿了梅景澄的心思,端起茶杯吹去面上的热雾,笑道:“梅道友要是肯换个亲近点的称呼,我就以幻海楼少主的身份保证,绝对不把与鸿飞道君有关的所有消息透露给其他人。”
“……”
说正事呢,好端端的套什么近乎。
一起赶了几天路而已,我们没有熟到那个地步吧?
梅景澄撇了撇嘴,说:“前辈想如何?”
“我修为年岁皆长你不少,你唤我一声‘正卿兄’也不算占你便宜吧?”程正卿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回忆道,“记得你那个师兄似乎唤你‘阿澄’,我也这般唤你好了。”
“不给叫。”
能这样叫我的只有阿茗。
梅景澄首次摆出了十分坚决的态度。
没想到梅景澄会拒绝得这么果断,程正卿摩挲着下唇,思索片刻,嘴角扬起一抹玩味的笑,“原来如此。梅道友不肯换称呼,那就当我没提过吧。横竖只有你管我叫‘前辈’,这么一想倒也是别样的亲近。”
让梅景澄换个称呼本就是一时兴起,被拒绝也没什么好意外的,玩笑开过了,话题便又转回鸿飞道君身上。
“幻海楼要保的人自然会保得滴水不漏。”他信誓旦旦地道,“况且鸿飞道君的真实身份,幻海楼中除我之外无人知晓,你不必担心消息走漏。”
梅景澄懒得理会程正卿的自说自话,只抓住了他说的最后一句。
鸿飞道君的真实身份连幻海楼那庞大的情报网都无从得知,他又怎么知道的?
程正卿看出梅景澄心中疑惑,便道:“我是偶然从一位与鸿飞道君相识的前辈口中得知的。”他摊开左手,掌心上是一块仅剩下前半段的玉龙残块,心知梅景澄不大可能认得,还是拿给他看了一眼,“正是这位前辈托我去见鸿飞道君。”
梅景澄从未听自家师尊提起过什么玉龙,一时无法判断程正卿所说的人是鸿飞道君的故人还是仇人,只好打探道:“那位前辈可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要紧事要告知我师尊?”
程正卿收起玉龙残块,说:“十万火急算不上,但也不能一直拖下去,能早一日是一日。”
“我明白了。”梅景澄微微颔首,拈走盘里最后一块糕点,咬了一口,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整块糕点都下了肚,见程正卿似乎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不禁问道:“时候不早了,前辈还要在我屋里待多久?”
就在两个时辰前,程正卿忽然跑来梅景澄屋里,天南地北有的没的扯了一堆,也不知道究竟想干什么。要不是他半途说起九星罗盘的来头,梅景澄的耐心早就耗光了。
程正卿单手撑着桌子站起身,唇边带笑:“哦?梅道友这是要赶主人家走了?”
梅景澄拍掉指尖的糕点碎屑,以拳抵唇打了长长的假哈欠:“我准备歇息了,前辈总不是今晚想与我同睡一屋吧?”
“哈哈哈,梅道友说笑了,我可没这个意思,就是好奇——”程正卿拉长语调,摇着扇子,走到梅景澄身侧,望向他身后通往卧室的门,续道:“房中是否还有你我之外的第三人。”
“所以,前辈觉得有吗?”梅景澄神色自若,丝毫不见动摇。
程正卿耸了耸肩:“我没感觉到。”他搭上梅景澄的肩膀,试探道,“梅道友别是因为一时没找到师兄而生了心魔吧?”
“……前辈何出此言?”
“这一路上,你房中偶尔会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我可听得一清二楚。”
“前辈多虑了,这屋里既没有其他人在,我也没有生出心魔,只是自言自语而已。”梅景澄面不改色地道。
程正卿眯起眼眸,打量了梅景澄一眼,须臾,拍拍他的肩,释然道:“那就好,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多谢。”梅景澄牵起嘴角笑了笑,推开肩上那只手,缓缓吐出两个字:“不送。”
“……”
讲道理,我在修真界混了这么久,就没见过架子比主人家还大的客人。程正卿内心相当郁闷。
程正卿一走,梅景澄旋即在屋中布下隔音结界,以免再被旁人听去什么。
“三师弟。”
一个温暖的身子靠了上来,甜腻的吐息舔舐着耳廓,语带七分调笑之意。
梅景澄侧过脸去看背后的人,挑了挑眉,问:“怎么了?”又说,“阿茗从没这样叫过我。”
“肖玉茗”戳上梅景澄的心口,鼓起腮帮子:“不是不给叫‘阿澄’的吗?”
“早叫过八百遍了,这时候还改什么口。”梅景澄无奈地道,“还是你连骗都不愿意骗我了?
”
“我哪是在骗你?说到底——”明明是你从没把我当做是他。
话才说到一半,一道璀璨的光芒在眼前迸发开来,“肖玉茗”吓了一跳,忙把梅景澄的脸扳过去,指着九星罗盘又惊又喜地道:“阿澄你看!灯火又变亮了!”
九星罗盘中心的本命灯火不止比先前要更加明亮,也明显涨大了一圈。
梅景澄将九星罗盘拉到近前,左手虚罩在灯火之上,小心呵护着,一副想碰又不敢碰的样子。
“不出意外的话再有两日就能到清曲城,阿澄很快就可以见到他了。”
“……嗯。”梅景澄唇边浮上一丝笑意,凝视着幽□□火,眼底是道不尽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