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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   程文力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当着众人的面,被一个看上去至多才读大学一年级的男仔教训。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当时的情形非常不一般,程文力躺着,半边身子上都有血,而拔高音量吼他的人死死压住他的肩膀,一只手还把着他的膝盖关节,稍一使力,关节内翻,标准的擒拿手姿势。
      就这样,在急诊室里挤作一团的同事、敬爱他的学生、和不明就里的学生家长跟前,程文力很窝囊地漏出了哀叫声。
      一周后他由加护病房转普通,才终于打听清楚,那个男护士的名字,叫容德基。
      “要我说你就是自找的,”
      前来探望他,坐在床前削苹果的Miss Ho投给他一个“不然咧”的眼神,
      “重案组追击演变成校园劫持,警匪火拼开了三十多枪,只有你右肩中弹肺叶穿孔伤得最重,结果呢,仗着自己还有点神志,在急诊室里和那些医生护士闹,非要优先安置你的学生,他们只得膝盖手肘小小擦伤同惊吓过度啊大佬!”
      躺在病床上的重案组程sir发出一声拖长过的“哦——”。
      他好似想起来了。那天的急诊室乱成一锅粥,恍惚间好像的确有个男仔一直跟在屁股后面好声劝他,这位阿sir,麻烦你不要大声嚷叫,你已经在医院里了,请配合治疗。
      情急之中的程文力哪里当回事,只来得及瞥一眼对方身上的制服,还是个护士,便一把拉过对方说,
      “外面还有辆白车刚到,里面有我同事,刚才枪战来的,我怕他伤得更重啊,你们不要管我去管他。”
      男护士长得清秀干净,可一张青葱脸上已有了愠色。
      “阿sir,救治你同事的事我们的医生护士会负责,我请你——”
      “不行!他个子太高,又荷枪实弹的,你们这班护士根本搬不动他,我同你们一块去!”
      那似乎,就是当天他讲出来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我就被那个哥哥仔一记擒拿绑在床上推进了手术室?程文力指着自己的鼻子,根本难以置信。
      “是啊,其实连我都看不出你是这么没有常识的一个人。急诊室诶,也由着你闹,又不是学校教务处。”
      这句话说得程文力微微脸热,他不记得了是真,刚经历过枪战,耳鸣都还没消退,失血过多加上神经过度紧张导致的亢奋,联合作用起来才让他说了那么些自己事后都记不大清的句子。
      但是容德基吼他的情形他倒是记得一清二楚。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程文力不知道那个小护士为什么偏偏被这个点给刺激到。程文力也不是故意要说,虽然容德基看起来的确是文弱了点,但到底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仔来着,程文力想,兴许只是他当阿sir太久,习惯了锄强扶弱,见到白衣就自动将对方划归为弱势群体,扛不起,反而需要照料。
      说起来,做护士呢,妹妹就见得多了,倒是哥哥仔,很新鲜哦。
      削完苹果的Miss Ho眼见程文力忽然露出个傻得很说不清楚的笑容,受不了地对着天花板长叹出一口气。
      午饭过后就是护理查房时间。
      Miss Ho早已走佐,留下程文力一个人躺着发呆,忽然听见门动,身着制服的医护人士顶着公式化的表情匀速走入,熟练的来到床边,调整好床位高度角度,拿起病例板。
      “病人昨日刚刚监转普,已检查卧位,正常。现检查手术刀口情况。”
      程文力在这个时间里看清了来人,然后并没有留给对方在病例板上打钩的时间。他一把就抓住了容德基的手。
      “是你啊哥哥仔!”
      果不其然,男护士的眼神中立马就出现一层惊疑和薄怒,片刻之后,那层薄怒转变为一种了然,“啊,就是这个脑袋有问题的人”的那种了然,因为他也认出了程文力。
      程文力其实有好多话想问他,他想问他,哥哥仔,我之前昏迷佐,我那些可爱的学生有没有来看过我呀,还有啊哥哥仔,你是哪里学的咁犀利嘅擒拿呀,明明是个护士。
      “啊呀呀呀呀呀”
      那连串没出口的问题最终以连串怪叫收尾,因为小护士非常严肃地扒开了程文力的爪子,毫不留情地按了一只手在他的侧身刀口上。
      “手术刀口确认干燥、整洁。”
      容德基大笔一挥,在病例板上落下最后几个勾。
      “哇你这人!”忽然被疼得一个机灵的程sir激动得猛坐起来,手指都在打颤,“你你你,你是护士啊!有你这么做护士的吗!”
      “我是男护士来的嘛。”
      容德基答他,
      “女护士呢就都是南丁格尔,温柔小妹妹,我嘛,就负责平常干点力气活,截肢手术的时候帮忙给医生搬搬锯骨刀,扛扛大腿什么的,是不是很失望啊?”
      那男仔说完,将填好的病例板往程文力面前一横,脸上写着,但恕我无能为力。病例板上,责任护士那一栏里,清清白白就写着,容德基那三个字。
      那我岂不是被跟定了?!堂堂重案组高级督察还没来得及怨天尤人一下。他想表达的内容,诸如一些,不要啊,人家刚刚破了校园劫持人质案,批了公休假,立了大功,就想要在升职加薪之前享受下温柔的护士姐姐妹妹酱酱酿酿的照顾,你算什么人啊,你从哪里蹦出来——
      它们都被容德基的一双手压了下去。这次,护士男仔的语气还算和缓了些。
      他说你别乱动,我是专业护士,下手知道轻重缓急的,你这样动,万一刀口裂开,是要吃苦头的。程文力竟一时无法反驳。
      “打一棍子给颗糖吃”几个字闪现在眼前,程文力原本还打算怒指容德基的手情不自禁转变成一根竖起来的大拇指。
      “高杆啊,哥哥仔。实在是高。”
      还想趁机检查一把伤口的容德基被他搞得莫名其妙,白眼翻到一半又被职业素养压了回去,愣生生翻出一张调皮捣蛋的脸,但他还是忍不住笑了,因为眼前的这个警察,实在是太好笑,他在护理病房干得久了,每天都见到了无生气需要安慰的脸,还从来没有见过程文力这样胡来得莫名其妙的病人。
      他不仅笑了,还笑得挺好看,让盯着他专心于表达敬佩之情的程文力那么一下子晃了眼。
      那之后他才算是认得容德基这个人。
      那个哥哥仔,说实话挺有意思的。
      责任护士的例行查房是一周一次,因为程文力刚刚转出重症监护室又动过手术,额外加一次下午三点半的输液和夜间查体,但他一天里少说能看见容德基四五回。那里面大概有一半是见着他从半敞开的病房门口急匆匆的跑过,身后跟着另几个女护士,一边跑一边叫他的名字。一会又是急诊,一会又是外科手术室,程文力安逸地躺在床上,心想难不成是真的,就因为哥哥仔是男仔,所以什么医院的粗活累活都让他干。
      可是哥哥仔哪里有那么好的脾气,看他每次查房查到自己头上,都是一脸的不耐烦,凶神恶煞。嘴上说着要多注意休养那样关心人的话,面上表情却呆呆板板,别说春风十里了,程文力觉得自己连把打火机那样的热度都感受不到。
      这男仔傻的呀,知道做男护士这么累,还要做?
      在等待恢复的日子里,程文力几乎每天都要想一遍那个问题,直到医生正式批复他出院,他都觉得自己要给那些个问题憋到爆炸,拉住一个来道恭喜的重案组师妹就说,
      “快给我出去吧,求上帝给我机会,逃离这魔窟。”
      “魔窟?有没有这么夸张啊?”
      共事了四五六七八个月的师妹望着门的方向回答,心不在焉,
      “程sir啊,听几个师姐讲这间医院里都有个好靓仔的男护士来的,你有没有见过啊?”
      程文力几乎都要给气背过去。
      他他他他,就是他了,还说!一个容德基就已经够受的了,更不能忍的是,师妹在听了自己那些控诉后竟然又傻又天真地摇头,而且一口笃定,
      “唔会啊,程sir,你一定是认错人。其实这位哥哥仔我都有托师姐们替我打听的,他啊,又敬业脾气又好,对病人细心体贴在医院里是出了名的,又怎么会故意针对你呢?”
      哇!这还有天理可言吗!程文力几乎想要一把拔掉输液管了。对住别人呢,就是事事周到,个个都夸,对住我呢就是冷口冷面吗,这还不叫针对?!
      “喂,你做咩呀!”
      端着弯盘的Charlie闪现在门口,看见作势要拔针头的程文力赶紧上前来阻止。文力认得这个女仔,他记得容德基和她常常一块吃饭。
      “今天急诊收咗一批食物中毒急诊患者,唔好意思啊,阿基他真的忙翻。”
      女护士一边同程文力解释,一边动手为他除针。
      其实他有挂住你的,知道你下午要定点输液,特地叫我过来查床,看看你是否一切都好。
      女护士说完,程文力就感觉脸颊一侧硬来师妹一个飞扬眼神。
      “你看,早跟你说是了。”
      那究竟点解啊……Charlie放下病例板,发现程文力脸上挂着些些落寞表情,又看一眼床边身着制服的女警,突然噗嗤一笑。
      “我知了,你就是阿基说的那个警察。”
      程文力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个什么意思,Charlie就全都和他说了。
      “还不都是因为你是警察咯!”她说。
      其实容德基这个人,就跟他长的那个样子差不多,很单线条了。他自己说从小向往做个护士,长大后就做咯。试问哪个男孩子从小的志愿是做护士的啦。他就觉得呢,医护人员,救死扶伤诶,很伟大诶,这份工作好重要好重要,所以一定需要很坚强才可以做,而男仔就是比女仔更能吃苦啦,当然男仔做护士更合适些。
      他说呢,我们就负责救死扶伤,但警察的责任好像还更重大点哦,他们要负责在外围和不法分子拼搏,一不小心还会受伤挂彩送来医院,感觉比护士还要辛苦得多。
      “所以就需要更坚强点才得——!”Charlie笑着说完。
      所以你跟他们不一样,其他人呢,是病人,是需要悉心照料的人,而你呢,是警察,需要快快养好身体去保护别人。
      “阿基这个人呢是这样,从小就有点英雄情结的。”
      女护士的话语久久回荡在程文力的脑海中。
      那小鬼——他望着自己已经被填写好的病例板,忽然语塞。为什么他完全气不起来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口阻滞上去硬生生被压成一声长叹挤出胸口。他好急哦,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又气又好笑的,还天真得可爱。
      他想起容德基的笑脸。
      走廊上挂着月度表彰的照片,照片墙上能找到容德基的名字,从程文力坐着的地方正好可以看见,他便抬头去看。相片里的哥哥仔笑得同样可亲,如同摄像师在屏幕前多铺了一层柔光。
      程文力忽然有种赌气的感觉。
      你不是有英雄情结咩?那下次我来,绝对不会做你的病人,我是督查来的嘛,我要做英雄,让哥哥仔你见识见识我的威风啊!
      结果下次来的时候,他还是做病人。这就很尴尬了。
      程文力躺在担架推车上,仰头望向走廊上明晃晃的白炽灯,视线的一角出现了容德基的脸,依旧是挂急诊,依旧还是他做值班护士的时间段,唯一的不同只有这次入院程文力倒没有上次伤得那么重,小腿胫骨骨折,还是他自己弄的。
      容德基的眼神里写满了不可思议,仿佛在说“你都在搞些什么,为什么这么快又把自己搞回医院来了?”
      程文力只有装作自己晕血来逃避。他怎么说得出口,好容易出了院,上头升了职,还特意给他所在的小队开了一个表彰大会,结果大会当天程sir华丽地睡过头,并为赶路特意抄了一条小道又刚好就有那么巧遇到路人遭劫,他想也没想一脚飞踹过去,贼倒是踹倒了,但是他本人,滚下三十多级台阶还撞上铁皮垃圾桶。来的路上他联络上级问可否算作工伤外加代为领一下颁奖,重案组总督察直接挂了他的电话。
      所以此刻的程文力阿sir心中,可以说是无限凄凉。好巧不巧,正在他费力装虚弱的时候,耳边还突然凑过来一个声音,说话喷气全他在他耳蜗里,怪热怪痒痒。程文力眯开一只眼,看见容德基实力冷漠的侧脸。
      “阿sir,晕血啊?你当我傻瓜?”
      程文力咽下口口水,觉得自己真是上辈子欠了谁的。
      “哥哥仔行行好,工伤来的,等下下手,轻点好不好呀?”
      容德基细眼盯着他看了一阵。
      “真的?”他问,同时也很感叹一般自言自语了一句,“原来做阿sir是真的有这么高危哦。”
      程文力双眼噙泪,一边猛力点头一边被送入诊室。第二天他架着石膏躺在住院部的床上醒来,看见小桌上多了一只保温桶。打开一闻,枸杞炖鸡脚。
      “骨折恢复期可以饮些猪脚鸡脚汤,补充骨胶原。”
      像是来回答程文力心中连串问号那样,护士男仔及时出现,检查完床位又照例填好病例板。程文力注意到,他的责任护士,依旧还是容德基。
      “这么巧哇,哥哥仔。”
      这次他心情大好,抱着保温桶朝容德基咧嘴一笑,笑得还极其谄媚,
      “这汤你炖的啊,这么关心我啊?”
      容德基乖巧点了两下头,将保温桶往前一推,示意他“喝吧”。这个举动实在是出乎了程文力的预料,他捧着汤碗,时不时偷瞄一下盯着病例板的容德基,感觉到今天的护士男仔气场要比以往柔和得多。最重要的是这碗汤真是好好味,喝得程文力热泪盈眶,点解哥哥仔会这么多才多艺,会擒拿还会煲汤哦,要是再笑一笑呢,对了,要是再笑笑,就更完美了。
      他心情极好地抬头,恰逢容德基也转过脑袋,看着程文力的眼神欲言又止。今天的哥哥仔不再故意对他摆出一副强硬姿态,似乎想说点什么,却又害羞而退却了,那瞬间丰富的神态让程文力不禁怀疑其实现在自己看到的,才是容德基本来的样貌。
      他连说话都声音小小,
      “其实程sir啊……我…..我呢,从小就很崇拜——”
      容德基的两颊有两坨淡淡的粉红色,程文力微笑着盯着他,等着听护士男仔那句破天荒的羞涩发言。
      崇拜?是不是崇拜阿sir啊?那就是崇拜我咯!程文力感觉脸上的肌肉已经全部挤作一团,做好了准备圈出一副灿烈到融化大地的笑容。病房的大门却在这时被推开,几位靓仔靓妹的笑闹声闯进来,打断了容德基没说完的后半句话。
      “程sir,我们来探望你啦——”为首的是看见容德基就心花怒放的师妹,她的性格太直,没等程文力加以阻止就已经连珠炮一样把该数落的全数落了一遍。什么阿拉你惨了,上头说要取消你的连休假啊,颁奖礼当天在斜坡上摔断腿还call 999联络总督察要申请工伤,大佬你怎么这么有想象力呢。
      程文力这样性格,平时和同僚都打成一片,即便做了高级督察,也还是没大没小,但现在这个节骨眼,这样说话就很要命了。
      他下意识望向还站在床边的容德基,眼见着对方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黑,原本的羞涩尽数退去,变成斜眼投向自己的一瞥。那一眼,冷酷至极,让程文力不禁在阳光盛放的夏季里打了个抖。
      “哥哥仔,你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真的真的,算我错。”
      几天以后,双手合十的程文力依旧还在苦苦求饶。他现在已经可以拄着拐杖下床走动,整条走廊上的人都能看见他像条甩不脱的跟屁虫那样黏在两头奔走的男护士后头,护士兀自忙得焦头烂额,根本不会回头搭理他,只是突然一个急刹,一手叉腰一手直指住院部方向,
      “这位病人,请你即刻回房,卧床!休息!”
      于是所有人又都看着灰头土脸的拄拐男子赔了个笑,老老实实转身,再趁着男护士一个不注意,一头扎进护士值班室。
      Charlie妹妹——他扑倒在值班女护手的腿上,好妹妹帮帮我,哥哥仔这回真的生我气,我以后岂不是都做不成英雄要做狗熊了。
      程文力演得夸张,听到动静赶过来的容德基站在门口,白眼也翻得夸张,住院部已经好久没有这么热闹,Charlie没有忍住,拍着程文力的肩膀笑得开怀。
      第二天,按照人美心善Charlie妹妹的指导,程文力拎着一碗鱼腩粥总算在正确的时间敲开了值班室的大门。容德基正在里面休息,面前摆着一碗几乎凉透的盒饭,也没有动手去吃。离开风风火火的工作环境后,他看上去好不容易才松开一口气,整个人放空很多,歪在椅子上,看着程文力,也没有多大惊讶。
      他知道这个警察不是故意骗他,当然就更加不是无赖。因为无赖当不了警察,英雄崇拜的容德基总是管不住自己要去那么想。
      但他还是双手斜交叉在胸前,摆出一副防御姿态。就算被程文力揭开盖子的那碗粥,香得要命。
      “我是不会为美食所动的。”
      程文力一声“哥哥仔”蹭到座位的旁边,看他动作生龙活虎,根本想不到是个断腿的人。容德基抿住嘴唇,撇开眼神。
      “没用的,”他说,“我们做护士的心肠硬得很。”
      那句话倒是不假,医护人员工作太忙,有些女护士,BB才两三岁大,原本要抱着回家,忽然又遇到紧急情况只能放在休息室里,BB找不到妈妈哇哇大哭,其他护士也忙得没法去管,只能等到孩子自己哭累了,不哭了,或者干脆睡着了才行。
      面对自己的孩子哭着找妈妈也能不为所动,真是要心肠够硬才能做这份工。每当容德基看见类似情景,总会忍不住感叹护士职业的辛苦与伟大。他是个乐于奉献的人,这份工作对他而言有着别人难以想象的重要意义,他愿意为自己照顾的病患付出全力,不求任何回报,即便面对程文力这样的病患也是一样。
      程文力夸张、聒噪、做起事来动作又大,同自己赔礼道歉总是搞到吸引整条走廊的目光,让容德基相当头大,但容德基还是知道,他是个好警察。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学生和同事总是过来看他,和他说那些打趣又气人的话,而程文力还每每都笑着,让病房热闹得像是开茶话会那样。
      “哥哥仔,你喝粥啦,护士这么辛苦,好食的话我请大家都食这家!”
      “我觉得当阿sir比当护士更辛苦吧。”
      容德基回答,他将那碗粥平放在桌上,又从抽屉里取出自用的饭盒,挑出一只汤匙递给程文力,动作里的意思很明显,他早就没在生气了,或者说,他本来就从来没有气过,
      “你早点养好腿出院,出了院近期就别再回来了。”
      言下之意,请阿sir你好好保重身体,这样才能保护香港市民,做好警察这份伟大的职业。
      程文力在粥碗上方蒸腾的热气里头第一次见到容德基真正的表情,很简单的,既不过分安慰,也没有丝毫生硬,而是平铺直叙的,让你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尽头,望到通透。
      一句话忽然窜入他的脑中,“如果当初也有人能把话说的这么简单——”
      他有过几段对方还没成为正式女友就以失败告终的恋情,Miss Ho只是其中之一,程文力还记得每一次,对方谈起他的职业,总会变得支支吾吾。这份工好危险的,都没时间陪我,大家公休假都错开,好不容易出来看场电影你上司call你回去就回去啊程文力,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那些望向他错综复杂的眼神最终也就不可避免地变成一句结语,我看我们不太适合,还是先就这样吧。
      那曾经给程文力一种错觉,要当一个好阿sir,付出的代价便是无法像普通人那样,去好好享受一段恋情。哪怕短暂,他倒是真的很希望自己的另一半也能打从心底里认同自己的这份职业。
      “安啦,”他对护士男仔说,“前段时间刚刚被甩,孤家寡人的,除了去警署就是来这住院,剩下的每分每秒我都会花在打击犯罪上的——”
      容德基看向他的眼神有些惊讶,他们同食一碗粥,他睁大眼睛时,程文力隔得很近看他,觉得对方的眼睛亮得就像星星一样。
      “其实……我也刚失恋啦……”
      过了好一会儿男仔才说话,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要安慰坐在旁边的警察。但他是头次对外人提起自己失败的恋情,他感觉好不习惯,而从程文力的角度,他能看见男仔的耳廓,很可爱,慢慢的,慢慢的,就红了起来。
      “程sir?”
      师妹在背后叫他,
      “你又对着空气傻笑啊,刚才总台已经call了收队,你最近,神神秘秘的很奇怪诶。该不会……是恋爱了吧?”
      那句无心之语戳到程文力痛处,让他一阵局促。
      他真后悔那天没能说得再直白些。
      出院之后他就回到重案组工作,一个多月了,除了寻常加班加点地和不法分子斗智斗勇,程文力阿sir剩余的所有时间,真的如同他那天所说的那样,贡献给了医院。他现在倒是好经常回去看看,不再是以病人的身份回去,就要费心找好多的理由。一会儿是押送打算造人的同事去体检,一会儿是去看望学生住院的阿公,再要么,编的没有东西可编的时候,就带着一只保温桶过去,说想念医院附近外送的鱼腩粥。
      他每次去都会顺带去看望容德基,看他忙得晕头转向,百忙之中漏给他一个微笑。那是之前他们就说好的。
      容德基对他说,他喜欢的女仔拒绝了他,因为不认同护士这份职业。辛苦而且低微,感觉根本睇唔到将来。那段破碎的恋情已经过去几个月,只是残留了些隐痛,仍然时时被翻找唤醒。
      程文力出于本能地想要安慰他。他说这样倒好了,我个差人,你个护士,一样都是走到哪里就被嫌弃的命运。
      容德基笑笑,怎么会,他说,警察好伟大。
      我现在觉得护士也好伟大,同时程文力很认真地看着容德基的眼睛说。他抓住男仔的手,自己都没有发现。
      “你救过我,两次诶。”
      其实根本就没有他说得那么夸张,什么救不救的。容德基每次余光看见下班后到医院晃点的程文力都会这么想。他们约好了常见面,互相给对方打气,但程文力做事的方式还是和过去一样那么夸张。其实问候,一条message都得,他却每次都要亲自过来。医护人员没有出去玩的时间,也不能喝酒,他们就坐在一起饮汤、喝粥。
      容德基一直记得程文力说,其实像他们这样会成为恋情阻碍的职业,警察和护士,是刚刚好合衬的。他听到时不以为然,对程文力说“我要是阿sir倒宁愿娶个医生回来,这样生死关头,作为爱人起码还能挽救回对方的性命。”
      不像护士啦,生死攸关,什么也做不了。
      他又想起拒绝过他的女仔说过的话,人家中意做医生,因为真正为人类生命做出贡献的地方永远是手术台。
      他没料到程文力会回答,“我倒觉得护士比医生更好”。他的理由听上去有点荒唐。
      “因为医生总要忙着救人,救完这一个还有下一个,根本不会有多余的时间给我。我也不希望自己快要死的时候面对自己的喜欢的人,我不想让对方总是见到我在生死线徘徊,那是很负面的,会让人很伤心。护士就不一样,他见到的一定会是在恢复期里的我,这样他可以照顾我,我们有好多时间可以一起,理由正当,也不耽误为社会和人类做出贡献,因为大家都只是在完成本职工作嘛。”
      不得不说,容德基有些被他打动。程文力却觉得,仅仅只是这样还远远不够。
      他总恨自己那个时候没能说得再清楚一点,例如,哥哥仔我想过了,其实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我们都好合适对方的,其实哥哥仔我有那么一丁点中意你啊,能否给我个机会,让我更中意你一点呢?
      他原本想把告白定在一个他和容德基都调休的周六。程文力早早打电话定咗花,还网购好一套熏香蜡烛。
      他都想好了,没有酒至少也要有烛光晚餐,他打算请男仔到家里吃饭,简单做上几个小菜。为了这件事,他连客厅都特别布置过,原本深藏在柜子里吃灰的那些奖杯、奖章全被他小心翼翼地码放好,就在最靠近餐桌旁的那面玻璃橱窗里,一转头就能看到。从警察学校毕业的时候一直积攒到最近一次接受委任的奖状。
      程文力的的确确是个优秀的警察,他有信心,哥哥仔看见那面墙,心里对他的敬佩之情恐怕都要再深刻一点。
      但是天总不遂人愿。周六那天,重案组接到临时case,全组出动往一幢深水埗的大厦内埋点设伏,对方是外围入境香港的重点通缉犯,程文力作为高级督察身先士卒,在点内与匪方对峙九个小时水都没顾得上喝一口。
      等他终于退下来,想起今天原本还与人有约,打给容德基,就已经是第二天的正午了。
      电话里的容德基告诉他,其实医院那边也是那么不巧,周六的下午开始就陆续有急诊患者转入,最近的一间旧楼改造工地出了意外事故,急诊室里通宵达旦地忙碌,他都只来得及给程文力的手机发出一条message。
      程文力这才注意到收信箱中那条被他遗落的短信。除了说抱歉赴不了约的那一条以外还有一条,程文力看得眉头紧皱。
      容德基打字给他说,其实不管是做护士还是阿sir都是一样,大家总要这么相互错开。可能这就是命。
      他回到自己精心布置过的家,第一时间就察觉到有人来过。
      花房送来的话已经被代为签收,鲜嫩的百合被很好地安置在沙发右侧的花瓶里。他的厨房被人妥帖地照料过,几乎看不出曾被借用的痕迹。而在那张程文力原本打算用来摊牌的餐桌上放着一只塑料壳的保温桶,正对着那面金光闪闪的荣誉墙。
      程文力走过去,找到一张字条,没有落款,上面写着两句话。
      “其实我知啦”,同“加油”。
      程文力拧开保温桶盖子,里面是一罐汤,已经凉透了。
      他花了额外的数天去思考其中的意义。他害怕那意味着另一次的失恋,却又鼓不起勇气去问。更重要的是,那日之后,无论是他还是容德基,都鬼使神差一样越来越忙,忙到几乎没有断档,让他除了上班同看审讯报告,连去医院的时间都不再挤得出来。
      同组的手足看出他有心事,几次旁敲侧击地开导他,让他看开点,这么大单case过后上头一定会开放闸口让大家去休年假,到时候就什么都不要想,好好去玩。
      可是孤家寡人,点会玩得开心。
      程文力还记得容德基同自己说过,如果有长假期的话,他想去瑞士,因为日内瓦有红十字会的总部,他早就想去看一次。程文力本人无甚追求,立刻就说可以约好同去,正好还能带只表回来传家。
      容德基笑他,是假期多啊,还是账面上的钱多啊,难道动动嘴皮子就能过去的吗。
      末了,他自己又望着天台顶外的蓝天说,“其实我都知道没太大可能,但做做梦有乜不可以唶?”
      程文力早知他是个单纯的人,但那一刻的容德基实在简单而美好得过分,天知道他其实已经戒除咗自己下班后的happy hour,一心一意为他们的瑞士行攒休存钱。
      他不是个惧怕遭受打击的人,他已经惯于被别人拒绝,每次都能在最短时间重整旗鼓,重新面对人生。但是这一次,希望的光点却是来自于外界。
      他觉得这很让人受不了,他同阿基,甚至都还说不上相互了解,却已经能动用不经意的只言片语带给他憧憬的错觉。人生只有一次,程文力拒绝浑浑噩噩地活着。他和阿基是同一种人,对未来满怀着炽烈的信仰。阿基做到了香港出版业者所有发行的心灵鸡汤都没做到的事:他让程文力非常认真地,想好好过完这一辈子。
      于是程文力决定再去见他一次。
      他做这个决定的时候人还躺在急救车上,眼睛的余光里能看见心电仪上的曲线在不规则的跳动,一下快一下慢,晃得他头晕眼花。
      和他一同参与最终围攻行动的一位协警临时受命,在行动终了后负责陪同程文力送医。他中枪了,伤得算重,推上车前,急救医生拍打着他的脸颊,问他知不知道自己是谁,知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程文力没法回答,他的脑袋在飞速地运转,计算着距离上一次像这样浑身是血被紧急送院的日子到底有没有过足六个月。他想阿基见到自己一定要气得七窍生烟。
      “你是怎么搞的程文力!为什么又把自己折腾回来了!”
      但现在的程文力已经无所畏惧,当着紧张顶着心电指标的医生护士的面,面戴氧气罩呼吸艰难的程文力颤颤巍巍举起一只手,就像上课请求发言的学生那样。
      他说了一个医院的名字,并不是距离最近的那家。他说麻烦送我过去,我一定要去。
      半个小时后,容德基一路狂奔着冲进急诊室,他选择不说什么,直接奔至床前,紧紧抓住程文力双手。那双手上沾着血,已经半昏迷的阿sir需要马上进手术室。程文力没听清推车进手术室的那条走廊上,容德基和他说了些什么。隐隐约约就只有一些关键字:别放弃、我等你。
      程文力觉得很惊喜,因为容德基抓住他的手力气非常大,他抓得很紧,让程文力很想睁开眼,同他说一句“哥哥仔,以前我真是小看你了”。
      其实容德基想要告诉他,他曾经真的一度因为失恋对自己的职业产生过怀疑——他那么喜欢做个护士,旁人却感受不到那份工作的价值。他没想过放弃,但坚持下去却又苦涩难耐。然后老天让他认识咗一个三百六十五天里有三百天会挂彩的阿sir。那位阿sir对他说,你这份工都好伟大,你不要放弃。
      于是容德基想,好,我不放弃,你也不要放弃啊程文力。
      那台手术做了三个小时,期间不断有包扎好的警员冲进家属等候区,其中一位头部缠纱布的女警哭得最凶,关键时刻程文力从后方将她扑倒,她被压下身下,只得面部小小擦伤。她哭着说程sir你一定不能有事,你如果平平安安,我什么都做,以后我再也不烦你,不缠着你请客吃饭,也不逼你给我从瑞士带朱古力回来吃。
      容德基的眉心一颤,他走过去,靠着女警坐下来,让她的头枕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咩瑞士朱古力啊……”他柔声说道,“如果你们阿sir不给你买,我买给你啊。”
      昏迷中的程文力并不知道发生过这段对话,等到他从术后的麻醉中醒来,第一眼能看见的,就是身着护士服的容德基,坐在床边,就着一盏小灯,读一本瑞士旅行指南。
      他有些说不出话,而发觉他转醒过来的容德基亦第一时间将一根手指放在他的唇上,示意他,很多话你现在不必说了。
      容德基从床头抽出程文力的病例板,指了指上面的责任护士栏,对他说,
      “我向院方请示过了,专门照顾你到各项指证都稳定为止。”
      之后,他对程文力摊了摊手,那意思是,你说得对,我们的确有大把的时间,当我们在一起时,我所有的时间都是你的。
      程文力不知道他那天是太过高兴、太过虚弱还是怎么的了,他竟没有忍住一时鼻酸,眼眶发红了。而容德基像哄孩子那样,发出嘘嘘哄他的声音,轻拍他的面颊,在他的鼻尖落下一吻。
      六个月后,他们终于将假期调整到一块,买好机票准备出国旅行。
      候机大厅里的容德基依旧紧张兮兮,一会儿查看旅行攻略,一会儿检视随身物品,生怕漏掉些什么,他仲担心语言问题、住宿问题,大大小小的可能性塞满他的脑袋,总让他不能安心。
      而昨夜通宵赶完报告,顶着两个巨大黑眼圈的程文力呻吟着靠过来撒娇,整个人挂在护士男仔瘦削的肩膀上,不依不挠。
      “阿基,我脖子都好酸痛的,帮我按摩一下啦。”
      容德基被他气死,眼前这么多事需要担心,他还有功夫在这胡搅蛮缠。
      但程文力决计不要管他怎么想,撒娇不成,这位阿sir忽然拿出职场上才有的霸气,一把捏住容德基的双手,
      “好了,不要看了!反正出了什么问题,都有我顶!”
      他说得那么笃定,让容德基看着好笑。
      那一刻护士男仔心里在想,原来这世上真的有英雄来的。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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