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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千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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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着小雨,一片水雾氤氲。但因着进了腊月,街上到处都是置办年货的人,还是有几分热闹的。几个俏丽小娘子结伴走过,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容飘进了风里,飘到了宋千言的耳边,飘进了她的心里。
人群外的宋千言眼中满是艳羡。她罩着宽大的青色袍子,如瀑的长发随意扎起,素纱帷幕挡去了清澈的墨瞳。脚上的木屐哒哒地响,水花溅起,湿了浅灰的襦裙边。
她提起裙摆,学着那些小娘子一样尽情地笑,她脱下木屐,苍白的脚心踏在水上,她突然跑起来了,步子越来越欢快。
果真,这样真是美好啊!千言深吸一口气,凝脂样的脸上绽放了春花般迷人的笑容。
走吧,走吧,千言,你是自由的。
一
这方圆几万里都是宋族的聚居地,世间世家以族聚居,世家以宋族为首。宋族盘踞中原,繁盛非常。千言就是在这样的一片繁华中,被笙歌美乐,珍宝珠玉簇拥着长大的。她是世间最尊贵的女子,宋族圣女,宋千言。
那年她八岁,她的母亲盛装艳妆,云鬓斜绾,瘦削的手掠过她的面庞,声音沙哑:“你才是该死的那个人呀。”
千言闭上眼睛,掩住了瞳中的哀伤。
那年她八岁,母亲在她的继任仪式上用一把金色的短刃刺向了太阳穴,艳丽的血喷涌而出,染了千言的衣襟,洒满了空庭。千言的眼睛里失了光芒,她的心像是被万斤的石头压着般沉痛,然而她一滴泪也没有流,抱着母亲,她觉得好冷,冷到她浑身的骨头都好像要裂开了一般。
那年她八岁,她成为宋族千年来年龄最小的圣女。世人不知道缘由,但她知道。成为圣女的前夜,她听到了族长和母亲的对话——
“阿御,你已经这般容不得我了吗?”母亲的声音哀伤入骨。
“千言足够大了。”族长的声音无悲无喜。
“宋千言宋千言,你的心中除了那个贱人还有什么?就算她成为圣女,也改变不了她卑贱的出身!”
“你死了,就再没有人知道了。”
“阿御!”母亲的声音又惊又怒。
“你以为,你杀了朝华,仅仅退位就可以了吗?”
千言听到母亲在笑,笑声像是从干涸的深井里传来一般:“你恨我,你恨了八年!好好好,既如此,一命换一命,也不算不公平!”
那天,千言知道了‘母亲’不是母亲。而她,只不过是一个卑贱的人。
八岁之前,千言就知道,她没有父亲,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圣女的女儿,这就足够了。可是母亲不爱她。母亲看向她的眸子总是含着骇人的笑,母亲长长的指甲会划过她的脸,留下一道轻痕,母亲从来没有抱过她,甚至从来不允许她喊她“母亲”。
原来,‘母亲’不爱她,是因为她不是母亲呀。千言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却又什么都想不通。
‘母亲’死后,她问宋御:“族长,我的母亲是谁?”然后她看到宋御完美的笑容就那样裂开了一道深渊。
宋御并没有问她是怎么知道死去的圣女不是她母亲的,只是沉默了好久,说:“她叫朝华,是我唯一的亲人。”
八岁的千言还太小,不懂‘唯一’的意思,也听不出宋御话语中的悲凉哀伤,千疮百孔。她只记得了,原来,是‘母亲’杀了她的母亲。
二
千言喜欢穿红衣,像十年前她就任圣女时看到的鲜血一样艳丽的红,红色好似带着温度,能让她不想起八岁那年漫天的灰暗,刺骨的冷。这十年来,她从没有问过宋御当年的故事,她只是不想了解那段故事,死者已矣,生者还要好好活下去,不是吗?
宋御给了她无上的荣华富贵,给她最宽敞舒适的马车,最精致好吃的糕点,最软最流光溢彩的轻纱衣裳,最清澈无暇的玉镯,最听话乖巧的佣人…… 甚至,他用尽宋族白玉,为她建造了一座洁白无瑕的白玉殿。
她是圣女,他却没有给她圣女的权利,他说做一个合格的圣女太累了,她不会喜欢那样的生活。
他从不让她踏出宋族一步,甚至不愿让她出宫门,他说:“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不要乱跑。”
于是她在空荡荡的白玉殿里醉生梦死,有时她会做梦,梦到高山,梦到流水,梦到热闹喧哗的舫市和不太好喝的酒。可是她梦到的,都是她从没有见过的。
喝一口上好的梨花酿,是甜酒。千言突然加大力气捏着琉璃酒杯,酒杯在她的手中碎了,琉璃片划伤了她的手,鲜血一点一滴流出。
宋御进白玉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他的眉目中全是心疼,只能默默上前,轻轻托起千言的手,细细地包扎好。
千言看着面前的男子,是‘母亲’用尽生命喜欢的男子呀,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剑眉星目,坚毅硬朗,真是让人着迷。怪不得,仅仅凭一张脸,就迷惑了秦族少司,让她甘愿将秦族镇族之宝琉璃盏当做嫁妆带来宋族。只不过,真可惜,琉璃盏刚刚在她的手中,碎了。
“你心疼吗,阿御?琉璃盏被我捏碎了,你心疼吗?”千言的眼神仿佛很无辜。
“嗯,我心疼,心疼你的手。”宋御答。
千言眼睛微颤:“你说过,我是你最爱的女子,可是你却娶了别人!”甜腻腻的声音像是撒娇。
“我娶她,是为了你呀,千言。”他的眼睛里爱意浓重。
他可以给秦少司足够的尊重,只是希望她如她表现出的那样聪慧。只有足够聪慧的人,才能认清自己的价值,找准自己的位置。千言长大了,所有人都不会再把她当做一个孩子,他再不能把她抱在怀里,不能在众多人面前牵起她的手,不能替她挡住所有恶毒的话语恶意的试探。千言长大了,需要有一个人,替她承担所有的恶意,替她堵住天下悠悠之口,替她承受所有伤害。
如若秦少司做不到,那就还有秦族的清风女少,卫氏的铃音圣女,张家的宝昭书女……总会有一个人,适合那个位置。
他爱千言,与他爱朝华不一样,朝华是他另外一半生命,是他的家人。而千言,是他愿意拿全部的力量去守护的人。只是十八年前,抱着还是小小婴儿的千言时,他从没想过,他会爱上她。十八年来,看着精灵般小小的人儿一点点长大,他的心中情愫莫名。他爱上她了,爱她明亮的笑,爱她甜美的声音,爱她眯起的眸子,甚至爱她发脾气的样子,爱她刻意的楚楚可怜。
朝华是宋御的替身,每天跟宋御形影不离。春风拂面,花天酒地之时,朝华隐在无边的黑暗里,当黑夜来临,她感觉到了肃杀之气,宋御就会隐在黑暗里。她替宋御挡下无数明刺暗杀,很多次,她奄奄一息的时候,宋御抱着她,眼泪无声流下,可是那时的他太弱太弱,什么都改变不了。他想要告诉朝华,你走吧,悄悄地走,不要回来了,可是他的父亲,那时的宋族族长告诉他,朝华离开他的时候,就是她的死期。
朝华是个女子,像男子般英气逼人的女子,是年少的宋御心中唯一的温暖。可是十八年前的一个雪夜,他的温暖,就那样静悄悄地离开了世间。他赶到的时候,看见圣女把那个婴儿高高举起,竟是要摔在地上!他折了圣女的手腕,跟她说:“从此,她是你的女儿,你好好待她。否则,你就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了。”
“阿御!”
他听到身后凄惨的声音。
三
秦少司是秦族少司,掌管秦族贵族事物,她的名字就叫秦少司,每一任秦族少司都叫做秦少司,然而她是最幸运的,她嫁给了她倾慕的男子,十年前,在宋族圣女的继任仪式上,她曾见过宋御温柔地牵着小小的宋千言,从此他的样子就在心中,再也没有离开过。
锣鼓震天,十里红妆,她离开故乡嫁来了宋族。她如宋御期待的那般聪慧,因为她知道,那是呆在他身边的唯一方法。
纸是包不住火的,欲盖弥彰的爱情更不可能被掩盖起来。很多人都知道,宋族族长宋御与宋族圣女宋千言之间有情,可他们之前,却阴差阳错地差了一辈儿。宋千言的母亲,曾是宋御的未婚妻。然而十八年前,一个雪夜里,她诞下了一个女婴,那个女婴就是宋千言。只是没有人知道宋千言的父亲是谁,是什么样的人。
世人皆说,宋千言的父亲,恐怕已经去世了,所以宋千言的母亲,那个至情至性的人,才会匆匆忙让宋千言继任圣女后,就了断了自己。
秦少司不知道这些话中有几分真,但是她知道,宋御爱的是宋千言,而不是宋千言的母亲。因为十八年前,鲜血如雾般迷了眼时,她没有看到宋御有一丝一毫的悲伤。
听说宋千言毁了琉璃盏,秦少司微微笑。
什么宝物,不过是一个传了很多年的杯子而已,碎了就碎了吧,不过,这可是她表现自己的大好机会。
她对着镜子细细地描妆,一直描到宋御离开白玉宫,她才带着她从秦族带来的五百亲卫,气势汹汹地冲到了白玉殿,生生将白玉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殿内,千言懒懒地披上外袍,拍了一下手,空荡荡的大殿竟凭空就冒出了一个黑衣人,他跪地:“请圣女吩咐!”
千言低头想了想,突然笑了,说:“算了,是我糊涂了,又不是真的要打架。”
“是!”
青丝散开,长袍拖地,千言窈窈窕窕地走到门口:“少司姐姐。”
“宋千言,你毁我秦族琉璃盏,未免欺人太甚!”秦少司厉喝。
千言半边脸渡了金光:“你瞧,这阳光多美。”
两相沉默。
眼看着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长老们也纷纷赶到,宋御却没有露面。千言看了看,觉得时间也差不多了,眼泪刷的一下就从墨瞳中流下,弱柳般的腰微微一倾,声音中说不出的委屈:“少司姐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阿御把琉璃盏借我把玩,我喜欢还来不及,怎么舍得毁了它,我用它喝了宋族年份最久的梨花酿,微有些醉,就,就……“说着,双眉微皱,眼睛里的泪仿佛流不尽般,一点一滴落下,只把长老们看得心都碎了。
长老们从小看着宋千言长大,觉着虽然她与族长之前情愫暗生,可是也并无逾矩之事,为人更是百般乖巧,万般善良,她今年都十八岁了,一个人都没有杀过,只不过就不小心打破了一个琉璃盏,怎么就被逼到如此地步!
这个秦族来的秦少司,五百亲卫,也太咄咄逼人了些。
可是他们却不能说什么,他们不知道,这个刚嫁来的族长夫人,究竟有几分手段。
秦少司轻轻叹了口气,戏演到这里,足够了吧?没想到宋千言却上前来盈盈拜倒:“姐姐,我虽然是不小心打碎了琉璃盏,但归根结底还是我的错,我给姐姐赔罪了,还请姐姐大人有大量,原谅千言,千言,千言再也不敢了……”说着,竟又掉了几滴泪。
秦少司双手紧紧握拳,宋御啊宋御,你爱的,居然是这样一个女子。可我,我明明那么不想,却还是要顺着她写的戏演下去。
秦少司闭紧双眼,扬起右手。
“啪!”
宋千言的半边脸肿起,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泪湿了衣襟,咬紧了双唇再不肯说一句话。心中却在想:这个秦少司,真是聪明。
很快,天下间传遍了宋族族长夫人秦少司的蛮横无理,霸道狠毒,以及宋族圣女宋千言的善良隐忍,美丽大方。
每隔十几天,秦少司就要做一回跋扈之人。只是再也没有动过手,因为宋御眼中的怒火。
四
秦少司是个聪明人,千言很开心。
千言是个聪明人,秦少司却很是忧心。她知道宋千言很美,美得举世无双,然而她本以为,那个女孩被宋御娇养着,保护着,一定是个娇憨天真,不识人心的女孩,空有美貌,不足为惧。可是现在,她怕了,这般深不可测的心机,这般的故作姿态竟还惹人怜爱……宋千言,居然是个如罂粟花一般的女子。
她怕了,她本是秦族腥风血雨中杀出来的少司,她曾见过那么多的明争暗斗阴谋诡计,可是现在她好怕,怕她争不过,就像败在她手下的万千人一样,败在这个年轻美丽的宋族圣女手里,她怕她费尽心机用尽手段也还是得不到那个人的心。
“宋族的夜里,是不是很冷?”声音匀匀袅袅。
秦少司回头,看到一张绝美的容颜,她按捺住心中的惊愕,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深夜造访,不知圣女有何贵干?”
“嗯?”宋千言拂袖做到了秦少司的软榻上:“少司希望我是来做什么的呢?”
“我希望你是来杀我的。”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杀了你。
“我为什么要杀你呢,我看起来很像是恩将仇报的人吗?亦或者是,我看起来很蠢吗?”千言起身,一步一步走向床幔里满目戒备的秦少司,缓缓拜倒:“少司,帮我……”
一字一顿,可是说出这四个字,却用尽了千言浑身的力气。她在赌,赌面前这个骄傲的女子,不甘心。
临近腊月,宋御却被卫氏邀请去参加新族长的就任仪式,来回最快也要半个月。而秦少司正准备往秦族送年礼。她会用长长的车队,运无数的奇珍异宝给他们的族长和贵族们,会用最华贵的礼物,来证明她秦族少司,在宋族生活的很好,这是她的骄傲。宋千言知道,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为这个机会,她等了十年,准备了十年。
恰好,真好,一切都刚刚好。
秦少司错愕,复又笑了。
“我为什么要冒风险去帮你?”秦少司问千言。
“少司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是吗?”千言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褐色的信封,“把这个给阿御。”
第二天,大雪封路,可是宋族的族长夫人坚持要在这样的风雪里把年礼送回秦族。
“这样的大雪,再延迟些日子,路上走得慢些,恐怕正月里都送不到呢。早些去吧,只是路上要小心些。”秦少司说。
身边一个十分瘦弱的黄脸丫头应道:“是!”
马车缓缓离开,车轮在积雪上印下深深的痕迹,最后一辆马车上坐着一个黄脸丫头,她掀起帘子,向外望去,望不到还在门口站着的秦少司,望不到美轮美奂的白玉殿,望不到殿前她亲手种下的杨柳,她的眼神悠长又轻快。
这城墙真是长啊,走了好久,才走出去。
五
车队走得很急,千言有些难过,她从没有这样赶过路,从没有吃过那么粗糙的食物……夜里,她总是睡不太好。梦里,宋御深情地凝望着她,又忽然笑得轻蔑,仿佛在说——千言,回来吧,你看,你还是适合做一只乖巧美丽的金丝雀,住在世上最精巧贵重的笼子里,睡在我的掌心里。
千言叹了一口气,跳下车去。车外好空好美,是一片青草地。阳光打在翠色上,晶莹的光遍布整个大地。
好美,好美。
“你回去吧。”宋千言轻轻说。
风吹得草轻轻摇,可是却没有人回答。
“马上就到边境了,我会去你说过的,边境上的那个小镇。”
阳光边走出一个人,一身黑衣:“你放心。”那个男子的声音飘飘渺渺又有些沙哑,像是从天边传来的一样。
“嗯,我不担心。你曾与他并肩作战,他还是念旧的。”
那个男子转身,只是瞬间,千言被泪水模糊了的双眼就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他是曾是宋族军队里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后来成为了宋御送她的一千亲卫之首,是陪在她身边很久的人。
“谢谢。”千言轻声说。可是已经离去的人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在小镇上下了马车。天下着小雨,千言没有伞,只得在屋檐下避雨。因着进了腊月,街上还是有很多来来往往的人,小摊贩们吆喝着,买家讨价还价着,刚出炉的糖炒栗子冒着热气,小孩子们追着闹着,空气里全是喧嚣的气息。
这才是人间呀。
小时候,宋御偶尔也会带她去坊市上玩,牵着她的手,给她买酸酸甜甜的冰糖葫芦。八岁后,她就再也没有出去过,再也没有看到过,那么多脸上挂着简单笑容的人。
千言在镇南买了一个三进的小院落,隔壁家的妇人很是热情,送了她些吃的,还让女儿梨花来帮她收拾屋子。
半月有余,没有追兵。
千言随着梨花四处闲逛,买劣质但漂亮的首饰,穿便宜舒适的布衣。她不戴帷幕,人们会用惊艳的眼光看她,却从没有遇见起色心之人。这里民风淳朴到让千言觉得她初来时的小心防备都很可笑。
小镇中有个酒楼转让,掌柜说,他老了,干不下去了。梨花说:“可惜我没有钱。”
“你想买?”千言问。
“嗯,我自小就喜欢做菜,可是我家穷……”
于是千言买下了那个酒楼,做了远近闻名的西施掌柜。梨花的手艺很好,酒楼的生意很好,半年转瞬而过,千言说:“梨花,我要离开了。”
“你要去哪里?”
“走到哪里,就算哪里。”
六
宋御从卫氏带了很多千言喜欢的东西,可是千言人却不在了。秦少司给了他一封信,说:“我帮她离开的,你恨我吧。”恨我吧,这样我才能和你纠缠不清。
信中只有短短几句话——“阿御,不要寻我,这些年你待我很好,想来我也是爱你的,可我是宁死也不愿回去的。不要拿任何人的性命威胁我,虽然亲卫军与秦少司均无罪,可是你愿意杀就杀吧,你知道的,我其实并不心软。”
“我知道你想让我顶着宋族圣女的名头,在你的羽翼下荣华一世,可是在这宫殿里的日子,我却没有一刻是开心的。我只想饮一杯浊酒,在大漠的风沙中醒来。煮一杯清茶,在海潮迭起中入眠。”
宋御手中紧紧抓着那封信,一夜双鬓白。他忽然想起了十八年前,朝华穿了女装,俏生生站在他面前,抚着肚子,说:“我怀孕了。”眉眼中全是他从未见过的欣喜。
那个人是一个呆书生,有一手好医术,四处云游,救死扶伤。朝华只被他救过一次就念念不忘,终于狠下心,给那人下了药,一夜颠龙倒凤,得偿所愿。可是,圣女却以为那是宋御的孩子,在朝华的分娩之夜……
宋御恨,恨自己没有保护好朝华,恨宋族政局不稳,恨自己顾忌太多,不能一剑刺死圣女为朝华报仇……
那时的宋御想,他一定要将所有的权力握在手心,要让任何人都不会再威胁到他,要让朝华的孩子成为天之骄女,让她无忧无虑地长大,一生平安顺遂,喜乐明媚。十八年转瞬而过,他成长为一个合格的上位者,世上再没有人能夺走他珍视的人。可是他掌心的人,却自己离开了。
他用尽宋族白玉为她建了一座举世无双的宫殿,他把她捧在手心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他看着她安逸享乐,不用像朝华一样每天在刀尖风雨里穿梭,不用像他一样每天为天下世局忧心,他以为,她很开心。
宋御的肩膀无力地垂下,他的心中好像有把火在燃烧,火越来越旺,他本该发怒的,他应当杀了秦少司,杀了那一千亲卫,可是他没有,他只是慢慢走到了白玉殿,看着这座宫殿在月光下的流光溢彩,柔和安宁。眼前浮现的是千言的嬉笑怒骂,一颦一笑……
黑衣人跪在地上。
“你知道她在哪里。”
“是,她一开始就没打算瞒您,她说,这天下间恐怕没有什么事情能瞒过您。”
良久的沉默,月光都好似变得沉重了许多。
“你去吧,去找她,保护她,一如这十年一样。”
“她不想。”
“那你就不要让她发现。”
说完这句话,宋御觉得自己的眼角湿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当夜,他点了安沉香,做了一个梦,梦见族外忽现一片沙漠,千言斜背着一把青剑,在黄沙中渐行渐远,她忽然回了头,可是他却被黄沙迷了眼,看不清她的脸。
七
千言离开了小镇,出了宋族边境,往西走去。那边是秦少司生活过的秦族,听说,那里四季如春,百花争艳,尽是一片明媚春光。千言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花海,宋族的气候总是伴着风沙,从没有过那样的温暖。千言虽然也养过花,却是种在一个小小的靛青盆里,让丫鬟精心照顾着。
她留了很长的刘海,遮住了晶莹的眸子,整个人看起来也就是个秀气的小姑娘。她斜背着一把青剑,其实她是不会使剑的,从前,宋御总是让很多人保护着她,所以她不比吃练武之苦。现在,她只是背着一把剑,好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一个剑客。
她走了很久很久,爬过了一座山,看过了几片湖泊,终于,她看到了城池,在逐渐西沉的红日里,整座城池没在一片温暖的红光中,千言突然觉得,身上的衣裳太厚了些,她应当穿丝薄的百褶裙,朝着那座城池奔去。
城里很热闹,比千言待过的小镇热闹很多。千言住进了一家客栈,梳洗了一番,迫不及待地找小二打听哪里的花开得最好。
小二说:“城南有个花园,名为朝华园,十分美。”
千言失笑,朝华园,‘朝华’呀,那就一定要去看看了。
路有些远,小二替她租了辆马车,却还是走了两个时辰才到。只见那园子外围一片青砖,看起来就像是个普通农家的院落。就连那‘朝华园’三个字,也只是粗略地刻在了石头上,立在园前。
园子很大,来看花的人不太多,可能是这里的人们对于这样的美景已经习以为常了。千言终于见到了花海,比梦里见过的还要美,渡着金光,一片娇艳。她逛了很久,终于有些累了,直接就坐到了一块大石头上。
她正抱着双膝看着花海出神,一个布衣男子坐在了她的身旁。
“姑娘,你长得很像我一个故人。”
千言看向那人,看起来三十多岁的样子,书生打扮,一脸认真。
“嗯?是吗?她一定是个很美的女子。”
“对呀,比你美很多。”书生的语气十分肯定。
千言觉得这个书生真是可爱又可亲,忍不住想要跟他多说些话:“她叫什么呀?人美,名字一定也很美。”
“对,她有最美的名字,叫做朝华。”
千言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觉得不是很在意的名字和人,听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问:“你能讲讲她的故事吗?”
书生说,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她是谁,有什么样的故事,他只记得,他曾救过那个女子,那时他住在一个破庙里,那个女子后来来寻他,他们聊了很久,可是后来的事情他就不记得了,也再也找不到她。
可是他记得,朝华说,有一天,她要走出这片土地,去看看秦族的花,卫氏的海。于是他种了很大很大的一片花,想着有一天,她或许会来秦族看花,当她的脚步落在秦族时,在她走到的第一个城池里看到的第一片花海,就是他种的。
千言的眼睛里浸了泪,像是蕴含了一片星光。她看着这个青衣书生,想告诉他,以后,每年这个时候,她都会来这里看盛开的花,替朝华看她想要看到的一世春光。她终究没有说出口,她怕书生问她是谁,而她不想回答。
书生走了,他没有看到千言和朝华一模一样的眼睛。
背起剑,千言往南去,她想去看海。
山南水北,各奔东西。
八
后来,又是一个腊月里,千言走回了小镇,在酒楼里与已经成了妇人的梨花聊她一路的天南海北,怪事趣谈。梨花突然打断了她的话,说:“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她从柜台里拿出一个信封,说:“有个长的很好看的男人要我给你的。他给了我很多钱,只让我在你回来的时候,给你这封信。”
千言知道是谁,接过信,拆开后熟悉的笔迹现于眼前——
“千言,白玉殿为你留着,你若愿意,回来住些时日吧,我不会强留你。”
“千言,愿你行于天地间,衣角带风,心间藏梦,对酒当歌,旖旎风流。愿你,一世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