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体3046》雁留白

1、第 1 章

　　研究室内，一个人类模样的生物蜷缩在地面，周身□□，胸膛里传出低沉的、闷闷的、类似困兽一般的悲鸣声，袒露的手臂上筋脉凸显，青色的血管仿佛要冲破皮肤爆裂出来。
　　“嗒。”
　　单向透明玻璃外传来了一声轻轻的敲叩声，霎那间，那生物如被电击一般猛然抬头，双眼布满血丝，脖子处的静脉呈紫色浮出，仿佛即将择人而嗜。
　　他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疯狂地拍打玻璃，发出濒临绝境的凄厉嘶吼。
　　单向玻璃的另一边，一个金发绿眼的男人低头看了一眼手表，神色淡漠，又等待了片刻，侧过头下令：“进去吧。”
　　侯在一旁的几个青年早已换上了防护服，互相点头示意后便开门冲了进去。一人首当其冲用麻醉枪击倒那活物，其余人互相配合着控制住他濒死的反抗，将针筒扎在它的胸口，打入药水，一气呵成。
　　怪物悚然地抽搐了几下便不再挣扎，胸口依旧剧烈起伏，却没有了方才宛如兽类的形态。那几个青年将他上半身托起来，狠狠拍了拍他的脸，迫使他半阖的双目再度睁开。
　　此时再看，竟不过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孱弱男子。
　　“嘿。”
　　那金发的头儿也跟着进了屋子，嘴里不知何时多了根没点火的香烟，他踢了下那男子垂在身侧的双臂，嘴里的香烟伴随嘴唇的动作上下晃动：“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迎上他的是一双恐惧的眸子，与半分钟前判若两人。
　　“说话。”
　　金发男人显然有些不耐烦，他从口袋中掏出一只打火机，目光锐利地划向那张惨白的脸。
　　火光亮起，又泯灭，紧接着是缭绕的白烟。
　　“长官！”
　　一股疾风不期而至，将缓慢上爬的白烟在空中扭曲出一条模糊的弧线。
　　冲进门的是一个年轻男子，他气喘吁吁，连声音都带了颤意：“实验体3046不见了！”
　　“什么？！”男人陡然回头，瞳孔骤缩。
　　“我查了定位，他……他逃到了今早离开的货船上！”

　　三十七小时后
　　英国
　　雨后的空气里混杂了潮湿的泥土味。
　　新鲜的气味刺激着男孩敏感的嗅觉，他警惕地蹲在仓库靠门的角落，建筑的倒影将他和街道划出一条压抑的界线。一双凌冽的眸子紧盯门口，显出与年龄不符的暴戾，湿透了的单衣贴着瘦小却刚毅的脊背，额前头发垂挂着水滴，像一匹初入丛林的幼狼。
　　他满身淤泥，枯瘦的手有力地撑在地面，做出随时准备进击的架势。
　　车灯从眼前略过，眩目惊心，喇叭声，吆喝声，行人的谈话声，忽近忽远，重叠交错，无一不让男孩感到焦灼。他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些，从记事开始他的世界就只是单调的黑白，标准化的封闭式空间，还有不遵守就会被体罚的苛刻作息。
　　兴奋的情绪在血液里沸腾，伴随着时刻尖锐的惊吓和恐惧。
　　“你……”
　　突然而至的声音激得男孩一阵战栗，他迅速起身，本能地摆出了搏斗的态势，目光警觉地盯住骤然出现在仓库另一端的人。
　　那是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黑发黑眼，约莫有十二三岁，眼睛清亮，露出惊诧的表情。
　　身材偏高，但清瘦单薄，或许是光线昏暗的关系，少年的脸色呈现出亚健康的苍白，嘴唇干涩破皮，颈部还有一处细长的疤痕，在他偏白的肤色上显得异常突兀。
　　这并不是看起来具有威胁力的人物。
　　但男孩并没有轻易懈怠，他依旧肌肉坚硬，精神紧绷，足下呈一前一后的姿势。他用余光瞟了一眼远处——原本锁上的另一扇门敞开着，有灯光幽幽地透进来。想必这人是从那里开门进入的仓库，所以自己才没能事先察觉。
　　“咕噜。”
　　他的肠胃在这一刻不合时宜地强调了存在感，胃酸也反了上来。
　　男孩的目光下移——那少年手里提了一袋食物。
　　肉的香味对于此刻的他无疑是致命的诱惑，他咽了咽口水，胃部痛苦地叫嚣着，对于进食的渴望潜伏在皮肉之下跃跃欲试。
　　他等待着进攻的最佳时机，蓄势而发，思维高速盘算，最终得到一个结论——
　　杀害，然后抢夺。

　　“你要这个吗？”
　　少年突然开了口，说着抬起了手里的袋子。
　　男孩整个人一惊，后退一步。
　　正对自己的少年一脸真诚，似乎是被他躲闪的反应给逗笑了，他的眸子清亮通透，嘴角狡黠地扬起，五官顿时变得富有生气，男孩这才发现他的右眼角下方也有一处很小的疤痕，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到。
　　男孩有一瞬的失神，这样的互动对他而言太陌生了。
　　“你看上去很想吃。”
　　少年犹豫了一下，装模作样地把袋子收了回来：“不要算了啊。”
　　余音未了，男孩就如离弦之箭般蹿了上来，一把抢走袋子，蹲下身子便如野狗一般进食。这吃相着实吓了少年一跳，他试探地想要捉住小孩的手，谁料还没抓稳就被龇牙咧嘴地咬了一口。
　　“我去疼疼疼你松口啊！”
　　少年气急败坏地把自己的手臂从那锋锐的牙口下救出来：“没不给你吃！但你别用手，用筷子！你这小孩真是……”
　　手臂上牙印极深，血直往外溢，还沾着这小狼狗的口水，少年欲哭无泪地拿衣服给自己止血，疼得咬牙切齿，心里暗骂这小王八蛋狗咬吕洞宾。一低头，却见罪魁祸首饭也不吃了，定定地看着自己，眼睛里也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你手脏，我怕你闹肚子！”
　　然而男孩什么都没说，后退几步蹲下身继续手抓着吃饭，视线却落在少年被自己咬出的伤口上，少年当他是愧疚，想抬手摸摸他的脑袋，不料刚一动作小孩就紧觉起来，戒备地凝睇自己，频有几分警告的意思。
　　“……”
　　这简直和当年遇上的一只小土狗一模一样，刚捡到时生人勿进，一碰就急，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一双黑眼睛也是这样，充满了敌意和狠劲。
　　少年顿时就有些心软。
　　“吃你的吧，谁稀罕和你抢？”
　　可男孩依然不放心，乌黑的瞳孔死死瞅着少年，一边迅速往嘴里扒饭。
　　“你叫什么？几岁了？离家出走的？”
　　小孩的嘴嚅动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你知道自己家在哪吗？”
　　“……”
　　“你是本地人吗？”
　　“……”
　　“你会说话吗？”
　　“……”
　　少年不再问了，一脸同情地看着男孩，心里默默得出了结论——这十有八九不是哑巴就是个傻子。
　　这样一来被抛弃也就说得通了。
　　“要不你先和我回家，我明天带你去警局？”
　　“……”
　　你起码点个头也好啊！
　　少年的心脏突然咯噔了一下，眼睛倏然睁大：“你……”莫非是听不懂英语？
　　看这模样，像是个亚洲人，人口拐卖？还是……偷渡来的？
　　少年陪着爸爸看了不少警匪电影，越发觉得这浑身湿透的狼狈样实在可疑，就像是从水里打捞出来的一样，并不全然是淋雨的缘故。
　　他又用中文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问题。
　　男孩的眼睛亮了一下，稍纵即逝，像是听懂了，可少年追问下去却还是一问三不知，几乎让少年觉得方才眸中那一闪而过的波动只是自己的错觉。
　　这就尴尬了。他也不会别的语言了。
　　“算了，你要留在这里就留在这里吧。”
　　说着少年将自动门调下，留出了一条既能自由出入又可遮蔽雨水的口子，顺手打开了仓库最中央的一盏吊灯。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跑到仓库另一端的角落里找出一个铁盒，从里面拿出了半袋饼干，顿了顿，又将饼干放了回去，将整个铁盒抱来递给了男孩。
　　“你吃吧，明天再想办法。”如果真是偷渡来的，倒也不忍心……就这么报警。
　　少年低下头对上小崽子的视线，那双眼睛里终于不再如之前那般戒备，反而多出一丝别的的意味，像是孩童对于好意本身的一种天然的洞察，只不过被冲刷得稀薄了，隐藏在污泥和警惕心之下，勉强能看出几分。
　　“舍不得我啊？”少年露出一个顽劣的笑容，俯下身子，像对待受惊的小动物般试探地抬手靠近男孩，小家伙条件反射地侧过头，犹豫了片刻不再躲闪，任凭少年摸了摸他的头。
　　这是异常奇妙的感觉，皮肤触到温热的指尖，很温柔的动作。
　　“你跟我走吗？”
　　男孩没有回答，少年微微叹了口气。
　　“那你在这里等着，我回家给你找些衣服。”说着他指了指男孩湿透的衣服，又指了指仓库外面，做了个奔跑的姿势，手脚并用地一番肢体解释。
　　良久后男孩终于在眼前这个张牙舞爪的人彻底放弃之前点了点头。
　　太好了！他懂了！！
　　少年内心一阵雀跃，咧嘴冲男孩笑了笑，转身小跑着出了仓库。
　　周遭又回归了沉静。
　　连绵不断的雨水均匀地敲打在仓库顶部，笼罩着整个空间，却干扰不到内部的安逸。腿边是吃得一点不剩的盒饭，连一点卤汁都没有放过，手上拿着冰冷的铁盒，作为那少年刚才确实出现过的证据。
　　男孩的脑袋晕乎乎的，他静静地凝视着少年最后离开的那一扇门，发现自己竟然无论如何也移不开视线。
　　那种感觉……很古怪。
　　他说着男孩听不懂的话，被咬了也不生气，一直都在笑。为什么给自己吃东西？为什么平白无故地……做这些？
　　他的体温很暖，笑起来……比训练营里其他所有人都顺眼。
　　这样的行为对于自小生存在极端军事化管理的男孩而言可谓匪夷所思，握住铁盒的手指收紧力道，油腻的指腹缓缓摩擦着光滑的铁。
　　他该走的，半封闭的空间带给他极大的不安全感，可他半点挪不开步子。
　　那个人说他会回来。

　　突然，背后传来窸窣的细小声音，男孩的神经霎时间绷紧，刹那间一双粗壮的手臂有力地禁锢住男孩的颈项，手掌顺势捂住他来不及叫出声的嘴，针头刺进脖子里，冰凉的液体缓缓注入。
　　视线逐渐模糊，手中的铁盒乍然落下，发出刺耳的响声。周身的无力感吞噬了男孩求生的力量，眼脸挣扎着半垂下来。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秒，他凝视的仍是那扇紧闭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