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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黒兕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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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首】
离开锦城一百里开外是雪山,雪山深处有一座凉屋,至于世人为何称其凉屋,或因屋子主人并未给它加上防风保暖措施。当然凉屋邪门的并非是其模样,而是周遭种着四季不败的红梅树,遥遥望去便是凄红映白雪。
从锦城快马加鞭到凉屋,在马匹不被冻死的情况下,需三至四日。即便如此,前来人还是络绎不绝,因为在此,他们可以画押出售自己死后的魂魄,来换取一个与之等价的愿望。
凉屋的主人是未介生,他有一个侍从唤作重楼。然而未介生的身份,重楼的身份,似乎没有人在意。前来卖魂魄的人很多,记载在《未介生》册子上的故事也越来越多…
【黒兕篇】
(一)
近些日子的重楼不那么无聊了,因她收获了一面通魂镜,而镜子中住着一只浑身雪白的独角兕。经过多日的观察,重楼发现独角兕或许并不是谁的前世影像,而是活在通魂镜中。独角兕有自己的意识,甚至还能与她进行互动。
镜中常常浮现的是一座仙山,独角兕总是在仙山中跑老跑去,带重楼看各种各样的美景。重楼不打算将这个秘密告诉未介生,总是趁他忙着收人魂魄时自己一人躲在房中看镜子。
此时凉屋外头天色已暗,而镜中的仙山刚巧迎来清晨,独角兕在一大块滑石上跳来跳去。重楼从未见过独角兕的情绪如此激动,压着音嗓问它:“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独角兕嘶鸣一声,便向右前方跳出了镜子能看到的范围,重楼急着调转镜子,镜中再次浮现独角兕的身影,她舒了口气,谁知独角兕再次跳出视线,重楼再次调转镜子去找。几次下来,重楼的镜子刚巧对着虚掩的竹窗。
“你在给我指路?”重楼如此想法。
独角兕再次嘶鸣,便向远处跑去,重楼犹豫了下,还是打开窗翻了出去,神奇的是,她虽是举着镜子,却能明显感觉自己是被独角兕带着跑向某处。
脚下步子不停,镜中的世界揭开黑暗。独角兕终于停下奔跑,它抬头仰望——
清晨的第一缕光照到九阶瀑布,静止的水流从睡梦中苏醒,冲破烟云倾泻而下。气势恢宏,惊艳绝伦,在太阳金光下散发着让人臣服的威严。
‘隆隆’水声带来生机,独角兕一步一跳往上爬石阶。本以为此仙山是座独山,愈往上才发现方才所处的仅仅是主峰,九阶瀑布是从更高处的浮岛倾泻而下,为首两阶瀑布所处浮岛高入云海。
祥霞掩映,迷云雾漫。
重楼有种浮生若梦的错觉,默然抬头,视线移开镜子,面前的巨大冰块正是从云霄直垂而下,望不到源起,每根冰锥都似是静止咆哮的巨兽,在某一瞬间被残忍冻结,就此沉睡百年、千年。
她脑中有难以置信的猜想,面前的冰山,正是通魂镜中的九阶瀑布……
“这里发生过什么……”她喃喃自语。独角兕已从云霄飞跳而下,转身往另一头奔跑。重楼没有太多思考的时间,再次举着镜子追过去。
她所处的雪山,在通魂镜中是翠意盎然的仙山。百步一结界,溪涧层层曲,苔染上下石,回首万尘低。
潺潺深涧沁脾,亭台楼榭,画屏曲廊,分不清是依水而建还是依云而建,橘红色晨光交织辉映远近高低。
跑了没多久,独角兕来到一片古木林,若干座别致的竹庐掩映在参天古木林中,四周仙雾缭绕,仙气充沛,和谐地构成一幅宛若幽古仙境的泼墨画。
她方想再次追问独角兕这儿究竟是哪,落下手中镜子的一瞬间,竟是未介生用于储存魂魄的冰山。
独角兕低吟一声,迈步走入面前最大的一个竹庐,而重楼走进了放着魂魄的冰山。
(二)
进入竹庐,映入眼帘的是偌大的正厅,长条矮桌,几个青色的坐垫,两壁点着八根排列整齐的蜡烛,肃穆冷清。
独角兕在屋内兜兜转转几圈,终于停在一个书架前,用自己的头拱落几本青皮书,后方摆着一个琉璃瓶。它看到瓶子的瞬间,温顺地低头,闭上湛黑的眼睛。
瓶子?
重楼伸手去够,蓦然和现实重合,自己的手正放在众多琉璃瓶中的一个。
“你想让我拿这个?”重楼试探。
独角兕慢慢匀了呼吸。
重楼狐疑,还是将琉璃瓶塞入衣兜。看来这冰山存在很久了,兴许这个瓶子中的魂魄能告诉她什么。
为了不被未介生发现,重楼还是从竹窗翻回屋子,趁着夜色燃起琉璃瓶中的魂魄。
画面缓缓浮现的时候,重楼突然就明白过来,通魂镜照出来的不仅仅是人的前世,连这座山的前世都照了出来。
这座雪山,曾经是仙气缭绕的仙山,它叫做楼山。
画面中的少女站在小庙前,怀抱着胸,眉头紧皱,她浅色的眸子死死盯着小庙题字:楼山地仙庙。
打量半晌,少女开始原地踱步,口中念念叨叨:“玉涔啊玉涔,那么多凡人来求你保平安,给你送这个送那个,你好意思收人礼却不办事?”
少女名叫玉涔,是楼山的一个小地仙,负责的是楼山山脚处的一片凡人村落。她最大的梦想是好吃懒做,然而偏偏世事不太平,近些日子总有良家少女被妖怪抓走,最后被发现时只剩下一堆白骨。
能够在六界共主修炼的地盘作乱,肯定不是泛泛之辈,凡人前来求她一个小仙帮忙,她实在没有办法。想视而不见,又良心不安、夜不能寐。
如此心境折腾月余后,玉涔终于鼓起勇气去找那个妖怪谈谈,实在谈不拢,再去找六界共主帮忙。
玉涔来到戕厉居住的洞口,对着黑漆漆的洞口,礼貌试探:“戕爷,楼山地仙前来拜访……戕爷?请问您在家吗?”
她的声音在洞内回响,她侧耳去听,身子也微微侧向洞口。方觉得戕厉可能不在家,洞内传来一阵急速纷乱的鸟鸣,随后黑色的鸟猛涌而出,硬是将她推倒在地,摔了个狗啃泥。玉涔迷迷糊糊地起身,抬头看到黑压压的鸟群已去,而鸟群的中央,浮抓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少女。
不好!
玉涔紧忙腾云追赶,未及半空就被鸟群发现,它们折回来愣是把玉涔的仙云啄散,她从半空落下摔得连滚几圈。玉涔身心皆受打击,瘫坐在戕厉居住的洞口。
也不知过去多久,戕厉提着水罐子从外归来看到半睡半醒、倒在自家洞口的地仙,不满地用脚踢醒了她。
玉涔睡得迷迷糊糊,勉强睁眼看到面前有个高大的黑影,他靠向自己,犹如闲庭散步,黯色的长袍右衽立领,腰间系着纯黑的腰带,上面用银线勾勒出精致的纹案,挽袖上夜鸟蟠云,如夜飞行,身形欣长,厚缎长靴在袍下若隐若现。
与生俱来的威压,让人忘记逃跑。若不是黑蛟九天,定也是仙外邪魅,他微凝而又淡漠的黑瞳映着玉涔。
玉涔莫名害怕,抽搐般站起来:“……戕爷,你的晚饭被一群黑鸟抢走了。”
戕厉闻言,匆匆进洞查看,再出来时面色低沉,玉涔险些以为自己会成为晚饭替代品,连忙摆手道:“不是我,不是我,我还帮你去抓回来……”
“带路。”戕厉打断她的话。
(三)
玉涔是地仙,什么东西在哪自然闭着眼睛就能找到。她被戕厉一路要挟去到黑鸟巢,内心是拒绝的。
“前面就是了,我乃一介小仙,先走了。”玉涔话音刚落,好几十只硕大的黑鸟正敛翼冲来。她心下大惊,忙抱着头。戕厉却是眼神一沉,拔剑迎了上去。
玉涔吓得往前跑,脚下几步打滑,低头竟看到是踩到了枯骨。她十分诧异,楼山的黑鸟何时变得如此猖狂了?抓走村中少女的不是戕厉,而是黑鸟。
戕厉看到玉涔一个劲往前冲,狠狠挣脱黑鸟束缚去追赶玉涔。可是玉涔光顾着逃跑,脚下踩着枯骨导致身子前后摇晃,戕厉为了扶住她自己往后仰了些,后背旋即被扑过来的黑鸟划开口子。
“你给我站住!”戕厉发怒。
然而还是太迟了,玉涔惊了一下,步子顿住的瞬间,脚下原本的黑土化作黑雾飘散,她随着枯骨直直往下坠。或许是因为惊慌害怕,玉涔竟忘了腾云,任由自己掉入下方的长河,半晌才再次浮出水面,抬头看着戕厉在半空中和无数的黑鸟作斗争。
玉涔有些慌了,大声喊道:“算了算了,我们回去吧,回去我给你烧饭便是!”
被打斗中的戕厉莫名其妙瞪了一眼。
黑鸟不靠近玉涔了,玉涔遂认为黑鸟应该是怕水,眼看戕厉坚持打斗,她掏出手中水葫芦装水,打算来个水淹鸟巢,可是水葫芦容量实在太大了,还没等到装满,戕厉已经浑身是血直直坠落到河中。
嫣红的血顺着河水丝丝缕缕散开,黑鸟终于满意飞走。玉涔盯着满身是伤的戕厉,吞了吞口水。她实在不理解,为了一顿晚饭,至于搭上性命?算是戕厉运气好,遇到她这么有良心的地仙。
玉涔将戕厉拖回洞中,运功换药喂食,就像带孩子一般把戕厉救了回来。整整三天三夜,她没有合过眼,最后摸着自己的心跳迷迷糊糊入睡,睡前还在想着,她的良心是会跳的。
玉涔再次醒来时,目光正对着戕厉黑色的眸子,他盯着她看了很久。玉涔惊坐而起,而戕厉依旧躺在她身旁。
虽然她是个地仙,但也算个未出阁的花姑娘,如此干柴烈火躺在一起,传出去名声岂不是毁了?玉涔想要责备几句戕厉,低头才看到戕厉后背的伤口,原本嫣红的血液已经变得黝黑,森森白骨藏在还未完全结痂的血肉中。
戕厉淡淡说了句:“我就快死了。”
“你别吓我!你别死啊!你不是黑兕么?怎么被鸟啄一下就不行了?”玉涔感受了一下戕厉手心的温度,冷得可怕,忙脱了外裳盖在他身上:“楼山山崖处有续命草,我现在就去摘!”
她转身便跑,洞外头的雨越下越大,戕厉干咳了几声,盯着洞外的雨,心中情绪莫名。他觉得玉涔应该是真的傻,世上哪有续命草,顶多是让人苟延残喘多活几日罢了,遑论黑鸟伤只是诱因,他原本就是在楼山养伤。
戕厉昏昏沉沉睡去,再次醒来是七日后,身上依旧盖着玉涔的外裳,玉涔正蹲在一旁煮着什么。
“什么味道,真难闻。”戕厉故意降低音嗓,没有惊吓到玉涔。
玉涔闻声从壶中倒出一碗,转身喂他,他有些嫌恶地别过脸,玉涔将水往前送了送:“如果你觉得不需要我照顾,我就回自己的地仙庙了。”
他瞪她一眼,到底乖乖喝了。外头下了好几天的雨,还未手势,‘哗啦啦’地往山间泼,玉涔告诉戕厉,是六界共主处理了黑鸟窝,为了洗洗干净仙山才需下雨一个月。
(四)
自从戕厉醒后,玉涔就彻头彻尾成了他的下人,帮忙换药烧饭,必要时还需讲故事解闷。但大多时候戕厉喜欢一个人待着,玉涔就识趣地跑到山洞后方的溪水处坐着。戕厉毕竟是妖,身为地仙的她还是保持距离的好。
玉涔从袖中掏出个白馒头,放在溪水旁的木牌边拜了拜。
“你在拜谁?”
这是戕厉头一回走出山洞,玉涔惊讶地看了看他,认为自己的药加上还魂草,终于是把戕厉治好了。
“是谁?”戕厉又问了一句。
玉涔叹了口气:“是那位姑娘,你为了救我,把你的晚饭忘了,她的死是因为我,我在此立一块牌子,时不时都能来拜一拜。”
戕厉淡淡地‘哦’了声:“她是我抓来炼丹的。”
玉涔闻言默默地往溪水边挪了挪,比起直接被吃掉,炼成丹药更痛苦,戕厉的丹药没了,说不准哪天就把自己炼成丹药,便说了句:“外头风凉,你还是回去待着吧。”
戕厉感觉到玉涔的疏离,故意道;“我同我一道回去,我要听故事。”
玉涔无奈,只得跟着回去。她问戕厉这次想听什么故事,戕厉选了凡间的故事。玉涔在地仙庙中呆了那么久,必然听过不少故事。
于是,玉涔给戕厉讲了一个凡人男女的爱情故事。末了还总结道,凡人爱恨情仇轰轰烈烈,短短几十年能折腾出那么多花样,当真让人羡慕。而戕厉从头到尾都没有改过面部表情,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不过这也正常,对于活了这么久的黑兕来说,让他如何理解连他零头都不到的爱恨情仇。
故事完了,戕厉和玉涔的关系缓和许多,戕厉也把自己元神受损的真相告诉玉涔。本以为从此之后日子会好过了,第二日醒来,戕厉消失了,他借了一个凡人男胎修养元神。
戕厉将玉涔炼成丹药的这一天始终没有到来,他变为男婴生在苏家,玉涔便跟了过去。
其实玉涔完全可以回地仙庙,可她又担心如今的戕厉一无所知,术法也没有,万一出个意外死了怎么办?玉涔啊玉涔,怪就怪自己太有良心,最终隐了身形,只让戕厉一人看到,从小到大陪在他身旁。
她看着戕厉一点点从爬到走到说话,凡人短短二十年的寿命,眨眼即逝。
因为戕厉自小就能看到玉涔,也没有害怕她,将她当做心中的神仙姐姐。玉涔总是和戕厉讲各种各样神奇的故事,不知不觉中他就成了远近闻名的说书生。
朝夕相处二十载,身为戕厉的凡人愈发喜欢玉涔。他明知玉涔是神仙,还是趁着一个讲故事的夜晚吻上她的额头,将心底压抑很久的情愫说了出来。
玉涔当时是懵了,她扯了扯嘴角愣是笑不出来:“你是知道我们之间的差距,凡人都是这么冲动不顾后果的吗?”说这句话时,她能明显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心底一直被压着的枯枝蓦然间抽芽开花,带着春草破土而生的欣喜和慌忙。可更大的害怕也在同时间压卷而来,她不怕凡人的戕厉,而是恢复妖身的戕厉。
为妖时的戕厉太难被琢磨,遑论一仙一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一起。
戕厉自然不清楚玉涔拒绝他的原因,只觉得确实如此,他过不去多久就会死,而她还活着,如何才能长相厮守,长痛不如短痛,不如趁早忘了她。
(五)
戕厉娶妻那日,玉涔就躲在屋顶,仰面望着圆圆的月亮。热闹了整日的苏家终于静了下来,只有红灯笼影影绰绰地在风中晃荡。
她的视线愈发湿润模糊,仿佛回到掉落长河中的那一日,他在上头和黑鸟决定并不是为了救那个女子,而是为了保护掉入河水中的她。她从他转瞬即逝的目光中读到执迷不悟,瞬间变泪流满面。她想哭喊出声,谁料家奴的奔走呼号声先她一步:“不好啦!小公子发狂啦!”
玉涔心底一凉,忙从屋顶翻身跳下,踢破窗户越入,看到戕厉掐着新夫人的脖子抵在墙角,满眼通红。眼看新夫人快要断气,玉涔急忙上前拉扯阻止。
可是戕厉早已失了心性,和她动起手来,两人从院里打到院外。打斗中玉涔看到他口中长出獠牙,一时失神,肩头被抓了一下,撕掉一大块血肉,疼得她动作一顿。戕厉趁机跃上云头逃走了,玉涔一手压着伤口跟着过去。
她追了没一会,便两眼一黑,从云上掉了下来。
玉涔再次醒来,是被一个叫做秽祗的猎妖师摇醒。他认出来玉涔是地仙,并用了身上仅剩的仙药救了她,见她醒来后,问了句:“你的伤是黑兕所致?”
“是,我正在找他。”玉涔担心自己昏迷太久,撑着身子站起来。
秽祗道:“我一直在找他,二十多年了。”
玉涔警惕道:“你找他做什么?”
秽祗面色一沉,紧紧握着手中长剑:“他抓了我长姐去炼丹药,此仇我一定要报。如今我已是九钱猎妖师,他逃不了。”随后又对玉涔笑道:“没想到路上还让我遇到地仙,真是天助我也,要不要一道?”
玉涔庆幸自己多问了一句,她决定不能让秽祗先找到戕厉,便愣愣道:“好、一起。”
想到戕厉的伤还没有,如今心性又失,玉涔便故意对秽祗道自己是地仙,她可以带路。这一带,就绕路走了半个月,直到秽祗开始怀疑玉涔,想要自己到处找找时,玉涔只得无奈往山洞走。
比起让秽祗先找到,还不如一起找到,她还能帮戕厉一把。
他们来到山洞附近时,已经恢复心性的戕厉临风而坐在山顶眺望,他没有发现他们的到来。玉涔仰起头,眼底泛起浓浓的酸意,她正想着怎么去提醒戕厉逃跑,秽祗已经念起咒语,长剑临空而起,正瞄准戕厉。
玉涔心尖一抽,迅速腾云飞向山顶,扯着嗓子大声地喊:“戕厉!戕厉!”风把嘴边的每个字夺了过去,她的泪一颗颗地落下来,只知道不停地喊:“戕厉!快逃!”
秽祗半晌才反应过来玉涔和黑兕是一伙的,不禁怒火中烧,加速念咒。长剑破风飞去,秽祗等待着刺穿戕厉心口的一瞬。没想到玉涔忽然掉了方向,那身子生生挡住了长剑,整个人被带着狠狠撞上石块,堪堪落在戕厉脚边不远处。
方冷静下来的戕厉惊吓般跳起来,黑色的鬃毛和獠牙在一瞬间生长,正要朝玉涔脖子咬去,发现山脚下还有个更大的威胁,便撇下她跳下山。玉涔伸手死死抱着他的腰一同跳下山,心口的剑被一寸一寸地往后推,汩汩鲜血把戕厉黑色的毛发染红。
戕厉尚有一半人形,双脚死死抠在地上,因为被束缚的原因,发出长长嘶鸣。
声声惊魂,刺穿时间银河,在无边黑暗中活生生扯开道白昼。
玉涔忍着疼,拼尽所有修为封印了戕厉的妖力。戕厉昏倒在她的怀中,侧脸染上点点血迹,眉头微微皱着,像极了他们在长河时的狼狈模样。玉涔拿手指蘸了心口的血,在河边的木牌上结了个阵,又吃力地扶着戕厉站起来,咬唇颤抖着对他说:“戕厉,我带你回家。”
这是她能想到最好的法子了,封印戕厉的妖力,带他会苏家。
秽祗见玉涔挡剑,呆了许久,待他回过神来再次念咒,玉涔早已带着戕厉化作一道白光离开。秽祗还想追赶,才发现脚下的木牌上被下了法阵,他半步都移不得。
(六)
戕厉被送回苏家,再次醒来已经恢复意识,不过他对于发生了什么一概不记得,也总觉得身边少了一个人,至于是谁,他说不清,这也是导致他终生未娶的原因。
戕厉为人时,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回到家中后没多久的一日,他在自家的院子中挖出来一个大缸,待到翻过来,里头竟然躺着个浑身血迹斑斑的少女。众人忙着报官,唯独留下戕厉一人。
他抚摸上少女的脸颊,异常冰冷。少女忽然睁眼对他笑了笑,他的心中像是笼着烟雾般不甚明朗,只觉得少女一笑,他的心便如被荆棘抽打般生痛,低声问道:“你是谁,是人是鬼?我是不是应该认识你?”
玉涔望着他摇摇头,只是笑。
她胸口的剑伤还在抽搐,法力散尽,已经离死不远了。她原本想藏到地下好好休养还能续些性命,兴许能撑到戕厉变回妖身想法子相救,现在看来都是奢望,待到晨光一照,她将魂飞魄散。好在戕厉没事,虽然他忘了许多前世,也忘了自己,可她一点也不悔。
戕厉又问了几句,见玉涔不回答,他便命人今夜好生守着,明日再请猎妖师来看看。可他离开的时候,总觉得不安,像是预感到即将失去某些珍爱的东西般,莫名地惶恐无措。他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看到玉涔的脸庞,似乎有晶莹透亮的泪珠泛着月光流过。
天明后,众人便只能发现缸中白骨一具。
身为人时的戕厉抑郁而终,元神修补完后,戕厉变回妖身想起一切,方痛不欲生。玉涔明明还能再撑下去,是他亲手杀了她。
身为妖的戕厉平素最看不起的就是神仙,却在恢复记忆后不久跪到六界共主前,求他收了自己的魂魄去动用契约纸,只有那张纸能救回魂魄四散的玉涔。
画面来到竹庐时,重楼的身子颤抖起来,她看到垂纱后方的人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走出,那模样温温润润的,带着一丝神仙特有的自傲,举手投足间俱是让人臣服的气场。
是未介生。
只不过当时的未介生打扮随意,眸子中也没有如今的城府。他先是劝说戕厉如此行为不值得,他虽然有动用契约纸的能力,却仅仅是六界共主候选人,来楼山也是为了纳凉,并不想收人魂魄还愿。
然而戕厉再三要求,未介生看着一旁香烛既然燃尽,便妥协了。他答应收了戕厉死后的魂魄,并在戕厉死后,将戕厉身上属于玉涔的修为取出来,如此一来,玉涔就能依靠修为和契约重生了。
戕厉千言万谢离开后,香烛燃尽,画面的角落正在走过来一个女子,只不过关于戕厉的故事即将燃尽,画面淡去,重楼没能看到女子的模样,只听到异常清润的嗓音,道了句:“不愧是未来的六界共主,就连在楼山修养还不忘替人还愿。”
不知为何,第一直觉告诉重楼,那人便是未介生一直在等的人。
(尾)
重楼偷偷看戕厉故事,次日清晨就被未介生揭穿。
未介生罚重楼打扫冰山,从里到外,愣是收拾回通魂镜中的模样。重楼累得趴在地上,未介生仅仅蹲到一旁,轻轻道了句:“我还有许多地方需你帮忙收拾,重儿若是不介意,尽管偷看琉璃瓶中的故事便是。”
一语惊醒梦中人,重楼这才意识到自己中了未介生的套,气喘吁吁道:“主人,你莫不是从一开始就想让我收拾吧?你是找不到好的理由,才故意让我去偷看戕厉的故事……”
未介生唇角勾起轻笑一声,他站立起身,垂眸看着重楼,答非所问:“你通魂镜中看到的独角兕是玉涔。你说我是不是故意?”
【黑兕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