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螟蛉 ...
-
对峙良久。
他仍坐着不动,两眼只盯着茶杯看,指尖在杯沿上摩挲,好似在想什么事。
“你想知道些什么?”他忽地深深叹了口气,静静问道。他放下了茶杯,率先投降。
“你为什么要假扮作他?”我问道,开门见山。
“你既然知道我的是谁,那还问什么?”他讥笑一声道,嘴角泛起一丝冷嘲,“明知故问。”
“这话我就不明白了。”我也没了喝茶的兴致,将杯子放在桌上上,转头凝视他。
“不明白?”他忽地变得冷淡,两眼轻飘飘看着手指道,“一千七百年前的事你还记得吧?”
我微微皱起眉头。
“一千七百年前?”我微微皱起了眉头。一千七百年前,我尚未出生。等等,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数字……
是了。我忽地想起,那日在孤鸾山时,我问蒙岚他何时与我相识,他答,大约一千七百年前。当时我以为他只是记错了年数,便不甚在意。如今第二次被提及,我不禁开始有些疑惑了。
一千七百年前发生了什么?与我何干?
他见我双眼迷蒙,好似不解,便又淡淡问了声:“你该不会忘了吧?”
“我忘了什么?”我冷哼一声道,“一千七百年前我还未出生。”
他听了我的话,扭过头来仔细看我。目光灼灼,让我有些不自在起来。我回望了他一眼,却见他满脸狐疑。他道:“你当真不记得了?”
这些人说话总是如此稀奇古怪。一千七百年前我还未出生,谈何忘记?简直是笑话。
“你们莫不是认错人了?我记得之前蒙岚也说过,与我相识在一千七百年前。可那时我尚不知身在何处,天地也未曾孕育我的灵魄……”我想,他们大概是认错人了。天底下叫“龙踏烟”的女子何其多,不小心认错也是情有可原。
“不,不会认错的。”他却不听我解释,当即打断我的话道,“当年背叛的人可是你,我怎会忘记?”声音平静如水。
听此话,我错愕不已。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当即呆愣在原地。
这种事,我怎么不记得?我又怎会背叛他?
“我……”我刚想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却忽地看见他的眼神变得极其幽深,各种情绪错综复杂,痛苦,绝望,还有愤怒。他却只两眼看着我,端起茶杯,静静呷了口茶。
“看来你真的忘了不少东西。”他忽地冷笑一声道,“你若不记得,我便帮你回忆。”瞬间,他将手中的瓷杯投掷于地,哗啦一声碎了。
屋外听见响声的小翠跑了进来,一看,屋里却空空如也,不见人影。桌上还放着两杯冒着热气的茶,氤氲着雾气。
“这是何处?”我问他道。他却不应,神情淡漠。
我看着脚下汹涌的波涛,惊骇不已。虽则身子悬空,但那震耳欲聋的海涛声却依然将我吓得不轻。可蒙年却不顾我胆怯,一伸手将我推了进去,我坠入了海中。漫天的海水灌入我喉中,我在窒息中胡乱挣扎,垂垂欲死。意识也忽地模糊了起来。
我看见上头站着的蒙年,睁着一双眼,清冷又多情。
天下着大雨,那雨可大,不一会儿便将稻田淹没了。今年已入夏,就等着丰收,可这突如其来的大雨委实恼人。我蹲在屋檐下,看着头顶上滴下的绵绵水珠,发起了呆。
大娘病了,病得不轻,躺着下不来床。上个月屋子漏水,她上房修瓦,结果一个不小心从上边摔了下来,跌断了几根骨头。老郎中看了,给了几块狗皮膏药,说是抹身上贴着就能治好。可现在都快一个月了,那狗皮膏药也不见效。
大娘是个急性子,不肯在床上歇着,非要爬起来去干活。然而她刚出门没多久,又被老王家的驴给踹了一脚,踹在额上,流了很多血。这一次,她疼得再也没有醒过来。我哭着喊着,她就是不肯醒。老王说,你大娘是魂给黑白无常勾去了,醒不来喽。他说要弄条棺材来,给大娘好生安葬,也算为自家的驴赔个不是。我气得抄起扫帚就将他赶了出去。
人家说我是个倔娃娃,对大娘也很尽孝。不过他们都同情我,因为过不了多久,我要再一次流离失所。我本是个孤儿,在街上行乞。那时大娘上街卖菜,一瞧见我,说了句“哟,是个女娃娃”,然后就将我带回家了。大娘是个性情古怪的人,很要强,从不肯求人。不过她心地善良,即使我是个女娃娃,十年来也没亏待过我,待我如亲闺女般好。
可这一次,天降横祸,大娘病倒了,每日的茶饭都是我给喂的。家中一贫如洗,锅碗瓢盆,能卖的都卖了,连家中那头老黄牛也给卖了,还是不抵给她看病的钱。
没过几天,我起身后给大娘抹洗身子,却发现她的身子冰凉,已经咽了气。我嚎啕大哭。最后老王还是将那口棺材抬来了,把大娘埋在了后头那山沟里。
“节哀顺变。”
这是我听得最多的一句话。
昨晚我梦见了大娘,我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她温柔地笑着,摸了摸我的头道:“傻孩子,大娘该走了。你一个人要好好的,啊。”我问她要去哪儿,她说她要回到自己的故乡。我问她故乡在哪儿,她却笑着不说话。
大娘走了,回故乡去了。生活还是要照常。
然而天公不作美,这雨下得越来越大。我还指望着今年若是丰收了,便能用大米换点儿银两,穿上大娘给我织的花袄,上路去西凉。离开这里,迫切地想离开。大娘不在了,这儿也失去了温度。
可现在看来,只要这雨下得越大,我的希望便越要渺茫几分。
黄昏的时候,听见远处传来响亮的轰隆声。那轰隆声不绝,由弱渐强,好似有什么东西从远处来了。当时大家都不知发生了什么,纷纷从屋里跑上街头,盯着远方看。
那轰鸣声自东边来,临日的天边有火红的云彩。有老伯惊呼“天灾!天灾!”,目眦尽裂,随即癫狂大哭,在街上胡乱奔跑。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脸色瞿然。
不过片刻,那轰鸣声已至耳边。这时,人们才看见那东边尽头的东西。
“洪水来了!洪水来了!快逃啊!”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声,顿时街上站着的人们阵脚大乱,东奔西逃。有鸡鸣,有犬吠,有惊呼,有啼哭。天,一片红。
此时,我竟不知怎的,身子却不动了。看着周围四处窜逃的人们,有熟悉的面孔,也有没见过的,都神色慌张。而我,却毫无所动。
那洪水来了,滚滚波涛,泛着泥黄。所经之处,房屋倾倒,树木尽折。那是暴动的洪虐,非同小可。我已是来不及逃走。洪水奔至我眼前的时候,我放弃了抵抗,任那洪水将我吞没。
我并没有怀着生的希望。所以当我从漫长的黑夜中醒来的时候,看见幽暗的灯火,便以为到了黄泉。
“姑娘,你醒了。”有男子对我道。我回头一看,才见旁边站了一人,身着白衣,青丝微束,脚踏云靴,仪态翩翩。
这黄泉上的引路使未免太过好看,我看他第一眼时竟看呆了。
那人好似画上的仙人,横眉如羽,淡墨轻敷,似有若无。着一双凤眼,眼角微垂。睫如鹅羽,扇扇似蝶,眸如幽星,清波潋滟。鼻犀修长,口敷丹朱。眉眼鲜然,皎若玉树临风前。笑时如松下长风,惊枝别鹊;缄时如月照高台,白鹭浮汀。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这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这是哪儿?黄泉吗?”我问他。
他却哑然失笑,对我道:“这是北冥。”
后来,我才知他叫孟砚,家住北冥。
北冥是个很美丽的地方,有浩瀚的大海,碧蓝的海水,潮涨潮落的沙丘。水天一色,澄净无比。鸥鸟在水面飞,远帆在天上游。这儿也有许多貌美的妖怪,譬如那鲛人,男的俊美,女的妖艳。哭的时候,眼泪会变成珠子落下来。
我感到很惊奇,这些都是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孟砚问我道:“螟蛉儿,你叫什么名字?”
我答:“大娘叫我二丫,我就叫二丫吧。”
我有些疑惑,便又问道:“什么是螟蛉?”
他讶然道:“螟蛉就是你呀。”
我更加不解,问道:“我为什么是螟蛉?我是二丫,不是螟蛉。”我嘟起了嘴。
他笑了,道:“你本体是一只叫作螟蛉的小妖,一千岁便会化作人形。我看你年纪不大,约摸才刚化形不久。”
我一听,十分吃惊,便问他:“这么说,我就是螟蛉?是妖怪?”
他又笑了,点了点头道:“你确实是螟蛉。”
“那……”我皱了皱眉头,咬着嘴问他道,“螟蛉又是什么呢?”
“螟蛉便是一种妖怪。”他道。
“那,螟蛉和人有什么区别呢?”我又问他。
“嗯……大概螟蛉比人活得长久吧。”他耐心道。
他给我解释了螟蛉是何物,我才知,螟蛉也是一种妖怪。所谓螟蛉者,宿命中注定要寄居他处。此前我所经历各种的奔波便是如此,所到之处,必有灾难,从不曾有过安定。螟蛉千岁化形,每过百年便会丧失前尘记忆。我记不清我的生父养母,大概便因此吧。而且,混迹人间太久,我差点儿忘了我是螟蛉的事实。
“那螟蛉会死吗?”我继续睁大眼睛问他。
他思索了片刻,最后摇头道:“我不清楚,或许会吧。”
“那怎样才不会死呢?”我的好奇心极大。
“如果你成仙了,就不会死了。”他笑着道。
“成仙是什么?”我问。
“成仙就是去天上,那儿住满了神仙,可以长生不老。”他道。
我望了望天空,却只见一碧如洗的蓝天,什么也看不见。
“怎么样才能成仙?”我问道。
“等你修炼到三千岁时,会有一道仙劫。你若是渡劫成功,便能成仙了。”他道。
我听了那话,看着天空,心底泛起了隐隐的渴望。
“孟砚,你想成仙吗?”我问他道。
“想。”他坚定地点了点头道。
“那我们一起成仙吧。”我道。
他见我信誓旦旦的模样,哑然失笑。
“好。”
我见他点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