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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郊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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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游园后,我一病不起。
蒙岚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连请了好几个大夫来。大夫来把脉了,说是受了风寒,并无大碍,吃几味药便好。可几碗汤药下肚,我却丝毫不见好转。蒙岚愁眉苦脸起来。
就这么缓缓过了十几日,身子稍微好了些。但仍面无血色,病怏怏的,大不如前。加之四月一来,绵绵春雨不绝,不能四处活动。我便只好偎在火炉旁,两眼呆呆看着从叶子上打下的雨滴。自从病后,我开始极其畏惧寒冷。春日虽则有些寒意,但我却仍要穿起袄子,披上斗篷,抱着手炉取暖。
蒙岚每日都与我说话,陪着我,可谓寸步不离。但我却开始开始变得沉默起来,他问我什么,我都只点头摇头,不愿开口。他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即使我不开口,他也依然陪我说话,说一些他所见闻的事物。可我并不感兴趣。
这些天,他应该察觉到了什么。我听宅子里家丁说,蒙岚曾去我家中拜访,问了一些事情。后来不知怎的,一些流言蜚语传了出来。诸如,新娶的夫人是个病秧子,怕是活不长久。而且人又痴,少爷是倒了大霉。
不过外头如何说,我却丝毫不予理会。蒙岚也许也听见了,但他也未曾放在心上,待我如往常般好。
这一日,蒙岚又请了个大夫来。我有些不情愿。汤药喝了这么多,也不见哪个大夫能治好的。可这一次,他保证这是最后一个。我拗不过他,只好答应。
来的是个中年人,戴着顶帽子,双眼明亮,看上去精神抖擞。我仔细看了两眼,觉得有些面熟。忽然惊地起身道:“你可是顾大夫?”
他见了我,微微笑道:“夫人还记得我。”
我自然记得。他便是在我小时候落水后,给我治病的那个大夫。他曾经是我家的御用大夫,算是老熟人了。有他在,我稍稍安心了些。他的医术的确高明,不是庸医。
给我把脉完,顾大夫笑了笑,对蒙岚道:“夫人不过是郁结心头,中有结未开,并非躯体之故。解开心结,那便好了。”
蒙岚感激不已,亲自送顾大夫出门。
待他回来时,我笑道:“我想出门走走。”
蒙岚见我忽然有兴致,大喜,问道:“娘子想去哪儿?”
“后花园吧。”我道。
他听了,自是十分高兴。当即便揽着我,撑伞一同前往那日去过的花园。
出门时,恰巧听见隔壁烧柴的老婆子在谈天。
“夫人这身子是怎么了?刚嫁进来没几天怎么成这样了呢?”
“哎呦,还不是因为那事儿。”
“啥事儿?”
“听说啊,夫人以前小时候,被她二弟不小心推入池塘中。她不会游水,后来大病一场,成了个痴儿。好不容易好了,现在又犯毛病喽。”
“这是真的假的?”
“这还能有假?而且啊,听人说,在夫人小的时候,有个道士上门来算卦,说她活不过二十岁……”
“夫人今年刚好二十,不也活得好好的吗?”
“是啊,正说奇怪呢。后来又有人说,那道士说夫人丢了一条魂,所以才会变成了个痴儿。”
“哟,这个可就玄乎了。”
“是啊,谁知道呢!”
站在一旁的蒙岚也听见了她们的谈话,正要上前呵斥,被我给阻止了。我微微笑了笑,拉着他继续朝外走。
她们说的话,其实都是事实。确实有道士来家中给我算过卦,卦象不太好,说辞也如她们听说那般。至于我痴没痴,我现在也分不清了。
那一日开始,我遇见的所有事,到底是真还是假。尉迟胥,到底有无这样一个人,我也开始怀疑。这一切都像是一个梦,我刚从梦中醒来,却发现已经忘了原本的自己。我是谁?蒙岚又是谁?顾无玺呢?尉迟胥呢?所有出现的人,究竟存在与否,这已经成了我的心结。
雨中繁花已经有些凋零的迹象,暮春一到,百花尽残。红艳艳的山茶蘸了露水,娇嫩欲滴。木兰合了花苞,被雨丝打湿了。连翘已经落了一地的金色花瓣,只剩些碧叶和枝干。
看着这满园的鲜花,我忽然想起那日赏菊的花海万千,浩瀚壮阔。可真美。
“娘子,你可曾听说过庄周梦蝶的故事?”忽然,蒙岚对我道。
我点头,不解望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蒙岚接着道:“昔日庄周梦见自己化身为蝴蝶,醒来后却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蝴蝶还是他本人。于是他思索数日,忽然顿悟物化之理。”
我静静看他,张了张口,没出声。话到口头却吐不出,大抵是不知如何措辞。
他淡笑着牵着我的手,忽然吟了句诗:“鹿疑郑相终难辨,蝶化庄生讵可知。”
我细细思索着他的话,喃喃自语道:“原是大梦一场罢了。”
“是也。”蒙岚点头道,“古有郑人蕉叶覆鹿,亦有庄生梦蝴蝶。人若顿悟到一定境界,便能参透天地玄机。娘子,我猜你定是有所思,有所得,所以才有所梦。你,并非痴儿。”说完最后一句,他定定看我,眼中流溢出柔波。
我却还未完全咀嚼完他的话,便只皱着眉头,重复他的话:“有所思……”
“难道我之前所见,皆是一场梦吗?”我自言自语道。
“娘子,白马非马。你若执迷不悟,那便才是真的痴了。”蒙岚语重心长道,“你就当是个梦罢。”
“梦……”我又重复道。
“是的,梦。”他道。
过了几日,我四妹来看我了。
虽然不知他们为何如此突兀,但她的到来着实让我有些吃惊。后来我才知,原是蒙岚担心我乏闷,又听说我与四妹关系最好,便让人接她过来住几天。
四妹一来,我着实愉悦许多。她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家中除了二弟、三弟和我,只有她是个好动之人,整日想着玩乐。她拉着我在府上到处溜达,也无人管束,很是自由。她那性子受人喜欢,才半天便和府中上下打成一片。怪机灵的。
闲下来的时候,她与我和蒙岚坐在屋里聊天。也不知怎的,说着说着,便说到那本《异闻录》的书。
四妹一听,双手一拍道:“啊,这个!我知道!”
“哦?”蒙岚见难得有本书她读过,便也投来好奇的目光。
“不就是《异闻录》嘛!大姐她最爱读这本书了。以前见她天天捧着那本书在看,说什么天上有神仙啊,地下有冤魂啊,还有什么妖魔鬼怪之类。我觉得她就是看书走火入魔了,所以才被人笑话她痴。”四妹扔了颗花生米在嘴里咀嚼,拿眼看我,显然对我看书一事大有意见。
我知她是关心我的,便也只淡笑一声,道:“别胡说”
“大姐,自从你嫁给姐夫后,人好像也不那么痴了。”四妹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颇为欣慰。
我脸一红,啐道:“瞎说什么呢!我什么时候痴了?”不肯承认。
四妹嘻嘻笑着,道:“好好好,是我说错话了,大姐才不是痴儿。”
我假装嗔怒,瞪了她一眼。她依然笑嘻嘻地,说着:“大姐,你可嫁对人了。姐夫待你这么好,而且每天都可以吃山珍海味……”
“口无遮拦!”我又瞪了她一眼道。
蒙岚见我们关系如此好,便也忍俊不禁道:“你现在若饿了,我便带你去后厨……”
话还没说完,四妹便跳了起来,连连道:“好好好!我现在就想去!”
蒙岚带着她去后厨了,我笑着看她们远去,直到他们消失在拐角。
我敛了笑容,微微垂下了头。有风吹过,将院中的竹林吹得飒飒作响。
我原来竟是如此爱看书的,爱书成痴。可我却怎么不记得呢?脑海中没有丝毫印象。
难道真是我忘了什么?
四月初八,风轻,雨后初晴。
我大病初愈,面容开始有气色起来。小翠给我梳了时下流行的凤飞髻,额头点了朵淡梅,显得人精神很多。女子都爱美,我自然也不例外,穿上了新衣,准备着出门。
上个月刚弄好的牌匾挂在大门口,上头一个“蒙”字,很正派。门前已经有好几顶大轿子摆着了,轿夫都在一旁等着。陈管家正颇为认真地给家丁们分派任务。
待我到时,蒙岚已经站在石阶上等我了。此时见我到来,笑盈盈地朝我伸出右手。我将手放了上去,也回以微笑,出自真心。
他虽长得丑,可却是个极其温柔儒雅的人。学富五车却不似他人那般喜炫耀,谦卑又不失出尘的傲然。算得上是个君子。即使与他尚无爱恋之情,相敬如宾倒也是好的。
此日,我们欲往西郊踏青。府上暂且由陈总管和小翠打点,过几日便回府。
当轿子路过北玄门时,我见外头有人群簇拥,好似在看什么热闹。一时好奇,便与蒙岚停轿围观。
上前一看,原来是个老翁在垂钓。那老翁胡子须白,鬓发苍苍,但人却精神矍铄。他一手拿着钓竿,一手放在膝盖上,两眼望着平静的水面,岿然不动。任周围如何喧哗,他充耳不闻,全神贯注,十分认真地在钓鱼。
我见垂钓者一向悠然自得,神情恬然。却不想今日这老者,好似在与人搏斗般,双目如炬,灼灼逼人。
我便上前去问了旁人,道:“这位老伯在做什么?”
“钓鱼。”那人道。
“钓鱼?”我又问道,“那怎么这么多人围观呢?”
“你是新来的吧?”那人瞅了我一眼,见我打扮光鲜,顿时声音放柔了许多,道,“你有所不知。这位老伯是从柳城中极有名的钓者,有一绝技,能空勾钓鱼。只要他一出勾,必有所获。不管是在哪儿,只要有水的地方,他都能钓出鱼来。你瞧,这护城河水质浑浊,怎么可能有鱼呢?所以大家都在等着看,看今日他能不能钓出鱼来。”
我恍然大悟,称谢,从人群中退了出来。却见蒙岚混在另一道人群中,正与那些人打得火热。凑过去一看,原来是在下注。他们在赌那老伯能否钓上鱼来。
那几个人看上去也都是文人,手捏纸扇,一派潇洒模样。蒙岚正与他们说话,时而讶然,时而微笑,很是融洽。
不一会儿他便回了来,手上捏着钱囊。我见他去时是鼓的,回时却是扁的,便知他也下注了。
“你下的是什么注?”我问他。
“我赌不能。”他笑了笑道,“这护城河虽浑浊且有淤泥,但水浅,根本藏不住鱼的。”
我却挑眉一笑,道:“那我赌能。”有意与他作对。
“无妨。”他只宠溺笑了笑,显然不太相信那老人能从这儿钓上鱼来。
自是寻常人都这么认为,那一堆的人,只有我下注压了能。可我却觉得,那老人必定是有什么非同寻常的才能,比如妖法。虽然得知之前我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梦罢了。但我还心存着希望,哪怕一丁点。
人聚得越来越多,赌注下得也越来越大。我却丝毫不担心。蒙岚也胸有成竹,只当这是个有趣的游戏罢了。
垂钓的老者也好似到了关键时刻,额头冒了几颗汗珠出来。他手上青筋暴起,似乎在与鱼竿的另一头对峙着。时不时能看见鱼竿抖动,还有水面微微泛起的波纹。
见状,我大喜不已。这老者果真是有些异于常人的才能的。
时间在一点点流逝,下注的那三炷香已经燃了一半,老者依然没有挑竿。但人们的心情却已开始激动起来,紧攥心弦。
“噗”,一声轻响。虽则不亮,却好似在煮着沸水的锅,忽然在人群炸开。
那老者将钓竿挑了上去,勾上却什么也没有。没有鱼饵,也没有鱼。
四下哗然。
有人拍掌欢呼,有人垂头丧气。才知那赌注,一共有一百一十三人下注。压不能者有一百零二人,压能者,只有十一人。我便是其中之一,总共输了约有两千七百两文银。
虽则输了,但蒙岚却未在意。出手大方地开了银票,当即付清。
那老者收拾完鱼竿便走了,后来,众人也都散了。
一旁有人悄悄道:“哎呀,今天上当的人还是不少呢!”
“可不是吗!那铁老头今天可赚大发喽。”一人附和道。
后来我才知,这个垂钓的老者是个江湖骗子。事先就和人串通好了,以谣言为噱头,用钓鱼的伎俩四处招摇撞骗。可偏偏却有人信这个,上当的人还真不少。即使有些人知道,却也不拆穿,毕竟莫管他人闲事。还听说,之前想揭穿他的人,都被莫名其妙打了一顿。加之那群人四处游荡,行骗的地方不定,后来便也无人知晓了。
我失望至极。却不是因输了的银子,而是因那老者,到底也是个寻常人罢了。
“你可真是痴。”我心中惨然,自嘲了一声。
蒙岚听见了,牵着我的手,柔声道:“不过区区银两而已,何必放心上。”
我抬头笑了笑,点头。
他不知我为何叹气,也是自然的。这只有我知了罢。